市長敬完酒“,宗教局長衛萬方又接著敬。他操著膠東口音,把“接風”說成“接縫”,咕嘟嘟幹下了一杯白酒。他說,在怡春市地麵,有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道教,從今天開始又有了佛教,五大教在這裏全齊了,他這個宗教局長不再瘸腿了。
雲舒曼笑道:“怎麼叫瘸腿?你原來長了四條腿?”
這麼一說,全桌人都笑。衛局長辯解道,他每次去省裏開會,聽別的市一彙報就是五大宗教如何如何,論到他隻說四個,讓人覺得別扭。
覺通端著杯子站了起來:“我代表第五條腿,敬各位領導一杯!”接著與幾位官員熱烈地碰杯。慧昱想:幾條腿之說,是官員們的戲謔,你怎麼能自己承認是第五條腿呢?
各方相互敬酒,敬得差不多了,便開始商量事情。郗化章先講他的方案:將飛雲寺落成典禮、佛像開光儀式和住持升座儀式放在一起,三項連做,這樣不用過多牽涉領導的時間和精力。喬市長同意這個做法,問打算請哪些貴賓。郗化章講,主要是請省宗教局、省旅遊局和省佛協的領導。衛局長當即表態:好,我到省局請個副局長,讓他招呼幾個佛協領導過來。雲舒曼說,從旅遊工作的角度,要把飛雲寺開光大典看作向外界推介芙蓉山的重要機會,為此她打算不光要請省旅遊局領導,還要向省內外旅行社廣發請柬,讓他們來看來玩,日後讓他們大量組團過來。喬市長一臉悅色:“對,芙蓉山是你雲舒曼打造的一件最新最靚的旅遊產品,一定要大力搞好宣傳,不能養在深閨人未識嗬!”雲舒曼說:“喬市長你說錯了,打造芙蓉山的不是我,是你這個主帥,還有郗總、馬局長他們,我隻是個打小旗的。但是下一步,大力宣傳芙蓉山,進一步完善芙蓉山的旅遊設施,這真是我和郗總的重要任務,我想兩年之內,咱們一定要讓芙蓉山成為國家4A級旅遊景區!”喬市長更加興奮:“好,太好了!祝願這個目標早日實現!”雲舒曼滿麵春風,起身和喬市長響亮地碰杯,利索地幹杯。
喬市長接著指示,芙蓉山的三項儀式是大事,一定要把籌備工作做細做好。他讓雲舒曼掛帥,與宗教局、芙蓉縣、運廣集團、飛雲寺法師等幾個方麵的人組成工作班子,抓緊行動,爭取十天之後就把事情辦了。雲舒曼說,別的都好說,就是涉及佛教禮儀的那些項目咱們不懂。喬市長對覺通說:“這就靠你們啦。”覺通滿臉堆笑道:“沒問題沒問題,請市長放心!”
整個宴會期間,郗氏父子向幾位領導頻頻舉杯相敬。當他們再一次走到喬市長麵前單獨敬酒的時候,雲舒曼端著杯子到慧昱身後,叫了他一聲。等慧昱起身,雲舒曼和他走離桌子幾步,說:“來,我敬你一杯。”慧昱道一聲謝,將手中的飲料杯向她舉一舉,喝了一口。雲舒曼帶著滿臉的歉意說:“我真沒想到,你還能再來。”慧昱不卑不亢地道:“無緣則去,有緣便來。”雲舒曼點點頭:“對,咱們還是有緣的嘛!不過,我真地對不起你和你師父。”慧昱道:“局長你不用說了,我理解你的難處。”雲舒曼臉上現出笑容:“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哎,你師父有消息嗎?”慧昱說:“沒有。我問過孟懺,她說聽你說的,師父去了五台山。”雲舒曼說:“對,我是聽秦老謅講的。也不知老人家現在怎麼樣,你如果跟他聯係上,一定代我向他問候,向他道歉。”慧昱說:“謝謝你這麼惦記他,等我聯係上了師父,一定把你的話捎到。”
宴席結束之後,把官員們送出賓館,覺通指著旁邊停著的兩輛車說:“走,咱們上山。”慈輝和他帶來的兩位師弟上了郗化章的奧迪轎車,慧昱、達戒和小冬上了覺通的三菱吉普。
路上,達戒問覺通,一凡怎麼沒來,覺通說一凡的家鄉曆來出和尚,他讓一凡帶幾個過來。今天一凡在電話裏說,已經有兩個定下了,另一個還沒動員成,要晚一點啟程。達戒咂著牙花子說:“不好意思,就我來了個單杆兒。我這次回去,想動員兩個師兄過來的,可是他們遊方參學去了,聯係不上。”覺通說:“你自己來我也感謝你,你夠哥們兒!”
在公路上走了一會兒,車頭一拐,駛上了一條新鋪的油路。覺通說:“慧昱你看,這條上山的路修得怎樣?”慧昱說:“挺好。”覺通說:“這條路一修,山裏的村民都把我老爸當了菩薩!”慧昱由衷地說:“修這條路,確實是給當地人辦了好事。”覺通說:“等芙蓉山的旅遊火起來,當地人在家門口就能賺錢,會把我老爸當成佛!”慧昱覺得這話說得過分,就沒再答腔。
天上突然打了幾個閃,將前麵的芙蓉山照出了龐大的影子。等到上山時,幾個響雷打過,雨就下起來了,又大又密的雨點子打得車窗砰砰作響,雨刷根本不起作用。這時,前麵郗化章的車停在路邊不走了,覺通在後麵也把車停下,嘟噥道:“我說在城裏住下,老爺子說啥也不同意,疼那倆錢兒,這可好了。”慧昱和達戒看見雨勢凶猛,便閉目合掌,念起了佛號。
一會兒,那雨小了一點,兩輛車又往山上開去。在山上盤旋了一會兒,來到清涼穀,終於看見了高高大大的石雕門坊和門坊裏麵的停車場。一幫人下了車子,突然四周火光一閃,一個炸雷響起,驚動了兩輛車的防盜裝置,它們都像被打傷的狗一樣嗷嗷叫喚。郗化章神色慌張地說:“你們別去寺裏了,到芙蓉山莊住一夜吧!”說罷,帶頭向旁邊的一座三層小樓跑去。
看來芙蓉山莊剛剛建成,慧昱一進去便嗅到了裝修後特有的甲酫氣味。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走出來,郗化章說:“宋經理,你快開幾個房間,讓新來的住下。”宋經理便在一樓開了三間房,讓慧昱等人住進去,郗氏父子自己拿著鑰匙去了二樓。
慧昱和小冬住在一起。進房間後,慧昱到衛生間小便,小冬探進頭來笑嘻嘻問:“這麼高級?拉屎撒尿不用出門啦?”慧昱說:“這是暫時的,寺裏的住所肯定簡單。”小冬說:“不說住這種地方,就說今天晚上能跟市長一塊兒吃飯,我這輩子就沒算白活!”慧昱一邊束褲子一邊瞪他:“出家圖的不是這些,你搞錯啦!”小冬“嘿嘿”一笑,去馬桶邊拉開褲子,射得“嘩嘩”大響。
小冬提著褲子出來,開了電視機去看。慧昱陪他看了一會兒新聞,說:“小冬別看了,我教你打坐。”等小冬把電視關上,他便趺坐在床做出示範。小冬在對麵的床上試了幾試,兩條腿無論如何也盤不到一起。慧昱說:“雙盤是很難,好長時間才能練成,你先單盤吧。”就又將左腿盤在右腿上給他看。而小冬還是呲牙咧嘴。慧昱說:“要挺住,時間一長就不覺得疼了。”小冬哭唧唧道:“原來當和尚這麼累,跟我下井挖煤差不多少!”
坐了一會兒,小冬往床上一倒,說不行了不行了,實在受不了了。慧昱想,小冬剛進佛門,許多事體是一時學不來的,要慢慢調教,於是就讓他先睡,自己一個人坐禪。
想不到,他剛剛入靜,休寧師父的影子突然出現在眼前。奇怪的是,師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背景是一片無人的山坡。他想,現在師父到底在哪裏?他身體還好嗎?
他決定,明天給孟懺打個電話,問一下師父的近況。
第二天早晨雨歇雲收,郗化章把一群年輕僧人招呼起來吃了早飯,便帶他們去飛雲寺。慧昱在路上看見,上山的石階已經重鋪,路邊還樹了許多指示景點的牌子。獅子洞自然也是個景點,慧昱提議去看一看,覺通說:“有什麼好看的,你們願去就去,我和老爸先走了嗬。”慧昱不理他們,徑直走上了那條岔路,慈輝、達戒等人也隨在了後麵。
洞還是原來的洞,隻不過在洞門旁邊立了塊鐵牌子,綠底白字:
獅子洞
此洞為芙蓉山頭號天然洞穴。相傳古時是獅子棲身之地,開山和尚恒戒大師來此後暫無寺廟可住,就施展佛法神通,與一群獅子大戰七天七夜,最終將其趕走,使此洞成為臨時伽藍,直至飛雲寺建起才搬離。
慧昱看罷,皺起眉頭道:“這完全是胡扯!”二位同學問他是怎麼回事,慧昱就向他們講了從秦老謅那裏聽到的故事。慈輝說:“這解說是不對,凡是高僧都會大慈大悲,那開山和尚怎麼會跟獅子作戰,將它們趕走呢?”達戒說:“這一定是找文人瞎編的。現在許多旅遊景區為了吸引遊客,都這麼搞,怎麼刺激怎麼編。”慧昱說:“這樣一來,景點給糟蹋了,佛法也給糟蹋了。”
慧昱一邊歎息一邊進洞。洞裏冷冷清清,隻有師父睡過的一攤鋪草和未吃盡的一堆橡子。睹物思人,慧昱更想趕快搞清師父的下落。他向隨後進來的幾個僧人講了師父的修為,慈輝說:怪不得你道心堅定,原來有這麼一位高僧作師父!
再回到主路,轉過一個崖角,新建起的飛雲寺赫然入目。山門在高高的台階上聳立著,一圈赭黃色的圍牆向左右展開,再沿山勢向後步步走高,圍牆裏麵則是鱗次櫛比的建築物。
慧昱走近山門,見匾額上的“飛雲寺”三字很有氣勢,仔細看看,原來是省城一位著名書法家寫的。但再看看門兩邊的楹聯,他就皺起了眉頭。“暮鼓晨鍾與佛有緣成無上道鬆風水月問心無愧是大菩提”,這楹聯意思很好,可惜是電腦裏打出來的行楷。這種字體筆畫太細,且有輕浮之氣,多用於報刊題目和城鎮裏的小店鋪招牌,慧昱想,可能是隻求名家寫了寺名,楹聯就圖省事用了電腦中的字體。這就好比一個人頭戴金冠,卻穿著一件最普通的製服,實在是不倫不類。
進了山門就是天王殿。見正中的大肚子彌勒像和東西兩廂的四大天王像已經塑好,幾個年輕僧人便跪下叩拜。轉過佛龕,再拜麵向寺內的韋陀菩薩。天王殿後是一道高高的台階,走上去豁然開朗,那是一個大大的院子。正麵是紅牆黃瓦、歇山重簷的大雄寶殿,東西兩麵各有一座二層配殿,東邊樓下是觀音殿和法堂,西邊樓下是伽藍殿和客房。鍾鼓兩亭,則置於東南角和西南角。慧昱再看這些門柱亭柱,不禁暗暗叫苦:除了“大雄寶殿”四字是名家所寫,其他的殿名、亭名和楹聯,也統統是行楷!被那些俗不可耐的鎦金行楷字包圍著,慧昱感到有些窒息。
但佛還是要拜的。慧昱招呼另外幾個走進大殿,拜過正麵的佛祖,再拜東西兩側的十八羅漢和佛壇背後的三大士。出來後正要再到東麵的觀音殿,郗氏父子卻出現在樓上並向他們招手:上來上來,現在給你們安排宿舍!
拜過觀音菩薩,從樓北頭的樓梯上去,覺通已經站在第一間屋門口,笑嘻嘻抬手,拉著長腔道:“這是監院寮房,慧昱請——”
退到第二間屋門口,他說:“這是知客寮房,慈輝請——”
再退到第三間屋門口,說:“這是僧值寮房,達戒請——”
達戒笑道說:“覺通,你這樣子,怎麼跟個店小二似的?”
郗化章沉著臉道:“就是,一寺之主,哪能這麼不穩重!”
覺通嘻皮笑臉道:“都是老同學,不用那麼嚴肅嘛!”
郗化章卻嚴肅地道:“不行,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拿出方丈的樣子來。另外你們的稱呼也要正規,方丈可以直呼你們大家的法名,可是你們對方丈必須尊稱——尊稱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