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等水月止住了嘔吐,水清和期果等人將水月嘴邊擦幹淨,然後把她攙回寮房。這時,師太派侍者送來了一包藥,讓水月吃下。而後,水月躺在床上昏昏睡去,一直睡到晚上,吃了一點水清端來的飯菜接著又睡。第二天淩晨水清睡得正香,卻聽水月說:水清,該收拾東西去菩提庵了。水清睜開眼驚喜地說:“師兄你好啦?”水月說:“好啦。真地感謝師太,讓我嘔出了一顆貪心。”水清說:“你還有貪心?我不明白。”水月說:“以前我跟你說過要把心清空,其實我的心還是沒有空。這些天,我揣了一顆貪得之心,貪名之心,隻想趕快把這部大經背下,創造一個奇跡。背完之後,你去報告,我不加阻攔,還想和上次背下《法華經》一樣,在大眾麵前露露臉、出出風頭,這真是可笑可悲。《華嚴經》講:‘菩薩觀心不在內,亦複不得在於外,知其心性無所有,我、法皆離永寂滅。’我背都背下來了,可怎麼就做不到‘無心’呢?唉!”水清聽了這話說:“師兄,你開悟了。”水月笑道:“我才明白這麼一點點就叫開悟?笑話!”

過完早堂,二人告別寶蓮師太和期果師父,帶了隨身物品去靠近疊翠鎮的菩提庵報到。菩提庵是疊翠山佛學院女眾部,這一期受戒的沙彌尼都要去那裏住。走近庵門,隻見上麵掛著橫幅,上寫:“熱烈歡迎全國各地戒子的到來!”水清的心砰砰直跳,想,戒子,這名稱多麼莊嚴。

到客堂掛褡後,一位照客尼將她倆領到了戒堂。那是佛學院的小禮堂,裏麵臨時安放了幾十張床,有一些戒子已經提前來了,口音南腔北調。水月和水清找到自己的床位,放下東西,便去大殿拜佛。拜過佛,忽聽有絲竹聲從前院傳來,去那裏一看,原來是一支由年輕尼僧組成的樂隊在排練。她倆多次在大型法會上看過疊翠山佛樂隊的表演,也知道樂隊成員都是學院女眾部學尼,今天終於在這裏近距離看到了。那些年輕學尼,各持二胡、笛子、琵琶、三弦等樂器,配合默契,奏出一支寧靜清淡、韻味幽遠的曲子。接著,一位麵容極其清秀的學尼走上來唱道:“一方池水一心蓮,半已開敷半似眠,不蔓不枝亭亭立,出泥不染淨塵緣。蝶亂蜂喧由它去,何等自在何等閑。輕輕淡淡不繁華,留得清白在人間……”水清和水月聽罷這唱,都是悄然動容,淚濕眼角。

下午,知客師來戒堂找了十位新戒前往書記處,求書記代寫了請啟,而後去客堂迎請十位引讚師。引讚師是十位中年尼師,有本山的,也有外地的,在整個戒期裏負責管理戒子。晚上,明若大和尚從法海寺過來,和佛學院副院長、菩提庵住持雪淨師太一同看望引讚師和戒子們。進了戒堂,看到水月,明若大和尚說:“這不是石缽庵的水月嗎,你把《華嚴經》都背下來了,向你道喜嗬!”水月紅著臉,合掌低頭道:“多謝大和尚,背經一事,小尼已經忘了。”明若瞅著她微笑點頭:“忘了好,忘了好。”他接著對雪淨師太說:“就讓水月擔任女隊沙彌頭好嗎?”雪淨師太說:“好,這位水月很有修為,相貌也好,讓她當沙彌頭再合適不過。女隊沙彌尾,就讓這裏的學尼香海擔任吧。”

大和尚和師太們走後,鄰床的一個河南戒子對水月說:“戒兄,恭喜你呀。三十五天的戒期,我們都要在你的帶領下啦!”水清問什麼是沙彌頭沙彌尾,河南戒子說,就是走在隊伍最前麵和最後麵的兩位,要外貌好,聰明能幹。在過去,這兩人還要有錢,因為他們要掏腰包打齋供養全寺僧眾。水月笑道:“我可沒錢,你們就跟著我餓肚子吧!”

從第二天開始,引讚師向新戒們教習各項禮儀,從日常的行住坐臥到參加受戒活動的禮節。七十三名沙彌尼身穿一色的褐色海青,由水月領頭,香海殿尾,每天每天都在菩提庵法堂裏演練。那個沙彌尾香海,就是在佛樂隊獨唱的那位。有知道底細的人講,香海俗姓班,原在深圳歌廳唱歌,很受歡迎,許多大老板都要包她。她不願為金錢出賣自己,可是除了唱歌又不會幹別的,無奈之下就出了家,去年考進了這裏的佛學院。水清看著她那嫻靜從容的樣子,心想跟她比起來,自己真是差遠啦,於是心生慚愧,一心一意修習。

學罷禮儀,又奉請三師講沙彌十戒,同時露罪懺悔。新戒們每人領了《出罪單》,將自己在以往犯過的罪愆一一填寫。水清流著眼淚,將自己出了家又還俗縱欲的事情寫了。負責指導她的引讚師意定看了很驚訝,說按老規矩,男性可以還俗後再度出家,最多允許七次,而女性不行,還俗就還俗了,再想出家萬萬不能。看來,你們庵的師太真夠慈悲。水清明白了這事,想想師太在她出事後立即派水月前去護理,還允許她再度出家,待她真是仁至義盡。她哭著對水月說了這事,水月說,允許你再度出家,當時庵裏有人提出異議,可師太說,為什麼男的七次退轉都行,女的一次退轉就打入塵世不能再進佛門?我今天就要改一改!水清聽了,心中益發感激師太。

傳沙彌戒的頭一天晚上,新戒們通宵禮佛,祈求業障消除,諸佛加被,保佑她們得以受戒。次日上午,她們排隊去山頂的法海寺,與三百多名男性戒子一起接受初壇大戒。在經過了請戒師開示、懺悔、問“遮難”等一些程序之後,明若大和尚手持戒尺,宣說戒相。他說一條,男女新戒們便響亮地齊聲作答。

不殺生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不偷盜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不邪淫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

問答之中,水清雙淚直流萬分感動。她想:我於百萬劫的沉淪中,遇上了這難遇的殊緣,我一定終生銘記這一刻,終生對得起自己的圓領方袍!

受過初壇大戒,沙彌尼新戒們依然排著隊回菩提庵。這時,水清感到熱烘烘的南風撲麵而來,抬頭一看,原來路兩邊山花爛漫,春深似海。

“好一派桃紅柳綠的春色也!”

覺通的那一句道白,突然在她耳邊響起。她向山下一瞥,繁華而世俗的疊翠鎮盡收眼底。去年夏天的一幕一幕,又在她腦海裏迅速回放,尤其是在旅館裏和覺通的一次次幽會,一次次交歡。彼時所有的記憶,一時間全部激活。水清隻覺得頭暈腿軟,無法再走,隻好離隊蹲在路邊。意定師看見了,急忙示意別的戒子繼續走路,她去水清身邊蹲下問:“你怎麼啦?”水清沒法答話,隻是捂著臉搖頭。等一隊戒子都走過去了,她才放開手,流著淚道:“意定師,我就是一塊該下地獄的爛貨……”接著向她講了剛才自己的欲念。意定師聽了瞪大眼睛道:“這可不得了,你六根這麼不淨,怎麼能上得了二壇?趕快懺悔趕快懺悔!”水清便向著法海寺的方向跪倒,在心中一遍遍坦陳自己的罪過,一遍遍發誓要改邪歸正。一直到了午後,意定才讓她起來。

此後,水清努力不讓自己去想覺通,總算熬過半月,等到受具足戒。這天法海寺裏戒壇高築,戒子們三人一組,依次登壇。由十位高僧大德擔任的三師七證對他們一一問過“遮難”,然後表決授不授予他們具足戒。戒子們中間早就流傳一個說法:有罪不露的上不了戒壇。果然,登壇時有的戒子躊躇猶豫,有的全身發抖,還有幾個邁不動步或者摔倒,隻好萬分狼狽地回來。

水清也是緊張。但她想,我雖然有罪,可已經發露並且懺悔了,諸佛應該讓我登壇。輪到她時,果然還能走得上去。她和另外兩名戒子跪在三師七證麵前,回答羯磨師的提問,接受加入僧團之前的最後一次審查。而後,坐在中間的傳戒大和尚明若問:“諸師以為怎樣?”九位大和尚都不出聲。不出聲就是沒有異議。大和尚將手一揮:“下去吧。”三位戒子謝謝過大和尚,歡天喜地起身下壇。

這壇大戒花費時間最長,結束時已近傍晚。七十三名女戒子,有七十二名成為比丘尼。一名江西來的沙彌尼,引讚師發現她有懷孕跡象,問過幾次她都不承認,到了登壇時突然小腹劇痛,隻好捂著肚子退回來,接著滿麵含羞走出了法海寺。

隨大隊戒子們回菩提庵時,水清全身輕鬆,腳步輕快。沒料想走到半途,她又聽到了覺通的那句道白:“好一派桃紅柳綠的春色也!”接著,熱烘烘的南風直刮進她的身體深處,轉化成一泓暗暗激蕩的春水,讓她一時間無法自持,隻好又閃在了路邊。等到別人走遠,身邊隻有意定一人,她哭道:“師父,我又遇上鬼了!”意定問清楚是怎麼回事,皺眉道:“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快念《大悲咒》!”水清便閉目合十,默念咒語。過了一會兒,身心平靜了一些,才跟著意定下山。

以後的幾天,水清又有過幾次春心蕩漾的感覺,每次都是通過念《大悲咒》平息。然而這天夜間,她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住在芙蓉山莊,又和覺通上床,而且是極盡繾綣。當她登上快樂的峰巔,驀然醒來,見一屋戒子睡得正香,而窗外月輪高掛,把佛殿上的都一片瓦都照得發亮。她感受著身體的潮濕,回味著夢中感覺,心想,這個魔,知道我睡著之後不能念咒,竟然跑到我的夢裏來了。

起床後她找到意定,萬般慚愧地說:“師父,我犯戒了。”意定聽她講過夢中所為,說:“夢中所為不算犯戒,關鍵是不要拿夢當真,讓魔迷惑了你的心。水清我問你,你到底是想隨魔還是想隨佛?”水清說:“當然是隨佛了。”意定又問:“真地不再還俗?”水清:“決不。”意定說:“那好,你受菩薩戒的時候燒香疤吧,那是對佛做終身之誓。”水清看著意定腦門的兩排香疤,問:“燒香疤疼不疼?”意定說:“到時候你一心一意念佛,就不覺得疼。”水清想了想說:“好,我燒。”意定說:“那我就去準備。你不要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到了受菩薩戒的前一天,過完早堂,意定便帶水清悄悄離開菩提庵,去了山的東麵。她說,在疊翠山,現在隻有文霖師太會燒香疤,她和她的一個徒弟本澈共住一座精舍。翻過幾道山梁,在一處斷崖下麵,果然有一座小小庵堂,掛了“福田精舍”的牌子。水清隨意定走進去,見師太已是七老八十,掉光了牙齒。頂禮罷,師太問水清燒香疤是不是自願,水清回答是自願。師太說,如是自願,就寫一張文書。這時,她的徒弟本澈拿了兩張紙過來,一張紙上寫有“我請文霖法師爇頂係自願”字樣,讓水清在另一張紙上抄寫一遍,簽上自己的名字。

接著,本澈讓水清到佛像前跪下,給她在脖子上圍了厚厚的一塊毯子,捉刀為她剃光頭皮。師太取出一個紅布小袋兒,從裏麵掏出黑色寶塔糖狀的艾絨。一粒一粒,一共掏出十二粒才住手,接著將每一粒底部都塗上臘油。本澈讓意定幫忙,二人站到水清兩邊,伸手扶住她的腦袋。師太伸手托一下水清的下巴,讓她的腦門成水平狀態,將十二粒艾絨在上麵排成兩行,拿火撚一一點著,而後退到一邊坐下。本澈對水清說:“趕快念佛!”水清便一聲聲念了起來,師太、本澈、意定也都開口助念。起初,水清腦門上隻有異物感,過一會兒就覺出了溫熱。她知道,那十二團暗火正一點點接近她的頭皮,心中發怵緊張,口中佛號漸漸加快。助念的三人也不糾正,繼續隨了她念。再一會兒,溫熱變成了炙熱,她念佛不但念得快,而且將聲音變大。再一會兒,炙熱成了燒烤,她感到疼痛,不由地縮頸聳肩動起了腦袋,本澈和意定二人急忙把她緊緊捉牢。水清抬眼看去,隻見蓮花寶座上的阿彌陀佛正瞅著頭頂十二座火山的她,目光裏流露出無盡的悲憫,於是心中大慟,淚流滿麵地哭喊起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在場的三位尼僧也隨她快念,佛號響徹整個庵堂。後來,水清覺得那十二座火山突然崩塌,灼爛了她的頭皮,穿透了她的頭骨,讓她的大腦連同所有的神經都感到了劇痛,她將牙一咬,再也念不出佛號,隻能在本澈和意定的懷抱裏劇烈顫抖。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師太說:“道喜啦。”本澈和意定就取下水清圍著的毯子,扶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