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第十四章

這天下午,慧昱正在飛雲寺客房和慈輝、達戒一起商量製訂僧人請銷假製度,突然接到明洲普照寺知客明筌打來的電話,說法杲老和尚今天淩晨五點圓寂,封缸儀式定於後天舉行,特此訃告。慧昱大吃一驚,忙問怎麼回事,明筌說,老和尚從芙蓉山回去就發高燒,吃藥打針也不管用,昨天晚上留下遺囑,讓準備坐化缸,今天早晨就走了。慧昱急忙打電話到芙蓉山莊,向正在那裏的郗氏父子說了這件事情,他們也是吃驚不小,說真是想不到。慧昱說:“咱們得去人參加儀式吧?”郗化章說:“當然啦。”他沉吟一下又說:“慧昱,你代表飛雲寺去吧。”慧昱說:“我去不妥,你和覺通去才合適。老和尚發病,很可能是因為那天在咱們這裏過分勞累,又淋了雨,你們應該鄭重其事地去吊唁。”郗化章說:“慧昱你可不要亂說!老和尚那麼大年紀,是風燭殘年了,說走就走的,跟來芙蓉山有什麼關係?這幾天我和覺通正找人估算被砸損失,搞索賠,實在脫不開身,你帶上兩千塊禮金去吧,就這麼定了!”

放下電話,慧昱搖著頭道:“怎麼能這樣不講情理呢?”達戒在一邊說:“你知道那爺兒倆為什麼不去?”慧昱問:“為什麼?”達戒說:“請法杲老和尚來開光,郗老板不是答應給通元寺二十萬嗎?老和尚臨走的時候,老板還跟人家說,等他過幾天回明洲,馬上把這錢劃過去。可老和尚現在突然圓寂,這錢肯定不會付了,但老板又怕通元寺別人知道這事,向他討錢,所以就躲著不去。”他這麼一說,慧昱和慈輝都明白了,說郗化章真是冷酷無情,真是老奸巨滑。

第二天,郗化章派車把慧昱送到了怡春客運站。慧昱坐上長途大吧,下午四點到達明洲,接著去了城西的簡山。在公共汽車上看見簡山山頂矗立著高高的腳手架,他心裏一陣難過,想那法杲老和尚為了建塔,四處化緣,甚至不顧年老體弱去芙蓉山。現在塔沒建好人已走,郗化章卻存心賴賬,實在讓人齒冷。

這一路公共汽車的終點,是簡山下麵的停車場。慧昱下車後突然想起,那一年,就是在這兒,他開始了和孟悔的孽緣。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把孟悔從半山腰背到這裏,孟悔在背上對他做出種種親昵舉動。想到這,慧昱心旌搖動,搧起了一陣性海識浪。他晃了一下腦袋,暗暗向自己示警:慧昱,不可!接著念誦起《心經》,大步向山上走去。念了二十多遍,他走完了那段背孟悔的山路,心情就基本上平靜了。

普照寺依山而建,梵刹莊嚴。據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時,曾到這裏拈香拜佛。他想試探一下寺中僧人是否遵守吃素的規矩,故意賜給方丈一盤雞蛋。方丈犯了難:如果接賞,那是犯戒;不接,卻又是抗旨。他思忖片刻,終於接過,嘴裏說道:“皇上賜我一盤桃,既無核來也無毛,老僧帶你西天去,免在人間挨一刀。”皇上聽了,十分欣賞老和尚的睿智,便下聖旨一道,恩準明洲普照寺僧人可以食用雞蛋,這個習慣一起保持至今。明洲城裏的通元寺,卻是依照舊製,把吃雞蛋視作犯戒。直到三年前明心去當監院,僧人的菜譜中開始出現雞蛋,但包括慧昱和師父在內的一部分僧人從來不吃。

走近山門,便見幡幢高豎,花圈擺滿,一片治喪氣氛。門邊有吊唁登記處,普照寺知客明筌正和另一位僧人坐在那裏。他硬著頭皮走過去,打個問訊,在登記薄上寫下“怡春飛雲寺監院慧昱”這一行字,並掏出了帶來的兩千塊錢。那邊收下錢,給了他一張用於吃飯住宿的小牌牌。明筌這時問道:“慧昱師,郗老板和他兒子怎麼沒來?”慧昱說:“芙蓉山那邊有事情,他們都脫不開身。”明筌冷笑起來:“這個脫不開身,那個脫不開身,就我們老和尚脫得開身!”說罷再不理慧昱。慧昱灰頭灰臉地離開登記處,進了山門。

法杲老和尚的靈龕供奉在祖師殿,此時殿裏殿外都跪滿了人,齊聲唱誦的佛號像海潮音一樣聲聲相連,無休無止。慧昱在人們後麵跪了一會兒,隻見一位老和尚在明心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從外麵走進來,旁邊有居士小聲說:觀如長老來了。慧昱便知道,這老和尚便是省佛協會長、省城祥慧寺方丈。他早聽說這位長老是國內天台宗高僧,止觀功夫十分了得,對他景仰已久,但他不願看老和尚身邊明心那張諂媚的笑臉,便爬起身來去了齋堂。他想,杲老走了,明心巴結一番省佛協領導,自然就會升任通元寺住持了。想到這裏,他心中鬱悶難捺。

吃過晚飯,慧昱打算去看望師父。他給孟懺打電話,問師父住在哪家醫院。孟懺說,在人民醫院病房樓,骨科6號,我現在正在這裏。慧昱便下了山,買一些點心、水果提著,直奔醫院而去。找到那一間病室,他叫一聲“師父”,在床前跪倒頂禮。等他站起身,休寧向他笑著說:“慧昱,你道在這裏念佛的是誰?”慧昱問:“是誰?”休寧哈哈一笑:“是個癱子,是個瘸子啦。我沒想到,我二十多年不倒單,現在卻不得不倒下了。”慧昱說:“人生無常嘛。師父別著急,你會好起來的。”休寧說:“要是像法杲老那樣走了多好,就不用天天躺在這裏拖累人啦。”慧昱問:“老和尚圓寂,你知道啦?”孟懺在一邊說:“是我告訴他的。”她接著轉過臉說:“爹,你再說拖累人這話,我就真地生你氣了!你是誰?你是我爹!你就是癱了瘸了也是我爹,你就是跟西山老和尚那樣死了歿了也是我爹!我孝敬你、伺候你是應該的!”休寧閉上眼長歎一聲:“對,應該的,應該的。我再不說了,再不說了。”

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頂男人走進來,將手裏洗好的便盆放在床底。孟懺介紹說,這是請來的護工老張,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這裏。慧昱問他家是哪裏,老張說,就在明洲。慧昱說,你今天夜間回家住吧,我在這裏伺候師父。老張有些猶豫,休寧說,你走吧,讓我徒弟住下,我倆說說話。孟懺說,老張你坐我的車吧,我也要回家,正好捎著你。她站起身問父親明天中午想吃什麼,父親拍拍床頭櫃上慧昱提來的點心,說這不是有了嘛,明天你不用送飯了。孟懺便向慧昱告別,同老張走了。

慧昱送他們到門外,回來看看另兩張病床都空著,問師父是怎麼回事,師父說,是孟懺怕住進別的病號太鬧,影響他的休養和修行,就把這間病房包了下來,隻讓他和雇來的護工住。慧昱感歎道:“孟懺姐對你真是孝順!”休寧說:“那是。不過,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山西傷就傷,死就死,怎麼能告訴人家我還有這麼個閨女呢?唉,我一直想了斷俗緣,到頭來還是不能了斷。”慧昱勸他道:“師父,咱們生為人身,俗緣與生俱來,難以了斷。再說,有些俗緣也不一定非要了斷。沒有俗,哪來的僧;沒有凡,哪來的聖,這都是相互成立、相互依存的。”休寧說:“反正等腿養好了,我馬上就走。”慧昱說:“你再去哪兒?”休寧說:“我腿壞了,再拜五台山是不行了,想再找一處僻靜的地方住著。”慧昱說:“你去芙蓉山吧。”休寧說:“你能和獅蟲同住,我可不能。慧昱,聽懺懺說你又去了芙蓉山,我就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你那個同學是佛門的焦種敗芽,怎麼還跟他去呢?”慧昱說:“原因很簡單:我不能叫世人看到芙蓉山全是焦種敗芽,我想讓他們看到那兒還有高大正直的菩提樹!”休寧看看他,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可在那種地方,長成菩提樹談何容易。”慧昱說:“隻要根紮得深,就能長成。”休寧說:“看來我勸不了你。咱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

這時,休寧欠起身來,伸出一隻手要去抓那條傷腿的末端。慧昱問他幹啥,他說,這條腿上打了石膏之後,腳老是癢。慧昱便撩開被單,給他撓了起來。他看見,師父的腳底板上,在石膏筒子另一端露出的膝蓋上,全是厚厚的胼胝,心想,這就是一位當代苦行僧的證明。佛祖嗬,菩薩嗬,你們如果能夠看到,快發發慈悲,讓我師父早成正果吧!

撓了一會兒,休寧讓慧昱停下,問起法杲封缸的時間。慧昱說,是明天上午九點。休寧說:“老和尚是我的師叔,我應該為他守靈送喪的,可我卻躺在這兒不能動彈。”慧昱說:“明天我代你去就行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捎到他的靈前。”休寧說:“老和尚這輩子不容易,真是九死一生嗬。”見慧昱詫異,休寧便講起了從他師父法澤那裏聽到的故事。

原來,法杲俗姓王,是南通人,十六歲的時候,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國燒殺擄掠,便去當兵打仗,屢建戰功也屢次受傷。鬼子投降後,他所在的國民黨軍又跟共產黨打,在淮海戰場上他再次受了重傷。大戰結束後,他從死屍堆裏爬出來,爬到一座廟裏,被寺僧收留,養好傷之後便出了家。後來,他又去揚州高旻寺住,和法澤一同拜來果老和尚為師,開始修禪。“文革”中也是被迫還俗,可一回家鄉,他那段當國民黨兵的曆史就叫人揭發出來,從此蹲了十年監獄,在裏麵差一點病死。出來之後,他到明洲通元寺和師兄法澤同住,那時簡山上的普照寺還是部隊營房。等到兩年後部隊撤出,普照寺恢複成宗教場所,他便去做了住持。

慧昱是第一次聽說法杲的傳奇經曆。他想,老和尚之所以逆來順受,之所以不願多管閑事,大概是因為自己九死一生,才從根本上看輕了塵世善惡,隻教人相信因果。

因果,因果。老和尚臨死時選擇坐缸,而不是荼毗火化,也是想證明因果吧?但願他修得一具金剛不壞之身,三年後開缸現出肉身舍利,讓僧徒敷金供奉,永遠昭示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