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這場談判時間很長,直到慧昱午後出坡幹了一會兒,才見他們三個走出山門。那個仲茗茗跟在老和尚和藺璞後頭,沒有了凶惡模樣,平平靜靜像一個淑女。走到羅漢榻旁邊,藺璞對慧昱等人遠遠地打了個“OK”的手勢。傍晚回來,藺璞對僧眾講,經過討價還價,仲茗茗把要錢數額減到了二十萬。他的錢隻夠付一半,另一半是師父給他拿上的。一些僧人十分驚訝:老和尚一把掏出十萬,他那麼有錢呀?

第二天,慧昱帶著一些僧人繼續開荒。幹了一會兒,慈輝忽然說:“你們看,市裏來人了。”

山道上走來的是雲舒曼、衛萬方、閔科長和申式朋。到了羅漢榻旁邊,申式朋喊慧昱過去,慧昱就扔下钁頭去了。走到那兒,衛萬方說:“聽申主任介紹,你要實行農禪並舉,這麼搞很好。社會上老是有人指責僧眾是寄生蟲,你們實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看他們還會說?”

雲舒曼在一邊看著慧昱,目光裏的成份很複雜。她說:“聽說你師父閉關了是不是?你帶我們去看看好嗎?”

慧昱就帶他們走向了獅子洞。路上,雲舒曼仔細詢問了閉關的規矩,走到那裏,她扒在牆洞上叫了起來:“老法師!老法師!”聽不見裏麵的回應,她搖頭道:“法師還真是禁語了。他不會在裏麵出事吧?”慧昱笑道:“雲局長請放心,煎餅還沒死呢。”

接著,她滿臉歉疚地瞅著慧昱道:“慧昱法師,我們今天過來,應該向你們師徒倆道歉。”慧昱不解地問:“雲局長為何這樣說?”雲舒曼說:“關於飛雲寺住持一事,真地對不起你們師徒倆。年初我說過讓你師父幹,可因為招商引資,卻又食言。現在覺通去世了,應該讓你接任的,可是……”衛萬方接過話茬說:“慧昱,你是一位很優秀的僧才,在飛雲寺僧眾中享有較高威望,那次推舉結果就很說明問題。可是,由於某種原因,具體說吧,就是根據有關領導的意見,今天你要委屈一下。”慧昱的心陡地一沉,說:“是讓雨老幹,對吧?”衛萬方說:“對。”慧昱咬了咬嘴唇,說:“很好,請領導快去宣布吧。”衛萬方說:“我們去宣布,你也得到場嗬。”慧昱說:“我就請個假吧,我想在這裏陪一會兒師父。”見他這樣說,幾位官員隻好離開獅子洞,去喊開荒的僧人一道回寺。

獅子洞前的慧昱淚流滿麵。他轉身俯在那個牆洞上,向著裏麵說:“師父,你聽見了吧?上次他們來搞推舉,我得票最多,可今天他們過來,竟然是讓雨老幹住持。我不是貪圖那個位子,我隻是想不通,為什麼大眾推舉的結果,在領導那裏就可以隨意更改。師父,我再也不去飛雲寺了,我就在這裏伺候你吧。師父……”說到這裏,他趴在石牆上泣不成聲。

哭了片刻,他忽然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出現。他擦一擦淚水去看,原來洞口裏伸出一隻老手,那手向上攤開,手掌上有一粒圓圓融融的東西在陽光下熠熠閃亮。舍利子,師祖的舍利子!慧昱慌忙跪下,莊嚴頂禮。禮罷抬頭,那顆舍利子,連同師父的手卻又不見了。

慧昱如夢初醒,跪在那裏說:“師父,徒弟一時糊塗,起了嗔心,罪過罪過!”

說罷,他起身離開這裏,走到山溪對麵的茶園工地,高高地掄起了钁頭。一個小時後,幾位官員離寺下山,他笑著向他們招了招手。衛萬方向他翹起拇指大聲道:“慧昱,你好樣的!”慧昱笑著擺了擺手,接著又掄起钁頭。

中午回寺過堂晚了一點,大眾已經在齋堂裏坐好,雨靈也坐在了正中高高的方丈座位上。見慧昱進來,眾僧都拿異樣的眼神看他。但慧昱麵色從容,帶著一身泥土走向一個空位。

雨靈微眯著老眼,一直去看慧昱。等慧昱坐下,他連拍幾下胸脯,讓裏麵吊著的貝葉經發出簌簌響聲,而後笑道:“各位同修,一卷貝葉經在老衲的胸脯子上掛了五十六年,今天終於發法音,得結果。老衲執掌飛雲寺丈席,其實是在五十六年前就定了的,來講給你們聽,你們還不服,現在怎麼樣?長官親自來任命了。有句老話說,‘王法即佛法’,你們服也罷,不服也罷,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本方丈不會虧待你們,今天就給你們送一份厚禮。那個明洲老板斷絕了供養,當家師不是一籌莫展嗎,我用我的錢給你們發,而且還要加碼。普通僧人每月提到五百,執事提到八百。”

聽到這話,一些僧人眼神變得明亮起來。

老和尚接著講:“但有一條,咱們要講清楚:飛雲寺丈席既然屬我,那就要接續法脈,讓這貝葉經按老辦法傳承下去。在座的各位,隻有按飛雲寺既定輩份改過法名,以我為師或師祖,才有繼承衣缽的資格,否則你隻是一個外來僧。”

此言一出,僧人們都瞪大了眼睛。慧昱說:“這樣做不對。飛雲寺不能搞成‘祖孫廟’,還是做為‘十方叢林’比較好。咱們僧人自古以來就有行雲流水、四方參學的習慣,有以寺為家的傳統,所謂‘十方常住十方僧’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實行祖孫承繼,把僧眾分成嫡傳和外來,親親疏疏,不利於僧眾和合。”

慈輝也說:“法名是剃度師父給起的,怎麼能隨便改呢?”

雨靈說:“拜名師而改法名,在禪門早有傳統,你就不記得二祖慧可的故事?”

慈輝嘟噥道:“反正我不改。”

雨靈說:“你不改就不改,別人呢?過兩天我為藺璞剃度,你們誰打算改名,一塊兒行禮。”

下午,藺璞便下山取來錢分發。多數僧人拿了錢喜形於色。然而發到慧昱那裏,他卻不要。他說,我隻希望方丈答應我一件事,能允許我每天拿一個煎餅給師父。藺璞去向雨老講了,回話給慧昱:老和尚同意你的要求。

晚上,永旺到了慧昱寮房,說聽永發說,他準備改名,一凡師和他的徒弟永賢也改。慧昱聽後有些吃驚,他想永發覺得覺通死了,自己在山上無依無靠,改名投靠雨老情有可原,可他的老同學一凡要改名,讓他甚感意外。但他轉念一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擋不住的事情,他們想改就改吧。

永旺接著說:“老和尚發錢真是不少,一月五百,加上吃飯,再加上做法事的紅包,一月也能折合千兒八百,跟我挖煤掙得差不多,在這裏不出大力,也沒有危險,真是不錯。”慧昱問他:“老和尚發錢多,你是不是也想改名?”永旺說:“我是跟你來的,你不改我怎麼能改?”

第二天用完早齋,慧昱拿了一個煎餅,扛上钁頭就往山門外走,永旺追上他說:“錢的問題解決了,你怎麼還去開荒?”慧昱說:“我開的是心荒。”永旺不解:“心荒?什麼是心荒?”慧昱拍拍他的腦袋:“錢厚五尺。”一笑走了。

兩天後,藺璞正式剃度,他母親羅彩玉帶幾十位居士前來賀喜。雨老給藺璞剃了頭,為他取法名“悟玄”。悟玄跪到羅彩玉麵前莊重頂禮,感謝母親養育之恩。羅彩玉眼含淚水說,兒子你能出家為僧,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報。希望你跟著師父好好修行,早成佛道。

接著,一凡、慈音拜雨老為師,永賢拜雨老為師祖。雨老為他們一一改過法名,叫一凡為悟相,叫慈音為悟塵,叫永賢為徹識。

這兩項完成,方丈請職,宣布讓悟相任監院,慧昱任維那,慈輝任知客,悟塵任僧值,悟玄任侍者,慈光任悅眾,永誠任巡照,徹識任鍾頭,永發任鼓頭,永旺任香燈。剛改名為悟相的一凡瞅瞅慧昱,紅著臉向雨老說:“監院一職,還是讓慧昱擔任為好。”雨靈說:“我是方丈,我請誰就是誰,你不要多說。”

儀式結束,一凡把慧昱叫到一邊,囁嚅著道:“慧昱,我不知道老和尚會這麼安排。”慧昱說:“你現在是雨老的大法子悟相了,自然要挑重擔。你精通法事梵唱,那個維那,還是由你兼任吧。”一凡問:“那你幹什麼?”慧昱一笑:“我當園頭和尚。”說罷,他去拿了一個煎餅揣上,抄起钁頭出了寺門。永誠、永旺扛上钁頭要跟他去,雨老看見了喝道:“給我回來!出家人就得像出家人,天天刨地成何體統!”二人隻好收住腳步。

而慧昱不聽他的,依舊是每天給師父送上一個煎餅,然後去埋頭開荒。

十天後,雨老升座。那天芙蓉山大霧迷漫,飛雲寺雲飛風走。以喬昀副市長為首的一批市、縣官員出席了儀式,羅彩玉的師父宗道老和尚為雨老送座。老和尚是頭一天羅彩玉母子用車接來的,他對上次主持佛七時覺通出的醜事耿耿於懷,不願再來芙蓉山,羅彩玉母子跪求半天他才答應。送座時,他對雨靈老和尚說:“敬祝飛雲寺法務興隆,雨靈老和尚身心安樂。”雨靈老和尚答:“雨靈依教奉行,領眾熏修,愛國愛教,努力工作。”後兩句話,是閔科長預先教給他的。

升座之後,申式朋大聲說:“咱們請雨老展示一下貝葉經好不好?”官員、居士、遊客及數百名山民齊聲說好。於是,老和尚解開袈裟,抻成雙翅模樣,將胸脯裸露在大庭廣眾之下。一些居士見了頂禮膜拜,在大殿前黑壓壓跪成一片。

儀式結束,雨靈和藺璞請領導到芙蓉山莊吃飯,喬昀卻要馬上回城。衛萬方說:“我給大家報個喜訊:喬市長給雨老升完座,他自己也要升座啦!省委組織部下了調令,讓他去明洲擔任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明天就去報到!”

雨靈老和尚雙手合十,向喬昀笑道:“恭喜恭喜!市長,我說得準吧?”

喬昀喜氣洋洋,也向老和尚合十:“謝謝雨老,謝謝雨老。”

秦老謅的謅:鬥和尚

這一帶46年土改,47年複查。

46年分地,算是和風細雨。那時候的鄉長姓武,武鄉長帶著幾個佃戶村的幹部上山去找法揚談了談,法揚就讓二當家的交出了地契。武鄉長又給和尚們開會,說誰想還俗,就跟窮人一樣分地。飛雲寺一百多個和尚,有三十來個還了俗,多是當地的。他們一人分了八畝地,五鬥糧食。那時候的口號是“窮人翻身,土地還家”。俺村有個當和尚的,叫雨信。他還了俗,分了地,村裏人就編了個順口溜:“雨信還了俗,翻身大勝利,還有五鬥糧食八畝地。”他還俗的時候已經四十來歲,時間不長找了個寡婦,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累得他鼻歪眼斜,經常跟人說,還俗不如當和尚清淨快活。

當時芙蓉山一帶人均八畝地,按這個標準,飛雲寺剩下七十來個和尚,政府就給他們留下了五六百畝,讓他們自己耕種。那些和尚,閑散慣了,哪裏幹得了農活?今天走一個,明天走兩個,一年後隻剩下了三十來個。那個二當家的也走了。他是管地契的,臨走還到山下幾個村賣地,一畝地隻要十塊錢。一些人覺得便宜就買,沒想到是白花錢,因為很快來了土改複查,那地契不管用了。

47年夏天搞土改複查,各個村子貧雇農當家,砸死了一些人。官湖村的二馬虎也當了幹部,他主張上山鬥和尚。這時候芙蓉鄉的鄉長已經換了老苗,老苗支持。老苗叫各村發動群眾上山,我也去了。

那天,飛雲寺和尚嚇得跑了一些,隻剩下十來個。鬥爭大會開始,老苗讓民兵把法揚跟另外幾個管事的和尚押到台上,叫貧雇農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二馬虎第一個上來,先揍了法揚幾個耳光,然後控訴法揚,說法揚是個大地主,大惡霸,霸占了他老婆十多年。他訴苦的時候,下邊老百姓就小聲議論,說法揚霸占你老婆,你當年怎麼不放一個屁?現在法揚早把老婆還給你了,你還提這事,真不害臊。

他控訴完了,杏園村的老文接著。他說的是莊主和尚法山用大鬥收糧坑害佃戶的事,講得還比較在理。後來又有幾個訴苦,有說和尚霸占自己老婆的,有說上山砍柴讓看山和尚打了的。桃園村一個孫二麻子,他一上來就跳著腳喊:槍斃老和尚!槍斃老和尚!他講了這麼一件事:他兒子那年跟本村的王臘月爭地邊,叫人家打死了,官府把王臘月抓起來。可是王臘月的老婆跟飛雲寺二當家相好,二當家讓法揚給縣長寫了信,縣長就把殺人凶手王臘月放了出來。苗鄉長問法揚是不是有這事,法揚說沒有,桃園村曾經發生這樣的命案,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孫二麻子立馬跳著腳喊:你裝憨賣傻,包庇凶手的就是你,就是你!苗鄉長說:二當家和尚已經跑了,現在誰能證明法揚沒包庇殺人凶手?旁邊陪鬥的知客和尚說:我能證明。方丈凡是向外發信都經過我,我從沒記得他給縣長寫過信。孫二麻子說:你的證明不作數,你是法揚的狗腿子,還不替他說話?苗鄉長問:別人誰還能證明?問了三遍,場上再沒有人吭聲。苗鄉長就說:以法揚為首的飛雲寺和尚披著宗教外衣,霸占婦女,縱人行凶,大夥說該怎麼辦吧。孫二麻子,二馬虎,還有另外一些人就喊:叫他們死!叫他們死!苗鄉長把手一揮:好,鄉政府尊重貧雇農意見,判處法揚、法山死刑,立即執行!

這時候,俺莊的農會主任老任大聲喊:慢著!苗鄉長問他有什麼事,老任說,聽說飛雲寺的和尚有傳家寶,在山上埋著,得叫老和尚交代出來!苗鄉長問法揚是不是有寶貝,法揚說,上任方丈是交代過,開山祖師在山上埋著東西,可那東西不是錢財,是法物,誰找著誰就能得道,可是三百多年來,十幾代方丈誰也沒有找著。苗鄉長說:找著就能得道?得什麼道,成仙成佛?純粹是迷信說法嘛。這事就別叨叨了,趕快動刑!

聽了這話,二馬虎帶一些人竄上來,把法揚、法山拉到了千僧鍋旁邊。我早看見二馬虎叫人燒水,還以為他是給開會的人喝呢,沒想到他是要煮和尚。法揚到了鍋邊,看著鍋裏打著滾兒的開水,雙手合十大聲說: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說罷,一頭栽到鍋裏去了。那個法山沒種,嚇得癱在地上,屎尿都出來了。有人就說,別叫他髒了一鍋水,另找辦法吧。孫二麻子就抄起一把大刀,幾下子把他砍死了。當時我不敢看,跑到了一個牆角蹲著。後來,我就聞到了一股味兒,那是煮法揚煮出的味兒,跟豬肉湯差不多。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喝豬肉湯了,一喝就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