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謝過師太,坐到一邊歇息,本澈給水清講了一些爇頂後的注意事項。其中最主要的,是在夜半之前要四處走動,不能躺下,更不能睡去,否則會落毛病,重則瞎眼,輕則腫頭。正說著,又有兩位年輕尼僧進庵,求燒香疤。原來她們是水清的同戒,從湖北來的,聽說在這裏可以燒香疤,就特地尋來。意定見文霖師太又在為她倆做準備,就帶水清走了。她們沒有回菩提庵,而是在山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午,意定拿出隨身帶的幹糧,和水清吃下一點,接著又走。水清覺得頭昏腦脹,光想躺下睡覺,可意定不允。為了驅趕她的睡意,意定讓她看花看草,看山上的一處處景點,但此刻水清對什麼都沒有了興趣。

直走到傍晚,二人才一起回去。晚飯後回戒堂,水月發現了她腦門上殘留的艾灰,說:“燒香疤是過去的做法,全國佛協已經在二十年前就明令禁止了,你怎麼還燒。”水清說:“我以身供佛,無怨無悔。”水月隻好不再說她。得知爇頂後要一直走動,水月就陪她去後院,繞著佛塔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十二點才回去睡下。

第二天起床,水清睜不開眼睛,便知自己腫了,伸手摸一摸,麵脹如饃,頭大如鬥。水月也發現了她的異樣,急忙叫來意定。意定看了看說:“你的業還沒消盡,這是消業呢。”說罷扶了水清去上早課,過堂,而後又扶她隨大隊戒子去法海寺受菩薩戒。

這一次受戒,雖然儀式隆重但過程簡單,先請佛菩薩作三師七證,接著全體新戒懺悔三世罪業,發十四大願,最後明若大和尚宣說十重四十八輕出家菩薩戒,戒子們集體作答。

領了戒牒和《同戒錄》,水清發現新戒比丘中有芙蓉山的永誠和悟玄。她想,她是知道永誠的,曾聽覺通說他有燃指敬佛的舉動。但那悟玄是誰呢?

撤了戒壇,戒子們各奔東西。水月帶水清回石缽庵,寶蓮師太找出一樣藥讓水清吃下,囑她好好休息。回到寮房,期果告訴水清,她的姐姐曾經來過電話。水清忙問:“她一定是告訴我生小孩的事。”說罷就去客房打電話。通了之後,孟懺告訴她,二十天前,她生下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水清欣喜地道:“阿彌陀佛!姐姐你苦盼多年,現在終於遂願啦。我剛受完戒,燒了香疤,等香疤落成,我請假回去看小外甥去!”

第二天,水清開始消腫,隻是腦門上的灼傷處還隱隱作痛,不斷流水。夏小睛聽說她燙香疤很是驚訝,一邊看一邊唏噓不已,說:“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水清知道跟她講不明白,就問她把那個蒜蒜放下了沒有。夏小晴瞅瞅旁邊沒人,對她說:“怎麼能放得下呢,他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已經給他寫了一封信,把我因他出家的事講了,我相信他看了信一定會非常非常後悔。”水清搖頭道:“你真是不可救藥了,你趕快還俗當你的蒜迷去。”夏小晴說:“不,我要等著蒜蒜良心發現,離開所有的臭女人,親自來這裏把我接走。”水清無奈地搖頭道:“好好好,你就永遠在這裏等吧。”

七天後,水清的腦門不再流水,出現了十二個黑黑的痂塊,疼痛感也漸漸消失。又過了七天,那痂塊悄悄退掉,留下十二個光光亮亮的圓疤。在石缽庵,燙香疤的年輕尼僧隻有她一個,所以特別顯眼,經常有一些女遊客找她合影。水清來者不拒,誰想照就照,她隻管笑吟吟地麵對鏡頭。夏小晴不解地問:“你怎能這樣隨便讓人拍照?”水清說:“他們拍下的,不過是我的今生幻影,真正的我在哪裏,他們能知道嗎?”

又過了一些日子,水清打算回明洲看望一下姐姐和小外甥。想不到,她正要向師太請假,姐姐卻突然來了,她身穿黑色縵衣,憔悴不堪。水清問,姐你怎麼來了?小外甥呢?姐姐搖頭苦笑:什麼小外甥,那是人家的孩子,我今天過來是要出家。水清益發吃驚,忙問是怎麼回事,孟懺便講了她的遭遇。

孟懺說,她雖然懷的是試管嬰兒,卵子來自別人,但自己懷胎十月,曆盡艱辛,直至分娩,早把那孩子當作自己的親骨肉,疼愛之情無法言表。方建勳對這孩子也很喜歡,這一段連山西也不去了,有空就在家裏逗孩子玩。有一天,他領著一個漂亮女孩來家,說那是公司剛剛招聘的大學生劉長燕。劉長燕說,她剛到公司裏來,聽說老板喜得貴子,特來祝賀。說罷,就放下提來的禮品,急乎乎地去看孩子。孟懺發現,劉長燕看孩子時,眼角裏竟有淚水。她正詫異,方建勳拉起劉長燕,說看一眼就行了,走吧。可是,那劉長燕向外走卻是一步三回頭,神色悲戚。從此,孟懺心裏就揣上了疑問。又過了兩天,劉長燕借口給孟懺送吃的,又來了一趟,來時還是癡癡地去看孩子。孟懺讓劉長燕坐下,直盯著她說:你是不是黑蝶?劉長燕先是一愣,接著說我不是,我不是,拔腿就走。孟懺拉著她說:你別走,咱們今天把事情談個清楚!劉長燕走不了,沉默一會兒,接著向孟懺交代了捐卵的真相:原來,她真是那個捐卵的黑蝶。她是湖北人,生在農村貧困家庭,父母省吃儉用才供她考上了河北大學。那回她在家過完暑假回石家莊,在火車上遇到了方建勳,二人說了一路話,臨分手時方建勳給她留了名片,讓她遇到困難找他。過了幾個月,劉長燕的母親突然得了重病,家裏沒錢,她想起方建勳,就打電話要借點錢送母親上醫院。方建勳立即給她的卡上打去了一萬,她用這錢回家給母親治好了病。從此,她和方建勳就經常聯係,去年十一長假,方建勳讓她去山西,陪她去五台山玩了一趟,二人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肉體關係。去年冬天,方建勳告訴她,他妻子不育,需要找人捐卵,問她願不願意,她說我早想報答一下你,這回有機會了,於是就按照他的安排,對孟懺在網上發的征卵啟事做了回應,後來就去上海捐出了卵子。方建勳和她談過,卵子是你的,可孩子不是你的,你不能去認孩子,不能妨礙我的家庭。劉長燕說,我答應你,我不會認這孩子。可是,當她得知孩子生出之後,卻突然有了一種無法遏止的衝動,覺得無論如何也要過來看一下孩子。被糾纏不過,方建勳答應了她,可她從見到孩子的第一眼起,就把諾言忘得一幹二淨,以至於在孟姐麵前嚴重失態。這幾天她老在心裏念叨: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老想再過來看看。今天,就背著方建勳來了。孟懺聽她講罷,像遭了雷擊一般,當時就暈倒在地。劉長燕嚇壞了,急忙打電話叫來方建勳。方建勳回來,對劉長燕大發雷霆,讓她趕快走,可孟懺說:該走的是我,這是你倆的孩子,我成全你們。等劉長燕走後,方建勳痛哭流涕,向她認錯懺悔。孟懺說,你不要這樣,是我對不住你,我要是能自己生孩子,也不至於到這一步。劉長燕馬上就畢業了吧,你讓她過來照看孩子,我要走了。方建勳問她去哪,孟懺說她要出家。方建勳說不行,絕對不行。孟懺說:我決心已定,你不要攔我。我爹我妹妹都已出家,現在就缺我了。看在咱們夫妻一場的份上,看在我給你們作代孕母親的份上,你給我在芙蓉山建一處尼庵,讓我住到那裏,好方便照顧我爹。在這之前,我先去疊翠山和妹妹同住。方建勳聽罷嚎啕大哭,最後隻好答應了她。昨天夜裏,孟懺摟著孩子哭幹了眼淚,天亮之後換上縵衣,讓方建勳送到了車站。

水清聽罷姐姐的敘說,愣愣怔怔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孟懺淒然一笑:“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人生無常嘛。師太在哪裏?你快領我見她。”

秦老謅的謅:拆廟

開完鬥爭會,弄死了和尚頭子,剩下的和尚一夜間全跑光了。飛雲寺財產成了勝利果實,苗鄉長就帶著八個村的幹部分。把地分了,把廟裏的東西也分了,桌子,椅子,香爐,燈台,鍋碗瓢盆,各種響器,等等等等吧,分得一幹二淨。

藏經樓裏有八個大木櫃,苗鄉長讓一個村抬一個。那櫃子都裝滿了經書,其中就有當年開山和尚去京城請經書,皇上賜給的那套《大藏經》。村幹部們想抬抬不動,就把那些經書全都扯出來扔到地上,樓裏扔了半人高的一片。那些櫃子,各村抬回去都是給會計用,裝賬本子。

抬走櫃子,有人就把經書點著了火。那火燒不旺,多是暗火,一氣燒了半個月,藏經樓裏才不再冒煙。我是第二天去看的,沒有幹部在場,我就捏著鼻子進去。翻翻那些書,見封皮上寫著這經那經,我不感興趣。後來看見了一套《芙蓉山誌》,就把它拿了出來。那本山誌在我手裏十九年,可惜後來叫紅衛兵抄走燒了。

和尚留下的一些舊衣裳也分了。分到一些貧雇農手裏,有的改一改樣式再穿,有的懶得改,直接穿在身上。那幾年,芙蓉山下經常看到一些和尚模樣的人晃來晃去,其實不是。

芙蓉山一帶正搞著土改複查,還鄉團來了。他們都是跑走的一些地主富農,跟共產黨有血海深仇的,組成隊伍回來殺幹部,殺貧雇農,桃園有死的,杏園也有死的。官湖死了兩個,一個是村書記,一個是民兵連長。那個二馬虎要不是跑得快,也叫還鄉團殺了。還鄉團殺了人想撤,可退路叫共產黨的縣大隊給截了,隻好退到山上,進了飛雲寺。飛雲寺易守難攻,王縣長領著縣大隊攻了三天三夜,才攻進寺裏,把打光了子彈的還鄉團抓了起來。還鄉團活著的還有三十多人,王縣長把他們拉到大悲頂旁邊,一個個都槍斃了,屍體扔進了流雲峽。

殺完了還鄉團,王縣長說,這廟不能留,留著會給敵人提供堡壘,就讓鄉裏組織人拆掉。苗鄉長讓糧秣助理老單帶人去拆,可老單膽小,到了那裏光抽煙不幹活,三天沒拆下一塊瓦來。苗鄉長生了氣,就撤了他的職,另派司法助理老蔣去。老蔣膽大,踩著梯子上了大殿屋脊,乒乒乓乓,轉眼間把瓦塊扔了一院子。他一帶頭,去的人都幹了起來,拆瓦的拆瓦,撬磚的撬磚。拆著拆著,從牆裏忽然拆出一窩蛇來。老蔣也不怕,抄起鐵鍁亂鏟一氣,把一窩蛇都鏟死了。

拆完了牆,隻剩下佛像還立在那裏。老蔣指揮人上去砸,可沒有一個靠前的,都說鬥和尚敢,可砸佛不敢。老蔣瞪著眼說,佛又怎樣?掏出槍來就朝佛打。誰也想不到,那佛像本來穩穩地坐著,可是老蔣的槍一響就倒了,佛就這麼不經打。

用了七八天,飛雲寺全拆完了,老蔣又主持著分磚分木棒。山上隻留下了抬不走的長條石、石碑、大鍾和千僧鍋。鍾和鍋一直到了“大躍進”才抬下山去,都煉成了鐵砣子。

去年,我在山上遇見了老單,他是來耍山的。整八十的人了,還不用人扶。我問老單,當年你三天拆不下一塊瓦來,心裏想的是啥?他說,我想的是報應。你看見了麼,我當年不肯拆廟,八十歲了還能來耍山,可那老蔣,四十歲上就得了腦溢血死了,不是報應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