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整整一個冬春,慧昱一直在當他的“園頭和尚”。每天過完早堂,他給師父帶去一個煎餅,然後就去開辟茶園。一钁頭一钁頭地刨下去,遇土翻土,遇石撬石。他的挖掘深度都在半米左右,勞作於荒坡與新土之間的凹溝內,人們隻看得見他的上半身和他高高掄起的钁頭。一場場的寒風,一場場的雪,但從沒擋住他每日的出坡。
寺中一些僧人也曾過來幫忙,像慈輝、永誠、永旺等等,但他們每幫一次,回去都要遭到雨靈的訓斥。他說,“和尚”二字,本意為“上人”,上人去開荒種茶,豈不是自輕自賤?你們老老實實在寺裏呆著,值班的好好值班,不值班的就去坐禪,誰再不聽,我就扣他的單金!這麼一來,那幾個想幫的不敢再幫,隻好每天用複雜的目光送慧昱出門,用複雜的目光迎接他回寺。
經常去給慧昱幫忙的是秦老謅。這老漢隻要上山,都會到慧昱那兒呆一會兒,一邊撿石頭一邊給他謅上一段兒。芙蓉山的傳說,飛雲寺的過去,雲山霧罩,真假難辨。慧昱隻是一邊刨土一邊聽,聽他講得過頭,便笑著來上一句:“小心舌頭長疔。”秦老謅將長舌頭伸出擺一擺:“看看看看,長疔了沒有?”慧昱說:“還沒到時候,等著吧。”秦老謅說:“等我找到雪菇吃下,你們誰咒我也白搭!”
這個冬天裏,隻要下雪,秦老謅必定在山上尋尋覓覓,他的腳印和野兔、狐狸、黃鼠狼等小動物的蹄印相互交錯,雜亂無章。慧昱說,老謅哇,了生死隻能通過修行,靠外力是不起作用的。秦老謅說,你師父也這樣勸過我,可我不聽,我非要找到雪菇不可!於是,每次下雪他都找個不停,直到積雪化完。有好幾回,他還在險要處跌倒,磕得鼻青臉腫。慧昱勸他說,你再這樣走火入魔,非出大事不可。秦老謅一笑:還能有什麼大事出?我和你師父一樣,都是視死如歸的人了。慧昱想想也是,這兩個老頭,雖然方式不一樣,但都是想擺脫生命的既定軌道,追求超越,是異曲同工。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秦老謅一無所獲。然而,芙蓉山莊卻聲稱新撿了雪菇,把那道“當家菜”做得紅紅火火,不知賺了多少票子。秦老謅實在看不下去,就找來筆墨,在芙蓉山莊對麵的石崖上寫下了這麼四句:
芙蓉雪菇古來稀,
百年不遇奇中奇。
有人大碗讓你嚐,
準是坑你沒商量!
詩作發表後的第二天,秦老謅正幫慧昱撿石頭,申式朋氣呼呼地來了。他說:“你這個混帳老頭,胡寫八寫,破壞投資環境,想找死是吧?”秦老謅哈哈笑道:“老漢我揭露騙子,你不給我記功,反說我找死,這算什麼事兒?”申式朋說:“商業炒作嘛,這個避免不了,你不要再寫嗬,再寫我就不客氣!”說罷,他打量一下那片新土,說:“慧昱,我勸你別受這罪了,老和尚腰包裏有錢,沒必要再開茶園嘛。”慧昱說:“謝謝主任關心,可我還是要幹下去。茶禪一味,我還沒種出茶來就體會到啦。”申式朋搖搖頭:“你願幹就幹吧。不過你看你,以前是個白麵書生,現在粗皮糙肉,成了什麼樣子!”慧昱笑道:“一具臭皮囊,皮粗皮細都無所謂。”申式朋笑了:“好,無所謂無所謂,你這個和尚就是跟別的不一樣!”
過了兩天,秦老謅又來慧昱這裏,正一邊撿石頭一邊謅,一個留著長毛的小夥子跑來,張口就讓秦老謅掏五十塊錢。慧昱吃驚地問:“你為什麼向他要錢?”長毛小夥說:“買門票唄。”慧昱說:“不是早就定好,山腳下幾個村有人上山,都不收門票麼。”長毛小夥說:“偶爾來一次兩次可以不收,整天來耍山的不在免費範圍。”慧昱問:“這是誰的規定?”長毛小夥說:“風管委和運廣集團共同製訂的。老謅,你快掏錢!”秦老謅捋著胡子笑道:“你們不讓我寫我就不寫,來這一套幹啥?”慧昱問:“你又去寫啦?”秦老謅說:“我就是不想叫越來越多的人受騙上當。小夥子,你回去告訴申主任跟宋經理,如果他們繼續騙人,敗壞芙蓉雪菇的神聖名聲,我就跟他們拚命,我一個快死的人怕誰呀?”長毛小夥見老漢這麼說,也不敢再要錢了,一溜煙跑了下去。慧昱向秦老謅連連點頭:“你厲害,你真行!”秦老謅擰著脖子說:“他們要是繼續造假,我還要寫!”
有了秦老謅這麼個克星,“芙蓉雪菇”這道菜果然絕了蹤跡。
怡春市的禪友們也曾來幫慧昱幹過。那次曹三同和熱砂主人來芙蓉山,想和慧昱探討禪理,發現他正在開荒,甚感驚奇,說慧昱農禪並舉,有百丈遺風,實在難得。他倆奪過慧昱的钁頭,輪流替他刨了半天土,說下個周末要把“怡春禪社”的全體成員都拉到這裏。七天後,二十多位禪友果然乘車過來,帶來钁頭鐵鍁,叮叮當當幹了起來。
正幹著,熱砂主人突然大喝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大家去看他時,他卻瞅著旁邊的山坡說:“野鴨子。”他的女友沈婕說:“野鴨子?在哪裏?”有人說:“寒冬臘月,怎麼會有野鴨子在這裏?”
慧昱和曹三同卻不答話,依舊幹活。怡春大學的龔青老師突然放下钁頭,跳過去就扭熱砂主人的鼻子,一邊扭一邊說:“疼不疼?疼不疼?”熱砂主人猛地擺脫鼻子上的那隻手,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沈婕急忙跑過去,一邊撫摩著他的鼻子一邊向龔青翻白眼:“你幹啥呀?”龔青卻指指自己的耳朵,搖頭不語。熱砂主人這時將沈婕一推:“你淨添亂!”沈婕不解,說:“你又發什麼神經?社長,你快解釋解釋!”曹三同說:“讓慧昱禪師解釋。”慧昱卻搖頭一笑:“我不明白,我解釋不了。”沈婕說:“你是佛學院畢業的,還解釋不了?”慧昱說:“解釋不了。”依舊埋頭幹活。
其實,慧昱早就知道熱砂主人和龔青是在演繹百丈懷海的故事。他大喝一聲,龔青指著自己的耳朵搖頭不語,講的是百丈被馬祖大喝一聲耳聾三日;他說野鴨子,龔青去扭他的鼻子,也是一則著名的公案,是馬祖讓徒弟不要受生滅法的牽製;而熱砂主人嚎啕大哭,那也是公案裏的一個情節,百丈用哭來表示自己挨了師父的“殺人刀、活人劍”之後開悟。慧昱想,這幫人對禪學有熱情,有研究,真是禪門之幸事。有學者早就說講,禪學是溝通佛教與現代人的最好橋梁。禪僧們應該充分重視這一因緣,讓這些人好好領教禪學智慧,並通過禪學接近和了解佛教。但是,他又對這些禪友們熱衷於鑽研公案、瘋瘋癲癲地模仿古時禪師作派不那麼喜歡,甚至感到厭惡。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那一幫禪友,還是繼續嘻嘻哈哈地作“模仿秀”,後來,他們隻管秀來秀去,已經顧不上幹活,钁頭鐵鍁隻是他們偶爾用上一用的道具。到了十一點鍾,一些人喊累喊餓,嚷嚷著要去吃飯。曹三同說:“好,咱們到芙蓉山莊撮上一頓!”他讓慧昱同去,慧昱搖頭謝絕。熱砂主人臨走時,到慧昱跟前小聲說:“我發現你今天情緒不高,是不是沒當上住持鬱悶嗬?”慧昱沒有回答,笑一笑繼續刨土。
在此後的幾天裏,慧昱一邊幹活一直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何讓禪學契合現代社會。他想,像師父那樣的禪僧,整天抱定話頭枯坐,甚至閉關不出,隻能讓俗世之人敬而遠之。像曹三同他們這樣,一味地掉書袋,弄玄機,矯揉造作,也顯然不利於普及禪學。
那麼,到底怎樣為好,什麼才是殊勝法門呢?慧昱苦苦思索。
這天,他坐在地邊休息,看著麵前的钁頭,忽然想起古時一位叫陸希聲的人問仰山禪師是否持戒、坐禪,仰山作頌答之:“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三兩碗,意在钁頭邊。”慧昱想,仰山在這裏並不是說不用持戒,因為鋤頭(古時稱钁頭)時時像除草那樣去穢去淨,故不持戒而未嚐不持戒,不坐禪而未嚐不在坐禪,隻是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這也就是古德講的“平常心是道”。
平常心是道,那麼禪也應該歸於平常。
“平常禪”。這三個字突然從他心中跳了出來。
平常禪。平常禪。平常禪。
慧昱想,應該從這個角度闡釋禪法,使之成為禪人的修行要領,並讓禪以平常的姿態走向社會,走進民間。
他經過一番思考,歸納了“平常禪”應具備的幾個特征:
第一,佛我統一。指的是禪人要明心見性,徹見“本來麵目”,認識到人人都具澄明圓滿的本心,隻要不執著於分別妄想,那麼就會“踏著本地風光,管取超佛越祖”。
第二,心平行直。心不住諸相,如如不動,行住坐臥,純一直心。心平行自直,行直心必平。
第三,不修而修。不刻意持戒、坐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去除造作,隨緣任運,在黃花翠竹間領悟禪學的玄妙,於日常生活中感受真理的博動。
第四,出入自如。打通世間、出世間,以出世的情懷做入世的事業,將禪境化為親切平易的人生境界,以般若智慧建造人間淨土。
回寺後,慧昱通宵達旦,將他的思考進一步擴展,寫成一篇萬字長文。此後的幾天,他反複斟酌修改,並增加了防止將“平常禪”庸俗化的內容,將文章題目定為《回歸平常方是禪》,投寄給了疊翠山佛協辦的《獅吼》雜誌。
從此,慧昱也實踐著他的主張,任性逍遙,隨緣放曠,將生活與禪打成一片。他每天都去開辟茶園,回寺後該上殿上殿,該過堂過堂。晚上在寮房或看書,或寫字,或念佛,或坐禪,自由無礙,身心輕安。
春節後,他收到了疊翠山寄來的《獅吼》雜誌,原來是自己的那篇文章發表了。讓他驚訝的是,文章發在這一期的頭題位置,明若大和尚親自寫了按語。按語說:“當年太虛大師說過,中國佛學的特質在禪,中國佛教若能複興,仍在乎禪。禪以明心見性的簡易之道解決人類文明、個人生命的終極關懷,統一了現實與超越、世間與出世間,最能適應現代人的需要。而怎樣為現代人提供在現實生活和超現實信仰上都能得到滿足的原則與技術,這是禪學能否普及的關鍵。疊翠山佛學院畢業生慧昱通過此文展示了他的思考成果,實為難得。願此文能為廣大禪人提供修學方麵的啟發與幫助,願“平常禪”能夠成為禪海之中一條靈便的航舟。”
慧昱看了十分激動,立即給大和尚打了電話,說:“感謝院長鼓勵。”大和尚在電話裏笑道:“哈哈,慧染芙蓉,靈機悟透拈花旨;昱照飛雲,正法流芳繼有緣。我給你的那副字沒有白寫嘛!”慧昱說:“靈機悟透遠遠談不上,還懇請院長今後多多開示。”
過了一段,熱砂主人給慧昱打來電話,嚷嚷道:“慧昱,你真了不起,你成了高僧啦!”慧昱說:“你這禪瘋子又說胡話!”熱砂主人說:“怎麼是說胡話,你還不知道吧,《佛學文薈》轉載了你的大作呢!”慧昱問:“真的?”熱砂主人說:“誰打妄語,叫他來生變個大王八!”慧昱心裏便有些激動。《佛學文薈》是北京一家佛學研究機構辦的雜誌,專門選載佛學領域的精萃之作,他在佛學院時每期必看,但從沒想到自己的文章會入該刊法眼。熱砂主人在電話裏又說:“我們想請你方便的時候下山,到禪社好好地講一課。”慧昱問:“講什麼?”熱砂主人說:“就講平常禪。”曹三同在旁邊接過電話說:“慧昱,以前我們這一幫人癡迷於文字禪,東施效顰,瘋瘋癲癲,不著邊際,還自以為是。現今你提出了‘平常禪’,讓禪回歸平常,這才是學禪修禪的一條好路子。你的文章許多人都讀了,但文章是理論,是濃縮了的,我們請你展開講,仔細講,結合修學實際講,好不好?”慧昱說:“行嗬。”曹三同就跟他商量,星期六早晨讓熱砂主人接他下山。慧昱說:“國家規定,凡屬講經布道一類的活動,必須在宗教場所進行。你們到山上來吧。”曹三同說:“還有這規定?那好,後天不是周六嗎,我們九點左右到你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