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第十二章

一凡帶著三個年輕人風塵仆仆到了山上。安排好宿舍之後,一凡洗一把臉,到方丈室吧嗒著長了幾根黃胡子的薄嘴唇對覺通和慧昱說:“哎呀,好不容易才動員成三個,難死啦!”覺通說:“難?你那個縣,不是有當和尚的傳統嗎?”一凡說:“是有這傳統,那是過去讓窮日子逼的。現在生活好了,願意出家的就十分罕見。這三個當中,小魏是主動找到我要出家,另外兩個都是我動員的。特別是那個小闞,我一次次去他家,和他談,和他父母談,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覺通表揚他道:“一凡,你為芙蓉山立了大功!”一凡說:“功不功的不說,我就是想讓芙蓉山人氣旺一點兒。”

覺通接著提出,明天給新出家的剃度。慧昱說:“那怎麼行?你也知道,出家後,至少要在寺院住一年以上,看他們是真具菩提心才能剃度的。”覺通說:“菩提心慢慢培養吧。不然,開光那天僧人顯得太少。”慧昱說:“那天不就是一個儀式麼,人多一點少一點不要緊的,咱們不能因為應付一個場麵就壞了規矩。”覺通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出家就剃度,過去許多寺院都這麼做。”一凡說:“給他們提前剃度也行,以後加強對他們的培養教育就是。”慧昱聽他倆這樣說,就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不過,在由誰做剃度師這件事上,覺通與一凡出現了爭執。一凡堅持要給自己帶來的三位作剃度師,覺通說:“不行,咱們飛雲寺要立下規矩,不許私自收徒,剃度師一律由住持來作。”慧昱說:“一凡,私自收徒是有弊病,會導致供養之爭、門戶之爭。”一凡向他把眼一瞪:“你以為我是為了爭供養、拉勢力?我是怕這幾個好好的小青年拜錯師父,走了歪路!”覺通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慧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讓住持來做剃度師,也不能形成傳統意義上的師徒關係,搞人身依附。在飛雲寺,寺務委員會應該統領一切,寺內所有僧人都必須服從寺務委員會的管理。住持,你說對吧?”覺通見慧昱給自己解圍,便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意思。”一凡這才不再吭聲,默認了覺通提出的規矩。

第二天上午,慧昱和一凡動用剃刀,將四位求度者的頭發剃得隻剩下頭頂一綹,接著把他們帶到了方丈室。覺通早已上了法座,其他僧人肅立兩邊。慧昱先向住持啟白,接著指揮求度者長跪、拈香、禮拜、念懺悔偈。覺通起座,向佛禮拜一番,取過淨瓶,走到求度者麵前,向每人頭頂以指灑水三次。而後,他將淨瓶交給侍者,拿起刀子誦偈道:“剃除須發,當願眾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他先走到小冬跟前,一刀把他頭頂留下的那一綹剃了個幹淨,接著又給一凡領來的三個剃。

剃到最後一個,正要下刀時,那小夥子卻突然抬手護住了自己的頭頂。一凡急忙問:“小闞,你怎麼啦?”小闞站起來說:“我不剃了,我想回家。”一凡的臉霎時變得十分難看:“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嗎?今天怎麼又反悔啦?”小闞說:“我是已經答應了你,可我剛才又突然不想當和尚了。對不起嗬,拜拜!”說罷,他就轉身走出了方丈室。一凡追出去,幾分鍾後又回來說:“咳,這小闞真是沒定性,說走就走了!”覺通說:“不願留就走,飛雲寺的僧源是不會缺乏的。來,我給這幾位起法名吧。”

看來他已經早已想好,給小冬起法名為永旺,小魏叫永誠,另一個小賈叫永賢。三位沙彌禮謝了覺通,侍者就領他們去換上早已備好的僧衣。等他們回來,覺通說:“看,你們已經現了僧相,我表示熱烈祝賀!至於今後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僧人,幾位執事師父會給你們上課的。好了,去吧!”

接著,慧昱把他們領到法堂,給他們講了第一課:我們為什麼要出家。他說,出家是為了斷煩惱,了生死,學佛法,度眾生。這是一種探索生命究竟的事業,一種追求生命超越的事業,出家有四種:第一,心出家身沒有出家;第二,身心皆出家;第三,身出家心不出家;第四,雖然穿了袈裟,身心都沒有出家。我奉勸你們,一定要把今天當作自身生命的一個嶄新開端,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做到身心皆出,做一個真正的佛門弟子!

晚上,一凡開始教給他們早晚課誦。法堂裏傳出的一聲聲《爐香讚》,在寂靜的山中傳出很遠很遠。

慧昱在自己的寮房給覺通寫升座法語。因為這種文疏內有詩偈,所以十分難寫。直到夜深他才寫完,樓下的梵唄課早已結束。他去了一趟位於二樓南頭的廁所,往回走時,忽然發現大殿裏有一點點光亮。他想,難道是晚課之後忘記了熄滅蠟燭?就下樓去看。

沒想到,他走到大殿門外,竟發現佛前跪了一人,光亮是從他舉著的右手上發出來的。走進去瞧瞧,原來那人右手的末指豎著,裹了布條,上麵躍動著一小朵火苗。慧昱馬上想到,這就是他聽說過的“燃指敬佛”。過去一些發大願的僧人有過這種舉動,像近代著名高僧敬安,27歲那年在寧波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燃去二指,從此別號“八指頭陀”。那麼,跪在這裏的是誰呢?

他輕輕走到那人身邊,借那朵小小的光亮看一看,認出那是剛剛剃度的永誠。隻見他直直地挺立腰身,穩穩地舉著右手,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臉汗珠讓燃指的火苗照得晶瑩閃亮。

慧昱大為感動,大為震動。他在永誠身邊跪下,向佛頂禮,然後問道:“永誠,你為什麼要做這頭陀苦行?”

永誠答:“為了懺悔罪過,終生事佛。”

慧昱說:“若為了這,記住剃度時的承諾即可,完全不必自殘身體。”

永誠答:“供養佛祖,我獻出生命都願意,區區一指算得了什麼!”

慧昱看看他,再抬頭看佛時,臉上淌滿了淚水。

不一會兒,火苗弱了下去,慧昱嗅到了肉香。永誠將那個指頭在身邊的油碗裏蘸了一下,複又舉起。他肯定疼得厲害,下唇已經讓牙咬得出血。慧昱起身出去,向東邊樓上喊:“各位都快起來,快到大殿!”喊過他們,他又跑到方丈室喊來了覺通。

眾僧過來,都被永誠的舉動驚呆。覺通瞪著眼道:“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一凡撫摸著永誠的頭頂,流著淚說:“怪不得昨晚你向廚師要了半碗油,原來是為了燃指。這做法,非凡夫能為嗬!”

接著,一凡向眾僧講了永誠的出家緣由:這永誠——昨天他還是小魏——是他的高中同學,前幾年經商賺了大錢,於是就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天酒後小魏去到歌廳玩,找小姐一起唱歌,沒想到點了一首台灣歌星齊豫唱的佛歌《懺悔文》,一下子把他驚醒了。從此他找來許多佛書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就皈依佛門做了居士。做了居士還是做生意,但生意場上的聲色犬馬時時誘惑著他,讓他內心不得清淨。前幾天他聽說在疊翠山讀佛學院的老同學回了家,就主動找來要求出家,決定徹底擺脫那種罪惡的生活。

慧昱說:“在佛祖麵前,我們人人都不潔淨。來,咱們和永誠一起懺悔吧!”於是大家站在永誠身後,雙手合十高唱:“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唱完,一個個五體投地,深深頂禮。

等永誠手上的火苗再一次黯淡下去,慧昱和一凡扶他起來,走出大殿。回寮房看看,永誠的那一截指頭上布條已經成灰。慧昱找來紗布給他包上,陪他坐了一會兒,才回自己房中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