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稿(2 / 2)

在掙紮,有的已經入土為安了。清醒使我

痛苦,卻令他絕望(不能在枯枝上鑿刻笛

孔;不能在父子間求證形式主義的父子至

親)。這個別人的春天,這些“腫瘤不是

癌症”的善意欺瞞,掩耳盜鈴的表演,命

令他沉默,藏起自己的想法。

6

所謂的保守治療,就是

每天到醫院接受幾分鍾的光線照射

吃一種價格不菲的西藥

我的母親後來跟我說

他曾捏著藥片自言自語地嘟囔

“一天,就是一百多塊。”

他肯定還有更多的換算方式

沒有說出來(世上昂貴的

東西,不是糧食

也不是家中的牛羊)

沒有公費醫療證的病人

對金錢的任何理解都是允許的。

7

他的身體日益凹陷,骨頭上

蓋著皮膚,像一張有氣無力的

紙(多麼蹩腳的比喻)

醫生給他輸液,越來越無處紮針

最後的日子,他緊緊地

攥著我母親的手

不肯鬆開——春秋有別

他頭一次如此漫長地緊攥著

我母親的手,不是愛

而是眷戀式的悲傷——疾病

這人生的滑鐵盧

記錄了他嬰兒般的脆弱。

但願我的揣度不構成對長輩的勇敢冒犯

在第三人稱的誤會發生之時。

8

披麻戴孝的葬禮,以他

合上眼睛作為前提

我跪而不哭——

這並非多年生活在外的額外收獲

而是我的性格使然

我的性格?我沒有性格。

在我身體裏奔走的

是他的血。春天之後

還有另一個春天

他走之後,我淪為半個孤兒。

9

最後,談談他的墓碑,一個多餘的話

題。他的墳墓在村子北麵,靠近父母,但

與他葬於村子南麵的大哥和小兒子卻隻能

兩相悵望——這是一個微妙的遺憾暫時沒

法彌補。墳頭上,夏天草木葳蕤,冬日黃

土安靜,和其他墓堆沒有什麼區別,一如

人間的出生入死,一如懷念使鄉村的黃昏

呈現出被忽略的寂寥。他的墳墓被修成雙

穴,按照風俗,要等到我母親百年以後他

們才能共同享有一塊帶文字的大理石,得

到一行屬於他的注釋:王保群(民國二十

九年——二零零八年)。這意味著,目前

談論他的墓碑的確是一個多餘的話題,不

說也罷。所幸我已在他的墓穴裏放置了香

煙、白酒、茶具和一副象棋,這些都是他

生前喜愛的,如果有人把它們視為他的墓

誌銘,我不反對。

2009年竣稿,濟南東八裏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