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昱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流淚。
法事散後,他隨一些僧人到客房打聽休江的情況,蓮旺說,那邊來電話了,說休江是大麵積心肌梗塞,正在搶救。回到寮房,慧昱對一凡等人說:“明天的送聖,咱們不要參加了。”
第二天一早,慧昱給孟懺打電話,說要帶師父提前回去,孟懺打著哈欠說,好吧,我讓小馮送你們。很快,小馮過來把他們接走。小馮啟動車子,看一眼通元寺的山門,小聲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慧昱說:“大和尚生了孩子,廟門上也不掛個紅燈籠。”慧昱驚訝地問:“你說什麼?”小馮說:“昨天我把你送到這裏,回家剛剛睡下,孟姐又讓我趕快過去。我到了那裏,孟姐扶著個大肚子女人讓我往醫院拉。我在頭裏走,發現明心開車跟在後頭。到了那裏,孟姐讓我回家,她和那女人進了婦產科。明心雖然沒下車,可是眼巴巴地隔著車窗看那女人,樣子挺著急。我就知道,這是他的女人。剛才孟姐是在家裏給我打電話,估計孩子已經生了。”
慧昱耳邊似乎聽到了哇哇的嬰啼。他想,欲為生死根本,因為明心的破戒,一個不知經曆了多少次輪回的靈魂又獲得了人身,要到塵世間走一遭了。明心披著袈裟造這份業,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報應?
來到毓秀花園,孟懺和師父已經等在了樓下。孟懺果然是通宵未眠的模樣,滿臉憔悴。她將滿滿一袋子補品放到車上,對慧昱說:“我爹要在閉關之前見一次悔悔,你們先帶他到怡春醫院。另外你告訴悔悔,讓她出了院回姐姐家住。”慧昱答應著,然後小心翼翼地扶師父上車。
這時,大師兄慧光打來電話,說休江師沒有搶救過來,已經走了。寺裏兩場水陸法會都沒結束,又有人死了,通元寺整個地亂了套。慧昱聽了,心重如鉛。
上路之後,慧昱見師父的情緒平平靜靜,在座位上微閉雙目又開始參禪,便知孟懺沒把明心姘頭生孩子的事情告訴他。他決定,也不把休江師累死的消息向師父講。他想,如果師父知道了這些事情,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子。
中午,車子開進了怡春市人民醫院。慧昱扶師父進了病房樓,坐電梯找到孟悔住的那間屋,卻發現她不在那裏。問一問別的病號,人家說,孟悔剛剛辦了出院手續,跟著伺候她的那個尼姑走了。退出病房,慧昱說:“她可能又出家了。”休寧點頭道:“善哉善哉。”慧昱摸出手機,向孟懺講了這事,孟懺道:“她跟著水月師父走,也是件好事,可她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呢?”
小馮把一幫僧人送到芙蓉山,接著回了明洲。從停車場往上走時,慧昱見師父走路吃力,就將他背到身上。走了一段,一凡等人見他累得氣喘籲籲,就輪番替他。來到羅漢榻旁邊,慧昱跟師父商量,今天先到寺裏住下,過幾天再到獅子洞閉關。休寧卻不答應,要直接去獅子洞,慧昱隻好把他送到那裏。看看裏麵有雨靈留下的一些垃圾,他打掃了一番,又讓永誠和永發去寺裏抱來一套鋪蓋,拿來一些吃的。休寧到鋪蓋上坐下,揮揮手說:“好了,你們走吧。”慧昱隻好和一凡等人離開這裏回寺。
心裏惦記著師父,慧昱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過罷早堂就去了獅子洞。到那裏發現,師父正和秦老謅在搬石頭堵洞口,慧昱說:“師父你真要把這洞做成關房?”休寧說:“當然了,不然還叫什麼閉關。”秦老謅一邊垛石頭一邊笑:“你師父想死在這裏,我來成全他!”慧昱不再說話,也挽挽袍袖幫忙。
石牆越砌越高,漸漸把洞口堵上一半。這時慧昱忽然想起,師父的吃喝可以留一個小洞往裏遞,可是他要解手怎麼辦?他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秦老謅做個鬼臉:“拉了屎尿,讓你師父吃回去喝回去!”休寧卻說:“這麼一個大洞,一百年我也拉不滿呀。”慧昱說:“那味道怎麼受得了。”休寧說:“那也是一種禪味。”慧昱大惑不解:“屎尿也有禪味?”休寧說:“怎麼沒有?你天天聞著,就益發明白你是個欲界眾生,就益發增長你的出離心,想趕快辦好你的生死大事。”慧昱聽罷,默然點頭。
到石牆壘到齊胸高時,休寧便要進去。慧昱說:“咱們選個日子,集合僧眾給你搞個閉關儀式,然後你再入關好不好?”休寧搖頭道:“不必啦,搞那些花架子幹什麼?”說著就往洞裏爬,慧昱和秦老謅隻好伸手幫他,將他托上牆頭。
等休寧到了裏邊,秦老謅說:“兄弟,有什麼遺言快給你徒弟講。”休寧說:“我是有話要說。”慧昱慌忙跪下說:“弟子聽著,師父請講。”休寧貼牆站著,露出頭來,向藍天白日看了片刻,然後看著慧昱說:“慧昱,咱們今生有緣,結為師徒,我今閉關,還勞駕你護持我一段。”慧昱道:“那是應該的。”休寧說:“其實我也不會給你增添多少麻煩。這洞裏有一處泉水,渴不著我,你隻要每天送我一個煎餅就行。如不方便天天送,隔幾天送一包也可。”慧昱說:“遵命。師父,我會天天來看您的。即使我有事外出,也會讓別人來送。”休寧說:“另外,我決定閉關之後禁語,你們不要和我說話。”秦老謅說:“不說話?為什麼?”休寧說:“佛法不可說,禪機不可說。”慧昱說:“這一條徒弟也明白。請問師父還有什麼囑咐?”休寧說:“沒有別的了,等到煎餅死,方得法身生。封吧!”說罷,他退到了洞裏。
慧昱不由得汪然出涕。他高聲道:“願師父早日得道!”他莊莊重重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去搬石頭壘牆。他在牆中間留出一個書本大小的洞口,然後繼續往上壘。秦老謅一邊幫他一邊問:“你師父說,等到煎餅死,方得法身生,是什麼意思?”慧昱說:“他是說,有一天放在洞口的煎餅沒人拿了,他就修成正果了。”秦老謅張大了嘴巴:“噢,原來是這樣。那咱們得好好看著點兒!”
洞口全部封死之後,慧昱往裏麵覷一眼,黑古隆冬什麼也看不見。等他走到一邊,秦老謅趴到洞上大聲說:“兄弟,往後我隻要上山就過來看你,你有事就跟我說,禁語別太認真!”
然而,洞裏沒有一點點回應。秦老謅衝慧昱笑道:“山上這兩個老和尚,一個活活把自己葬了,一個瘋瘋癲癲地尋寶,真有意思。”慧昱問:“那寶貝能找得到嗎?”秦老謅說:“誰知道呢。他經常帶著那個姓藺的到禮西台旁邊轉悠,還拿钁頭到處刨。我問過他們,可他們不跟我說實話,隻說那寶貝對俗人無用,讓我離遠一點兒。”慧昱向禮西台的方向看一眼,自語道:“那到底是什麼寶貝呢?”
秦老謅還告訴慧昱,雨靈剛來的時候對他很親熱,可現在不那麼友好了。慧昱問:“怎麼回事?”秦老謅說:“煩我這張嘴唄。他說,我講了那麼多飛雲寺的往事,好多內容都是謗佛謗僧,小心舌頭上長疔。我講的那些,除了老輩人的傳說,就是我親眼所見,盡管個別地方有些誇張,可他就那麼狠地咒我,竟然叫我舌頭上長疔!”說罷,他伸出長舌擺來擺去。慧昱笑道:“你這條舌頭真夠長的,去掉一截才跟常人的一樣。”秦老謅收回舌頭瞪眼道:“你也咒我?你們和尚都跟我老謅作對!”
第二天上午,慧昱拿了一個煎餅來到獅子洞,試探著叫了幾聲師父,裏麵沒人搭腔,便知師父果然禁語,就把煎餅放進小洞轉身回寺。第三天再來,發現那煎餅已經不見。他想,現今師父與人世的聯係,隻剩下這一個煎餅了。
可是我呢,我與人世還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師父,妹妹,還有飛雲寺的僧眾,每一條聯係都有責任在其中。別的不說,就說僧眾在今後的生存問題,就讓我很傷腦筋。慧昱想,是不是找衛局長、雲局長、申主任他們反映一下,讓他們和運廣集團做做交涉。但又一想,如果郗化章下決心不出錢,這些本地領導也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們和運廣集團簽訂的合同上隻有飛雲寺僧人由運廣集團供養這一句。如果運廣集團不再供養該怎麼辦,合同並沒有別的約定。
罷了,罷了,求人不如求己。古時百丈禪師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遺訓,留下“農禪並重”的傳統,今天的飛雲寺為何不能繼承?他想起,芙蓉山區從三十年前試驗南茶北移,獲得成功,因為這一帶緯度高,光照充足,種出的茶葉片厚、滋味濃、香氣高、耐衝泡,在北方市場很受歡迎,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帶領飛雲寺僧眾也在山上開一些茶園?建成之後,每畝一年能收入幾千,要是有十幾畝、幾十畝呢?
慧昱興奮起來,當天在山上跑來跑去,看好了多處可建茶園的地方,如清涼穀兩麵的溝坡、吐日峰的南麵等等。然後,他到風管委找到申式朋,說了運廣集團停止供養的事,又說了自己的打算。申式朋說:“他媽的,姓郗的真是個奸商,兒子當住持就供養寺院,兒子不在了就給掐奶,把門票分成都裝進自己腰包?慧昱你想自力更生,也算是有骨氣。你幹吧,我支持!”
回到寺裏,慧昱向一凡、慈輝講了這事,慈輝表示支持,一凡卻不同意。一凡說,農禪並重是什麼朝代的事了,那是僧人們讓生存問題逼得實在沒有辦法才實行的,如今哪個寺院還這麼幹。慧昱說,不完全是讓生存問題逼的,每日“出坡”,也是修行的手段。建國初期,虛雲大師已經一百一十多歲了,還在江西雲居山率領僧眾開荒種田,自給自足,由此造就了一批高僧。那裏的真如禪寺至今保持這一傳統,成為全國的農禪典範,咱們應該學習他們。一凡搖頭:要學你們學,我反正不學。慧昱說:這樣吧,咱們向大眾講講這事,做個普請,誰願參加就參加,不願參加並不強求。
他讓廚師老馬回村找來一些開荒工具,第二天早齋結束時講了這個打算,普請大眾。雨靈老和尚擺著手說:“開茶園?當家師也真是想得出來!我要是升了座,保證叫全寺常住有飯吃有錢花,不會叫你們出這大力,可惜你們不推舉我,哼!”慧昱說:“咱們出坡,實行自願。除了雨老,除了每天留下兩人值班,其他人願意出坡就出,不願出就在寺裏修行。今天一凡和慈音值班,別人願幹請跟我走。”說罷,他從門口放著的一堆工具中摸出一把钁頭,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去了山門之外。慈輝、永誠、永旺毫不遲疑地跟上了他,其他幾個猶豫片刻也去了。
藺璞看看他們,再看看雨靈,說:“師父,我也去吧?”雨靈說:“不行,咱們今天還去禮西台!”藺璞好扶上他,又出了寺院西門。
慧昱帶領七位僧人去了羅漢榻東麵。那裏有一個緩坡,隻長了些矮矮的鬆樹和野草。根據地形,慧昱用钁頭劃出了一塊梯田的輪廓,告訴大家要把這裏深翻整平,然後帶頭幹了起來。大家也都掄起手中的钁頭,刨向了地麵,“咕咚”,“咕咚”,聲音傳出老遠。在山道上走著的遊客看見了他們,都驚疑地去看他們,有的說:“這幫和尚不呆在廟裏,到這裏折騰啥呢?”
“慈輝!”“慈輝!”一個小姑娘邊喊邊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對男女遊客。慈輝停住手看著她,臉上現出羞容。慧昱見這姑娘嘴角長了顆黑痣,認出她是曾讓申式朋訓過的野導遊小鄭,小鄭走到他們跟前問:“慈輝,你們真地要開茶園?”慈輝紅著臉說:“是嗬。”小鄭帶的女客說:“想喝茶,去買一些得了,還用得著自己種?”小鄭說:“剛才不跟你們講了嘛,明洲那個大老板不管飛雲寺了,師父們隻好自力更生啦!”小鄭帶的男客說:“自力更生好哇。剛才我聽鄭導講了天竺峰上那棵神茶的故事,建議你們用它做文章,種出茶來向外推銷,就叫‘天竺神茶’!”慧昱說:“那可不行,出家人不打妄語。”男客哈哈一笑:“好,好,你們這些僧人老實。要在別處,有那麼一棵稀奇的茶樹,還不知怎麼忽悠呢。”
小鄭走到慈輝跟前小聲道:“哎,我忘了三世佛的名字,你快再給我說一遍。”慈輝就向她講了。那個男客笑道:“鄭導,這裏還有你的師父?”小鄭做個鬼臉道:“這些人都是我的師父!”說罷,將馬尾小辮一甩,帶著客人進寺去了。
秦老謅來了。他聽說要在這裏開茶園,點頭慨歎道:“當年的五千畝寺田,要是留下百分之一,也不用你們費這勁兒。”慧昱說:“五千畝寺田被分淨,也是有因果的。那地本來就是山下老百姓的嘛。”秦老謅說:“也是,也是。”說罷,他蹲下身,將僧人刨出的石頭一一撿起,扔到了梯田的下緣,說這樣把石頭全撿出來,就成了一道地堰。僧人們說,這麼弄真是不錯。秦老謅哈哈一笑:“這是山裏開荒的老辦法了,祖祖輩輩都會。”
幹到十一點,僧人們收工回寺。慧昱讓秦老謅一塊兒去吃午齋,秦老謅搖頭道,我跟你們和尚摻合啥,我回家吃去。不過,你別忘了給你師父送飯。慧昱說,你放心吧,我忘不了。
下午再去開荒,一些僧人手中的钁頭就掄得慢了。有的說,手上起泡了;有的說,胳膊又酸又疼。慧昱說,你們誰覺得吃不消,明天可以不來。
第二天出坡,一凡雖然沒有值班,但他沒去工地。
第三天,一凡的徒弟永賢也不幹了。出坡的路上,永旺小聲向慧昱嘟噥:“我在煤窯刨了好幾年的煤,本想出家圖個悠閑自在,沒想到在這裏還要刨土。要不是給你捧場,今天我也不來。”慧昱道:“我不需要捧場,你願回就回。”永旺咬咬牙說:“我再堅持幾天吧!”
這天中午,開荒的僧人收工剛進山門,就聽裏麵有女人叫罵的聲音。問在天王殿值班的慈光,慈光笑道,裏麵正在上演白娘子大鬧金山寺。他說,上午來了一個女的找藺璞,讓他回去跟她結婚,藺璞說他已經決定出家,躲進雨老的寮房不出來,那女的就一直在那裏哭鬧。
眾僧進了院子,見雨老住的觀音殿門口果然圍了一些遊客。過去看看,原來裏麵有個長著一雙貓眼的年輕女子正用腳猛踹裏間的房門,嘴裏叫著:“姓藺的你出來!你出來!咱們把話說清楚!你答應跟我結婚的,為什麼說話不算話?你要出家,為什麼不在認識我之前出?為什麼不在睡我之前出?你睡夠了,日夠了,提上褲子跑到這裏出家,你可真夠瀟灑的呀你!你出來,你出來,你不出來我跟你沒有完!”
她踹不開門,就指著坐在觀音像前的雨老恨恨地道:“你這個老東西,真是個老法海!你快放藺璞下山!”雨老微笑著說:“請女施主息怒。藺璞打算出家,是他本人的意願,我並沒強求他。”藺璞在裏屋也大聲道:“我真是自願出家,仲茗茗你不要難為我師父!”仲茗茗又衝著裏麵嚷嚷:“自願自願,你就沒問我自願不自願!今天你不下山我就不走!”說罷,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
慧昱見狀,進去把雨老叫出來問,藺璞是不是真要出家。雨老說:“是,他已經決定了,前天回去跟家裏談過,他母親很同意,說自己身為居士,能為佛門貢獻出兒子,那是她的最大榮耀。可是,他的女朋友不幹,藺璞說啥她也不聽。”慧昱說:“藺璞想出家咱們歡迎,可他應該把世間情緣好好地做個了斷,這樣老躲在屋裏怎麼不行?”雨老說:“當家師你不知道,藺璞打算出家,一方麵是因為我的攝度,一方麵也因為不堪女朋友的折磨。他剛和仲茗茗談戀愛時,不了解她的毛病,可後來發現她好逸惡勞,花錢無度。藺璞想跟她分手,可她堅決不幹,非要三十萬青春損失費不可。藺璞拿不出來,又不想再跟仲茗茗處下去,就決定出家。”慧昱說:“她老在這裏鬧怎麼辦?”雨老想了想說:“實在不行,我給她錢好了,反正我得把藺璞留在身邊。”說罷,他轉身進殿,敲著裏屋的門說:“徒弟,你開開門,師父有辦法了。”藺璞把門打開,雨老把仲茗茗招呼進去,接著把門關上。遊客們哄笑起來:哈哈,法海和白娘子談判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