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孟悔回到疊翠山,是三步一叩去石缽庵的。水月勸她說,你剛剛出院,身體還沒完全康複,不必這樣,可孟悔說,我不這麼叩著頭去,怎麼有臉踏進石缽庵的山門。於是,堆滿黃葉的石階上,落下了她的一對對膝印和手印。開始時,她還有些勁頭,可過一會兒就顯得吃力,要水月扶持才能順利站起。水月說,算了算了,不要叩了,但孟悔每走三步,還是必定跪下。
叩到半山腰,孟悔已是氣喘籲籲。水月說:咱們歇一會兒。孟悔就坐到路邊石頭上大口喘氣。她抬起頭,正好看見“僧尼下山”的巨石景觀,耳邊隨之響起幾個月前覺通陪她下山時念的那句道白:“好一派桃紅柳綠的春色也!”她全身突然發抖,打起寒戰,牙齒也“得得”作響。水月問她怎麼了,孟悔一句話不說,又站起身來向前拜行。水月隻好一手抓牽背包帶兒,一手緊緊地攙著她,身體隨她的叩拜忽而直忽而彎。
正艱難地行進著,前麵的高處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回來就好,不拜也罷。”二人抬頭看看,原來是寶蓮師太正領著一群尼僧站在那裏。師太的發茬兒有半寸高,在陽光下雪白閃亮。水月扔下背包,急忙叫著師太頂禮,禮畢起身欲扶起孟悔,而孟悔卻長跪不起,流淚哭道:“師太,孟悔罪孽深重,孟悔想回來向您懺悔贖罪……”師太說:“前心作惡,如雲覆月;後心起善,如炬消暗。你曆經一番欲海沉浮,體會了因緣果報,今天回庵,重新踏上修行之路,老衲為你高興。起來吧!”說罷轉身走了。
幾個尼僧走過來,扶起孟悔,幫水月背著包,隨師太向石缽庵走去。進了石缽庵,孟悔去大殿裏跪下,向佛虔誠懺悔,久久不起。
孟悔原來的依止師期果來了。她陪孟悔跪一會兒,和水月一起把她扶到了原先住過的寮房。那兒,三張床剩下了兩張。期果說,庵裏新來了一個要出家的,她帶她住到了隔壁。期果讓他趕快躺下歇息,孟悔實在累極,也不再客氣,躺到床上就睡,直到晚上水月端來飯菜把她喚醒。
吃下一些東西,期果忽然跑來,讓她去客房接電話。孟悔到那裏摸起話筒,就聽姐姐說:“悔悔,你真地又去疊翠山啦?怎麼也不跟姐說一聲呢?”孟悔說:“我想到山上再打電話給你,沒想到你先打來了。”孟懺說:“你的手機呢,我老是打不通。”孟悔說:“讓我送給醫院的護士小宋了,她跟我師兄水月一樣,待我可好了。”她聽姐姐說話有些氣短,便問她身體怎麼樣,孟懺說:“沒有大事。前天對門小路生了孩子,我到醫院跑了兩趟,可能是動了胎氣,現在正臥床休息呢。”孟悔說:“你可不能累著,盼星星盼月亮盼來個小寶寶,千千萬萬要小心!”孟悔又問父親怎麼樣,孟懺說,他跟慧昱去芙蓉山了,說要在那裏閉關。孟悔說:“閉關?咱爹打算閉幾年?”孟懺說:“是閉生死關,不死不出來。唉,爹在山洞裏這一坐,不知要多長時間,要是我能伺候他就好了。”孟悔說:“慧昱不是在那兒嗎?”孟懺說:“他是在那兒,可我心裏還是惦記著。”孟悔說:“慧昱肯定會好好伺候的,你不要惦記爹,先照顧好你自己吧。”姐妹倆又說了一些別的,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孟悔覺得身上有了力氣,就隨水月上殿、過堂,閑下來就背誦早晚功課。
水月在照顧她的同時,仍在背誦經書。她正背的是一部《大方廣佛華嚴經》。在怡春陪孟悔住院時,她就帶去經書,有空就背。孟悔問過她,《華嚴經》有多少字,水月說,是三十六萬。孟悔萬分驚訝,說你背下七萬字的《法華經》就了不起了,三十六萬字的大經怎麼能背得下來?水月說:把心清空,就能裝得下經書。水月也真是厲害,在醫院除了伺候孟悔打針吃藥、解手進餐,別的時候都是手捧經書坐在病床旁邊。水月手中的《華嚴經》是線裝本,那豎排著的繁體字讓孟悔一看就頭疼,可水月卻默默地拿眼掃上兩遍,就能把一整頁背誦下來。在陪孟悔期間,她把隨身帶去的兩本背得滾瓜爛熟。
重回石缽庵,孟悔才在水月的床頭見到了全套的《華嚴經》。那是藍布套裝的三函,整整十八本。孟悔撫摸著它們問,背這經有什麼用處?水月說,《華嚴經》是最重要的佛教經典之一,它的中心內容是四個字:“法性本淨”,背誦這部經書就是修行,就是求“淨”的一個法門。孟悔說,怪不得你的心那麼淨,我得好好跟你學習。於是,她努力清除心中雜念,一心隻背早晚功課,不出半月,就把全部內容背了下來,上殿時和別的尼僧一樣唱念無礙。
在隔壁住著準備出家的女孩叫夏小晴,白白胖胖跟粉團似的。夏小睛見她們背書風快,羨慕得不行,這天找著孟悔訴苦,說自己住進石缽庵一個多月了,還是背不下早晚功課,這可怎麼辦。孟悔說:“你心肯定不淨。”夏小晴說:“那是,蒜蒜老是在我心裏唱,在我心裏跳,我沒法把他攆走。”孟悔問:“蒜蒜是誰?”夏小晴把她的小臉一歪,說:“我的最愛呀!”她告訴孟悔,她上高一那年迷上了歌星××,××唱歌不時會響亮地哼一聲,由此她就喜歡上了發出哼聲的那個蒜頭鼻子,覺得那鼻子是全世界最帥最帥的,就管××叫蒜蒜。她覺得,自己是為蒜蒜而生,也願意為蒜蒜而死。有一回,她逃學去南京看蒜蒜演出,看完還不走,到他下榻的酒店外麵站了一夜。因為迷上蒜蒜,她的學習成績一降再降,今年夏天沒能考上大學,夏小晴成了夏大陰。鬱悶了一個暑假,父母讓她再回學校複習,可是蒜蒜突然背叛了她,讓她萬念俱灰,就決定出家了。孟悔問:“蒜蒜怎麼背叛了你?”夏小晴說:“8月9號晚上11點24分,他和一個臭女人在北京香格裏拉飯店開房,讓記者發現了。”孟悔笑了起來:“他和誰開房和你有什麼關係。”夏小晴皺眉道:“怎麼沒有關係?他的鼻子是我的,我一想那個臭女人可能吻了它,我就忍不住發瘋,想一刀把那對奸夫淫婦殺了!……可我終於沒那麼做,我選擇了躲開。我想,就讓我這顆心把滿天下的憂傷全都裝下吧,就讓我斬斷青絲,到尼姑庵裏默默地承受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吧!所以,我就到了這疊翠山,這石缽庵。我一想自己曾是一個很陽光很陽光的女孩,為了蒜蒜,走到這一步,我就為自己好感動好感動……”說著說著,夏小晴捂著臉泣不成聲。
可是孟悔卻沒被她感動,她歎口氣道:“唉,執著心真是害人不淺。一個歌星離你那麼遠,可你偏偏一廂情願地把他拉進你的生活,讓自己連大學都沒能考上,你不覺得可笑嗎?你這一點點虛無飄渺的感情經曆,這一點小小的挫折,就代表了世上所有的憂傷和痛苦?你幼稚不幼稚呀?”
接著,孟悔就向夏小晴講了自己前幾年對慧昱的癡迷和執著,講了她走火入魔去芙蓉山的荒唐經曆,最後又講到現在對生命對情愛的理解。她說:“我現在才明白,做佛門弟子,守清淨之心,往生西方淨土,才是我最好的選擇和歸宿。”夏小晴說:“原來你也曾為愛而狂。愛一個人真地是好痛苦好痛苦。孟姐我接受你的教訓,盡量把蒜蒜忘掉。”說罷,她舉起手中的早晚功課抄本,瞪起一雙杏眼,一字一點頭地念了起來:“突、瑟、叉、婆、夜,阿、舍、你、婆、夜……”
這天,期果師父和孟悔說,師太看她安了心,決定臘八節給她剃度。孟悔一聽十分高興,連聲念起佛號。期果問:“你姐姐能不能來?”孟悔說:“她懷著小寶寶,就不叫她來了,我跟她說一聲就行。”她打電話把這事告訴了姐姐,姐姐果然高興,連聲說好。姐姐說,她雖然不能到場祝賀,可那天她在家裏一定燒香拜佛,感謝佛祖對妹妹的拯救。
臘八這天,疊翠山下起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孟悔跪在寶蓮師太麵前,滿頭青發隨著雪花紛紛飄落。師太為她剃完,說:“明珠投於濁水,濁水不得不清;佛號投於亂心,亂心不得不佛。你法名就叫水清吧。”孟悔叩謝師太,起身更衣,而後站在院裏閉目仰臉,讓淚水將落到臉上的雪花融化,一同流下。
成了沙彌尼水清,她的修習更加刻苦。她想向水月學習,也選一部經書背誦。水月說,你先背《阿彌陀經》吧,說著便將那部經書找出給她。孟悔問這經多少字,水月說,一千八百五十八字。孟悔說,好,我爭取三天把它背下來。然而,她很不習慣豎排和繁體,好不容易念完一行,再抬頭找第下一行時往往找錯地方。這樣,她用了兩天功夫,隻背下了三分之一,心中很是懊惱。她對水月說:“看來,我的心還是不清不淨。”水月說:“佛祖應眾生不同根器,因病予藥,教出了八萬四千法門。我想起你剃度那天,師太說過這樣的話:佛號投於亂心,亂心不得不佛。她是不是讓你專心持名念佛?”水清說:“師太是說過這話。那我試試看。”於是,她拿一串念珠在手,趺坐於蒲團,念起了“阿彌陀佛”。這一來,果然是心清氣爽,得大歡喜。
她想起,期果師父就是念佛高手,一天至少念三萬到五萬句,有時候晝夜不停能念到十萬,就去請教她。期果說,念佛不在於數量多少,最重要的是心口相應,“一聲佛號一聲心”,聲聲是心,念念即佛。說到這裏,她教給了水清幾句口訣:“佛號如珠,念頭如線,分則各離,合則成串。心不離佛,口不離念,如線貫珠,相續不斷。”讓水清把握住要領,隻管一心一意念下去。
從此,水清每天除了參加尼眾的集體活動,餘下的時間全是念佛,行住坐臥之中,單提一句阿彌陀佛。她默默持念,字字分明,不疾不徐,時時寂照,無間無雜,密密綿綿。不知不覺,冬去春來,疊翠山已是姹紫嫣紅。
一天上午,師太給全寺尼僧們講完戒宣布:近期疊翠山將開設二部僧尼大戒戒壇,石缽庵水月、水清前去受具足戒。尼僧們聽了一齊向她倆祝賀,她倆歡喜不盡,雙雙跪下拜謝師太和全體尼眾。
回到寮房,水月對水清說,終於盼到受戒啦,上戒壇之前,我要把《華嚴經》全部背完。水清說,是嗬,三壇大戒下來,咱們就是真正的比丘尼啦,我也要加勁兒念佛。於是,二人朝乾夕惕,勇猛精進。尤其是水月,那簡直是拚了命,連吃飯睡覺都覺得是累贅,用齋時草草吃上一點,睡覺時匆匆睡上一會兒,其它時間都是捧了經書用功。
一天一天,一卷一卷,水月漸漸地憔悴不堪。離受戒集合還有三天,她終於把一部三十六萬字的大經全部背了下來。那天午後,水月讓水清拿著經書對她檢驗,水清隨便翻出一段,水月都是背得一字不差。將十八冊全部驗過,水清扔下經書,抱住水月流淚道:師兄你真偉大,真是了不起。能背下這部大經的人,在全國恐怕也找不出幾個來。我去報告師太,讓她再給你舉行一次慶祝法會!說罷就跑去了方丈室。寶蓮師太正喝下午茶,聽過水清的秉報,卻淡淡地說:知道了。水清見狀,便退了出來。
第二天,庵裏沒有動靜,師太依然和平時一樣率尼眾上課,過堂,過完堂讓尼眾各自修習。第三天,一切都是照舊。中午過堂,水清隻見坐她旁邊的水月麵色臘黃,吃下一口米,好一會兒咽不下去,接著“哇”地一聲,一口黑乎乎的血就吐在了腳下。水清驚叫一聲,急忙把她扶住,眾尼僧也都扔下飯碗圍了過來。水月喘息兩口,又繼續嘔血,水清看著端坐在中間高台上的寶蓮大聲問:“師太,怎麼辦?”師太卻一邊嚼著飯一邊說:“讓她把那顆貪心嘔出來就好了。”說罷,她將菜碗裏的剩湯喝下,離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