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郗氏父子帶領導和來賓去了後山,先居高臨下看了看飛雲寺全貌,又沿著那條從巨岩上鑿出的窄道,去了大悲頂西北麵的半天亭。
雲舒曼跟在喬昀市長後麵,扶著石壁一步步前行。那窄道僅容一人,魁梧高大的喬昀便在他麵前成了另一麵崖壁。雲舒曼忽然覺得,這崖壁是那麼地堅實,寬厚,她真希望在那兒倚靠一下。想到這兒,她的心急跳起來。
但那崖壁是移動的。她隻好亦步亦趨地追隨。正走著,忽聽前麵的省旅遊局衣局長驚歎道:“啊,漂亮!”
原來是半天亭到了。雲舒曼收束心猿意馬,急忙跟著喬昀走了進去。她站住腳一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壯觀至極的畫麵。
這一刻的流雲峽名至實歸。不知怎的,那灑淨了雨水的雲彩全都鋪展在山體上,白皚皚的,軟綿綿的,讓半天亭裏的觀望者有了身處仙境的感覺。而且,那雲是在緩慢地流動,從東西兩麵巨大的山坡上流向峽穀,聚在一處,又像湧浪一樣緩緩流出峽穀的盡頭,悠悠地飛出山外。
喬市長一邊看一邊說:“流雲如瀑,舒遲曼妙!”
雲舒曼心裏一動:喬市長說的八個字,正好嵌上了我的名字呢。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正猜度著,衣局長說話了:“喬市長形容得好,尤其是曼妙二字。”
省宗教局馮局長說:“曼妙一詞是形容聲音的,這雲瀑有聲音嗎?我怎麼聽不見?”
衣局長跟他開玩笑:“讓老和尚給你耳朵開開光,就能聽見。”
郗化章說:“喬市長,你說的兩句話太好了!你回去把它寫出來,我找人刻在這裏好不好?”
喬市長笑道:“郗總你開什麼玩笑。在這芙蓉山題字,打死我我也不敢呀!”
這時,衣局長指著崖壁道:“呀,蘇東坡和佛印到過這裏?”
眾人抬頭去看,原來那兒有兩處摩崖石刻,一處寫著“奇秀不減雁蕩”,落款蘇軾;一處寫著“亂雲飛渡”,落款則為“癸未年五月佛印”。雲舒曼說:“根據史料記載,蘇東坡是來過芙蓉山。他看山勢迷人,覺得能和雁蕩山媲美,就題了那幾個字。可佛印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癸未年五月,這是哪個癸未年?”郗化章說:“就是今年。他到這裏看了看,主動提出要給流雲峽題字,我看他寫得還可以,就讓人刻上去了。”喬市長將眉頭皺了皺,說:“郗總,佛印和尚是蘇東坡的朋友,他怎麼會在今年到這裏呢?”郗化章說:“那是重名了。這人是芙蓉縣的書法家,本名江延長,別號佛印。”程平安縣長說:“我們縣是有這個人,說是在省裏獲過書法大獎。”喬市長說:“他在哪裏獲獎也不能到這裏亂畫!芙蓉山是祖宗們留下來的,還要傳給子孫後代。你讓人隨便亂寫,不把山給糟蹋啦?”衣局長說:“就是。這人自稱佛印,下去若幹年之後,誰知道他是二十一世紀芙蓉縣的佛印,還是宋代高僧佛印?亂套了嘛!”郗化章十分尷尬,便咧著嘴幹笑。雲舒曼接過去說:“這事怪我。是我沒和郗總交代好。”喬市長說:“快把它鏟去吧。在這裏留一個光板,也比留個假佛印要好。”郗化章點頭道:“好,我鏟,我鏟。”
接著,衣局長便講蘇東坡和佛印的故事,說他們雖然一僧一俗,但一直是密友,經常在一起交流參禪心得和寫詩技藝。有一回蘇東坡寫了一首讚佛偈,偈曰:“稽首添中添,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這首偈語氣概非凡,意境很高,一方麵讚頌佛陀,另一方麵隱喻作者超凡脫俗,不為物累。蘇學士寫完後,立即派人過江送給佛印禪師欣賞,期望得到這位方外知交的讚揚。那知道佛印禪師拜讀以後,提筆批了“放屁”二字,叫來人帶回。蘇學士一見這批語,火冒三丈,親自過江去找佛印禪師理論。哪知禪師閉門謝客,在房門上寫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蘇學士一見,頓時默然無語,頗有愧省之意。
喬市長說:“這故事好。蘇學士實際上還沒參透,還太執著。”
中午在芙蓉山莊吃午飯,喬市長和程縣長當正副主陪。他們二人都是海量,頻頻向省裏二位局長敬酒,雲舒曼也隻好隨著。偏偏桌上隻有她一個女性,大家敬罷省裏領導又爭著跟她喝,一來二去,她便喝高了。她兩頰暈紅,眼神迷蒙,心裏揣著的那個疑問越來越大:喬市長那兩句讚美流雲峽的話,其中到底是不是另有含意?
她很想馬上問個明白,看見喬市長正跟別人說話,隻好努力收束住這個想法。她坐在那裏,一眼接一眼去看喬市長,越看越覺得他儒雅可親,風度翩翩。
宴會結束,省市官員告別法杲長老等人,各上各的專車,相跟著下山。雲舒曼坐著自己的那輛“帕薩特”在前頭帶路,行至山下平地,她給喬市長發了一個短信:“市長,流雲如瀑,舒遲曼妙,我在不在其中?”
喬市長很快回信:“在,你是雲瀑中的美麗一朵嘛。”
雲舒曼大著膽子,又發出這樣幾句:“謝謝!你知不知道,這一朵雲,崇敬、喜歡一棵喬木高樹,好想縈繞在他的身邊,好想鋪展在他的腳下?”
發走這信,她心跳氣喘,斜靠於後座閉上眼睛,將小巧精致的手機貼在滾燙的臉腮上,等待著回信的到來。
然而,走出三公裏,手機沒有動靜;走出五公裏,手機還是一聲不響。她想,壞了,我那短信太直白,太露骨,喬市長一定生氣了,一定是瞧不起我了。雲舒曼呀雲舒曼,你是個壞女人,你竟敢勾引市長,你死定了!
她將手機往座位上一扔,雙手捂臉久久沒有放開。
車子突然停下,原來是到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入口,省、市兩方麵的人紛紛下車道別。雲舒曼下得車來,臉通紅通紅。衣局長和她握手時打趣說:你看,雲局長今天去了一趟芙蓉山,臉似芙蓉一樣美啦!
送走省裏的,喬市長與部下們一一握手,而後第一個上車回城。在和雲舒曼握手時,她感覺到喬昀的手特別地用力一握,同時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他沒生氣!他沒生氣!他不但不生氣,還說了一聲“謝謝”!一路上,她瞅著前麵喬昀坐的15號車,感覺自己真成了一片輕飄飄的雲,正追隨著那個讓她心動的男人飛翔,飛翔。
回到市裏,眼看15號車後麵的轉向燈一閃一閃,接著拐彎去了市政府,雲舒曼覺得自己的那顆心還在跟著那輛車飛。讓自己的車子拉到旅遊局,去了局長辦公室,她像丟了心的人一樣呆呆地坐著,直到一位科長過來請示工作才醒過神來。
下班回家,照樣是匆匆忙忙做飯,伺候丈夫和孩子。吃完飯,雲舒曼沒顧上刷碗,便去看電視上的本市新聞。今天的頭條新聞就是飛雲寺落成典禮,鏡頭上當然出現了喬昀,也出現了雲舒曼。女兒指著電視屏幕喊:“媽媽媽媽!”接下來,有一個畫麵是眾人在半天亭觀雲瀑,她和喬市長正站在一起。女兒又喊:“媽媽媽媽!”苑龍一卻在一邊冷冷地道:“不但有媽媽,還有爸爸哩!”
雲舒曼登時火了:“苑龍一,你怎麼當著孩子胡說八道?”
苑龍一說:“哦,我說得不對。那個爸爸隻是個副的。”
雲舒曼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燦燦卻扯著她道:“媽媽,為什麼電視上的爸爸是副的?”雲舒曼淚水洶湧,起身奔向臥室,撲到床上就哭了起來。燦燦跟過來,趴在床邊看看媽媽,突然跑到門口向苑龍一叫喊起來:“苑龍一你胡說八道!你是副的!你是副的!”苑龍一說:“對對對,我是副的,我是副的。”雲舒曼聽了越發焦躁,下床將女兒扯進來,把門“砰”地關上,抱著女兒繼續哭泣。
過了一會兒,女兒睡了,雲舒曼把她放到床上,自己躺在一邊想:苑龍一整天這麼猜忌我和喬昀,我何必擔這個虛名?喬昀這幾年給了我關愛和提攜,我要是和那些放得開的女幹部一樣,早就以身相報了。再說,我的的確確喜歡喬昀,能和他這樣的優秀男人相愛,那將是我一生最大的造化。
於是,她摸過手機,給喬昀發去了兩個字:想你。
她知道,喬昀這些日子是自己在家。他女兒是小提琴天才,一放暑假,他夫人就陪女兒去北京找名家學習去了,要等月底才能回來。
喬昀很快回了信:言身寸。
嗬,一個拆開的“謝”字。這種別致,足以說明他已經接受了我的示愛。
雲舒曼思忖片刻,抖著手又發:言不盡意,身體寸寸皆相思。
等了一會兒,喬昀回道:寸玉佩身,意想千般卻無言。
雲舒曼又給喬昀發去一句:言身寸,寸身言,一對二聯。
發走後,她得意於“一對二聯”的雙關深意,並期待著喬昀再對下句。
然而,喬昀再沒來信。看來他真是“無言”了。
雲舒曼卻心潮澎湃,“意想千般”。
夜深了。客廳裏的苑龍一終於關了電視,去隔壁房間睡下。雲舒曼翻來覆去,耿耿難眠,就穿著薄薄的睡衣來到窗前,撥開了半邊窗簾。
她將目光越過萬家燈火,投向了兩公裏之外喬昀居住的市政府生活小區。
身體寸寸皆相思。意想千般卻無言。
雲舒曼將窗簾捂到臉上,將小腹頂在窗台上,兩條修長的腿擰成了麻花兒。
第二天早晨,她是讓女兒叫醒的。看看表已經七點一刻,苑龍一早已去帶學生上早操去了。她匆忙起來,和燦燦吃了早點,接著送她去街對麵的幼兒園。再回來坐車去單位,時間便過八點了。
雲舒曼正為自己晚了點著急,不料剛到旅遊局門口,門邊卻走上來兩個穿法官服的男子把車攔住。司機問他們要幹什麼,法官說:“請你們領導下來。”
雲舒曼滿腹狐疑下車。一位法官問:“你是雲局長吧?”雲舒曼說:“是。找我有事?”法官說:“對不起,我們是孟湖區人民法院執行庭的。你局下屬的五洲旅行社所欠工商銀行怡春分行20萬元貸款,法院早已判定由你局償還。但你們長期不執行法院判決,現決定封存你局車輛,請雲局長配合,交出鑰匙。”司機老齊立即說:“不交,堅決不交!那債是旅行社欠下的,為什麼要局裏還?”法官說:“這還用問?沒看判決書嗎?你們想繼續坐車,那就趕快拿錢。給你們半個月期限,如果還不執行法院判決,這車就要公開拍賣。”老齊跺著腳道:“我們這種單位,每年隻有市財政撥的一點辦公經費,到哪裏弄錢?”法官卻說:“這我們不管,我們隻管執行。”雲舒曼忍著心頭的火氣說:“別說了老齊,給他們鑰匙吧。”老齊說:“要交車也不能交這輛,交副局長的桑塔那!”法官說:“不,我們就要這輛。”雲舒曼知道他們這麼做就是為了逼她拿錢,她雖然怒火滿腔,但也沒有辦法,隻好說:“老齊,什麼也別說了,給他們吧。”說著就把自己帶的那把鑰匙給了法官。老齊見她這樣,也交上了自己手裏的。法官接過鑰匙說:“謝謝你們配合,再見。”說罷開了車就走。老齊氣得直跺腳,說:“操他媽的,錢叫王八羔子貪了,倒要局長的車頂債,這算什麼事兒!”雲舒曼一句話沒說,扭頭奔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