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運廣集團斷絕了對飛雲寺僧人的供養。
本來,芙蓉山莊宋經理每到月底都會來一趟寺裏,給僧人發放單金,並按每人每天八元錢的標準撥給下一月的夥食費。但10月份將盡,宋經理一直沒來。
他卻沒忘了取香火錢。按照郗老板原先定下的“收支兩條線”的原則,香客們每天投進功德箱裏的錢都由宋經理派人來收。每天傍晚,僧人們的晚課還沒結束,宋經理派來的兩個人已經等在外頭。僧人們離開大殿,他們便去把功德箱的鎖打開,倒出一攤紙幣硬幣,在慧昱或慈輝的監督下清點完畢,然後提著錢回芙蓉山莊。慧昱或慈輝隻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記上一筆,作為宋經理查賬的依據。在覺通出事之後的一段時間,香火錢急劇減少,有幾天甚至連一毛也沒有,功德箱空空如也。直到媒體開始宣傳雨靈老和尚的貝葉經,來芙蓉山的人增多,功德箱才倒出了較多的鈔票,每天幾十塊、上百塊不等,有一天還創下了317.5元的紀錄。這些錢,當然都被運廣集團收走。
進入11月,還不見宋經理來發錢,有些僧人就沉不住氣了。永旺找到慧昱嘟噥,說:“我看,覺通一死,咱們很可能領不到錢了。”慧昱將眼一瞪:“安心念你的經去,甭操心這事。”永旺說:“我怎能不操心?我是為你著想。你現在當家,如果發不下單金,大家能維護你嗎?有的人雖然表麵上不吭不哈,可心裏還是很在乎的。”
果然,這天一凡和慈輝把慧昱叫到客堂,說起這件事來。一凡說,咱們不能這樣等下去,得找宋經理問一問。慧昱便打電話給宋經理說了這事,宋經理說:“對不起,我請示郗總了,他說讓飛雲寺僧人自食其力,運廣集團今後不再管了。”慧昱一聽著急起來,說:“這怎麼行,原來定好的事情怎麼能改呢?”宋經理說:“沒辦法,老板怎麼定我怎麼執行,你們自己想辦法吧。”慧昱說:“讓我們自食其力,那你怎麼還每天來收香火錢?”宋經理說:“往後不去收了,我現在就把鑰匙給你。”
過了一會兒,每天來收香火錢的小王果然跑到寺裏,送來兩把鑰匙。飛雲寺三位執事僧守著這鑰匙,麵麵相覷。一凡問:“全寺每月開支大約多少?”慧昱說:“要六七千塊。”一凡又問:“咱們每月收多少香火錢?”慈輝說:“原來一個月一兩千,上個月多一點,有四五千。可這一段又開始少了,一天也隻有百兒八十,可能是看貝葉經的風頭過去了。”一凡說:“那咱們今後多做些佛事。我組織僧人加緊訓練,不光打普佛,放焰口,爭取也能打打水陸。”慈輝說:“搞水陸法會起碼要幾十口子,咱們哪有那麼多人?”一凡說:“到別處請人幫忙呀,付給他們酬金就是嘍,現在許多寺院辦大型法會都是這樣。”慧昱說:“咱們先不要打這方麵的主意,做經懺搞錢,畢竟不是正路子。”
這時,廚師老馬來了,說剛才小王跟他講,運廣集團也不給他發工資了。老馬向三位執事哭唧唧道:“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拿不到工資他們吃啥?你們寺裏給不給我發?不發的話我就下山。”老馬是杏園村的,從飛雲寺開工重建時就在這裏做飯,一月五百塊錢。慧昱說:“老馬你別走,我給你拿錢去。”說罷回自己的寮房,將自己平日的積蓄拿了一千元給他,說一半是他的工資,另一半是近期的夥食費。老馬接過錢,高高興興地回了廚房。
慈輝說:“慧昱,你掏自己的錢,撐得了一時,撐不了長遠。”一凡說:“我想起來了。後天是覺通的‘五七’,咱們去幾個人做場法事給他送行,順便也跟他爹談談,讓他繼續供養咱們。”慧昱說:“他既然那麼定了,咱們就不要去求他。再說,讓一個商人養著,會失去好多重要的東西,譬如尊嚴,譬如自在的心境。他不給錢,咱們就少發單金或者不發,過去僧人哪有發單金的,你們沒聽秦老謅說,過去飛雲寺普通僧人一天隻有三頓糊粥?”一凡說:“那是舊社會,你看當今的寺院,有幾個不發單金?”慧昱說:“發還是要發的,咱們慢慢想辦法吧,好在目前吃飯還不成問題。不過,覺通到了五七,去幾個人給他送行,這倒是應該的。”三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慈輝留寺,由慧昱、一凡帶著慈音、永發、永誠過去。
第二天,五位僧人去了明洲。他們打算先去通元寺掛單吃晚飯,然後再去覺通的家裏。然而一進通元寺,發現這裏到處插著彩旗,是一派做大法會的樣子。走進天王殿,慧昱見值班的正是大師兄慧光,便上前打個問訊:“師兄別來無恙?”慧光認出了他,苦笑著搖頭:“咳,怎麼會無恙,這幾天累得我犯了胃病。”慧昱說:“你們正打水陸是吧?”慧光說:“是,而且還是兩台。對了,一台是郗老板為兒子做的,今天是第六天了,他兒子不是在你們那兒死的嗎?”和慧昱同來的幾位僧人都很吃驚,一凡看著同來的幾個人說:“為覺通打水陸,怎麼不叫咱們來參加?”永發說:“就是,我還伺候他那麼長時間呢!”慧昱說:“可能是郗老板怕見了咱們難受。”一凡又問慧光:“兩台水陸套著做,你們能忙得過來嗎?”慧光說:“那怎麼忙得過來,我們一天隻睡三四個小時。”慧昱說:“忙不過來還這麼安排?”慧光說:“本來是郗老板訂的一台,可是江濱區稅務局的匡局長又來訂,說他父親也到了五七,住持就答應了。”一凡問:“這兩台水陸,齋主都給多少錢?”慧光說:“不知道,人家都是跟住持說話,我們隻管幹活。”
接下來,慧昱問起師父的情況,慧光說:“師父剛出院,正住在女兒家裏,我前幾天還去看過他。”慧昱說:“我抽空也去看看。”他又問起二師兄慧亮,慧光說:“他的脾氣改不了,還是一聽法事就瞪起眼來,非上不可,經常跟知客幹仗。這天大和尚訓他,他還跟大和尚吵起來了呢。”慧昱問:“哪個大和尚?明心?”慧光說:“當然是他。”他看一眼院裏,說:“慧昱,你們是不是要掛單?快去客堂吧。”
慧昱等人就出了天王殿後門去客堂。還沒走到那裏,卻聽裏麵傳出吵架的聲音,其中一個女聲特別凶猛。走到門口看看,隻見覺通的母親兩手卡著粗腰,正和一個穿稅務製服的中年男人嚷嚷:“憑什麼讓你先做?憑什麼?”那稅務幹部是一隻手卡腰,另一手夾著香煙,滿臉怒氣道:“憑什麼?你說我憑什麼?敢跟我叫板,你他媽算老幾?”知客僧蓮旺站在一邊勸解:“先做後做一個樣子,兩位施主不要爭好不好?”覺通母親說:“誰說一個樣子?我家水陸今天晚上是關鍵時刻,安排到下半夜,人困馬乏的,哪個師父還有力氣念經唱偈子?”
這時,慧昱隻聽背後有人說:“吵什麼吵?”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郗化章來了。一個月沒見,這位大老板瘦了許多,臉也黑了許多。慧昱等人急忙向他問訊,永發還叫了一聲“姑夫”。郗化章認出了他們,淡淡地說一聲:“你們也來啦?”接著走進客堂。他老婆眼淚汪汪道:“老郗,今天晚上寺裏本來先給咱們做,可現在又要改。”稅務幹部說:“郗老板,我家老爺子生前有早睡的習慣,法會做得太晚不合適。”覺通母親說:“這跟他生前習慣有什麼關係?我們就不改,我們跟前幾天一樣,七點就上內壇!”稅務幹部把眼一瞪:“你敢!”郗化章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向稅務幹部道:“匡局長,女人家沒有涵養,你別生氣。既然你家老爺子有那習慣,那就先做,我們晚一點不要緊的。”匡局長聽他這麼說,放下臉來對蓮旺說:“聽見了吧?你趕快給我安排!”蓮旺把雙掌合在胸前抖著說:“局長放心!局長放心!”
待匡局長走出去,覺通母親哭道:“兒子嗬,你真可憐,到了這個時候還受人欺負……”郗化章說:“沒辦法,你不讓著他,他會在稅收上把你卡死!”
永發走進去叫了一聲“姑姑”。覺通母親看了看他,一把摟過去哭道:“侄兒呀,你哥走了,你姑也不想活了,也跟他一塊兒走算啦……”
慧昱等人進去了。慧昱說:“郗總,阿姨,我們是來給覺通送行的,請你們節哀。”
一凡說:“我們不知道這裏正為他打水陸,知道的話早就來了。”
慧昱對知客說:“蓮旺師,我們都和覺通共住過,今天夜裏也參加法事,表示一點心意好不好?”
蓮旺瞅著郗化章說:“郗總,你看這事……”
郗化章說:“讓他們去吧。”說罷,就走出了客房。
在蓮旺的安排下,慧昱等人吃了晚齋,然後到雲水寮休息。他向蓮旺問明,郗家水陸今晚放五方焰口,要在子時也就是十一點才開始,決定在這之前去看望師父。他給孟懺打了電話,孟懺說,太好了,你到山門外等著,我馬上派車過去接你。
慧昱到寺門口等了十來分鍾,果然有一小夥子開車過來把他接走。小夥子自我介紹說,他姓馮,是方總手下的職員。到了毓秀花園9號樓下,小馮摁響門鈴,說師父你上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慧昱獨自走上四樓,孟懺正腆著微凸的肚子在門外等他。慧昱向她合掌致意,接著走進去向坐在沙發上的師父頂禮。師父讓他起來,到一邊坐下,孟懺便讓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女人端上茶來。慧昱看看師父,說:“師父,你胖了。”休寧摸摸腮邊的肉,笑道:“閨女那麼上心伺候,我怎能不胖。”慧昱問:“你的腿好了吧?”休寧說:“好了,隻是下跪有些難。”慧昱說:“不再去拜五台山了吧?”休寧笑著搖頭:“等來生吧。”
接著,休寧問芙蓉山的情況,慧昱將前段發生的事情一一講給他聽。休寧聽罷長歎道:“唉,清清淨淨的芙蓉山,可讓覺通和悔悔給糟蹋了!”慧昱說:“孟悔糊塗一時,可後來舍生護法,也真是讓人敬佩。”休寧問:“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孟懺說:“前天我打電話到她的病房,她說快出院了。”
慧昱又問師父,打算在這裏住多久。休寧說:“閨女家再好也是俗家,不能久留的。”孟懺說:“怎麼不能久留?你住在這裏,一樣坐禪。”休寧看一眼女兒的肚子,搖頭道:“不行的,不行的。”慧昱說:“師父,你去芙蓉山吧,我伺候你。”孟懺想了想說:“去慧昱那裏也好,我放心。”休寧沉吟一下,點頭道:“行,我去。我餘日無多,想找個地方閉生死關,芙蓉山的獅子洞挺合適。”孟懺問:“什麼叫閉生死關?”慧昱說:“就是找個地方閉關修行,閉門塞戶,不死不出來。”孟懺立即瞪圓了眼睛去看父親:“那怎麼行?你真想把自己餓死?”休寧微微一笑:“禪悅為食,餓不死的。”慧昱說:“有我護持,師父不會餓著。可師父還是去住寺好。我在書上讀過,有的高僧這樣評價生死關:‘此關名為生死關,無生其心無須關。倘能在關無關相,不在關中也在關。’隻要發心修持,在哪裏都是一樣。”休寧搖頭道:“那是大根器之人才能做到的,像我這樣的凡夫,不用非常工夫是不行的。這事我早就想好了,你不要多言,隻管把我再帶到那個山洞。”慧昱隻好說:“那就聽你的。覺通的水陸是明天上午結束,咱們下午走好不好?”休寧說:“好。”孟懺歎息幾聲,對慧昱說:“唉,走就走吧,我派車送你們。”
看看時間不早,慧昱起身告辭。下樓時,正遇上一位中年男人往上走,乍一看有些眼熟。那人見了慧昱,卻馬上將頭低下,從慧昱眼皮下過去的隻是那一頭濃密的黑發。走出樓門,上了車子,小馮一邊打火一邊說:“他媽的,那和尚又來找女人了。”慧昱吃驚地道:“和尚?你說的是誰?”小馮說:“剛才上樓的那一位。呶,那輛奧迪車我認識,通元寺住持明心的。”慧昱恍然大悟,氣憤地罵道:“這個獅蟲!”
回到寺裏,看看子時將至,慧昱和一凡等人搭衣持具,去了大殿後麵的內壇。內壇設在原來的禪堂之內,正中懸掛佛像,下置供桌,擺滿香花、燈燭、果品。供桌前麵的法台上,雜亂地放著銅磬、鬥鼓、鐃鈸、手鈴及線裝本《水陸儀軌會本》。兩側則掛了幾十幅水陸畫像,每幅畫像之下都有牌位,詳記聖凡名稱。
幾位僧人打著哈欠進來,站成一堆嘀嘀咕咕。慧昱看見裏麵有他的二師兄慧亮,便上前招呼。慧亮說:“師弟你也來啦?哎,我們正打算跟齋主討討價,你要支持嗬!”慧昱不解地問:“討什麼價?”慧亮說:“你看這時間多麼晚了,今天這場法事非讓他加十塊不可!”慧昱說:“師兄,這樣不妥。”慧亮說:“怎麼不妥?大頭都叫大和尚揣去了,咱們就不能摳個星星點點的?我不跟你說了,我跟他們商量去!”說罷又跑到那邊的僧人堆裏。嘀咕一通,他和幾個僧人一起走到門外,將覺通的父母圍了起來。剛聽清楚他們的意思,覺通母親立即大聲道:“你們有沒有個滿足?這台水陸,我已經快花掉三十萬了!”慧亮說:“你再花多少,到我們兜裏的也僅僅是個零頭。反正今天這一場,你不給六十我們就不幹。”覺通母親還是不同意,就和僧人們嚷嚷起來。
郗化章擠出人群,打起了手機:“大和尚你在哪裏?你快回來安排安排!你怎麼養了這麼一群錢蠍子呢?怎麼,有事回不來?我告訴你,你不把事情安排好,我跟你沒完!”
很快,知客蓮旺匆匆走來,對鬧事的那些僧人說:“大和尚說了,這一場每人發六十,齋主發不夠由寺裏補上,你們不要再糾纏郗總,趕快入壇!”僧人們聽了這話,才呼呼嚕嚕湧進內壇,各就各位,跟著“三大士”念唱起來。
慧昱站在僧人群中,心裏非常難過。想想前幾年他住通元寺時,每天晚上都和全寺僧人在這裏打坐。那個時候禪堂寂寂,四壁空空,唯有僧人們拷問自己靈魂時偶爾發出的歎息此起彼伏。而今,包括二師兄在內的一些僧人,心裏裝的大概隻有金錢了。
慧昱身前站著一位五十來歲的胖大和尚。這人叫休江,是慧昱的師叔。慧昱記得,前些年這位師叔一坐禪就打昏沉,不知挨過法澤老和尚的多少香板。可今天不知怎的,他雖然隻是跟著別人小聲哼哼,可還是累出滿頭滿臉的汗水,海青後背上也有大片的汗濕。過了一會兒,休江的身體開始晃悠起來。晃悠了幾下,突然兩手挓挲著向後一仰,恰好倒在慧昱的身上。慧昱抱住他問:“休江師,你怎麼啦?”可是休江閉眼咬牙,隻管往地上出溜。別人也看見了這一幕,都停止唱念圍了過來。有人說:“他心髒不好,可能是犯病了。”大家都說:“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在等救護車的時候,僧人們一邊照顧休江一邊議論紛紛。慧亮大聲說:“別人拿錢,咱們賣命,還講理不講理呀?”
在休江被醫院來的救護車拉走之後,蓮旺招呼大眾進壇繼續做法事,主法者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出塵上士,飛錫高僧,精修五戒淨人,梵行比丘尼眾。黃花翠竹,空談秘密真詮;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嗚呼!經窗冷浸三更月,禪室虛明半夜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