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掙紮,有的已經入土為安了。清醒使我
痛苦,卻令他絕望(不能在枯枝上鑿刻笛
孔;不能在父子間求證形式主義的父子至
親)。這個別人的春天,這些“腫瘤不是
癌症”的善意欺瞞,掩耳盜鈴的表演,命
令他沉默,藏起自己的想法。
6
所謂的保守治療,就是
每天到醫院接受幾分鍾的光線照射
吃一種價格不菲的西藥
我的母親後來跟我說
他曾捏著藥片自言自語地嘟囔
“一天,就是一百多塊。”
他肯定還有更多的換算方式
沒有說出來(世上昂貴的
東西,不是糧食
也不是家中的牛羊)
沒有公費醫療證的病人
對金錢的任何理解都是允許的。
7
他的身體日益凹陷,骨頭上
蓋著皮膚,像一張有氣無力的
紙(多麼蹩腳的比喻)
醫生給他輸液,越來越無處紮針
最後的日子,他緊緊地
攥著我母親的手
不肯鬆開——春秋有別
他頭一次如此漫長地緊攥著
我母親的手,不是愛
而是眷戀式的悲傷——疾病
這人生的滑鐵盧
記錄了他嬰兒般的脆弱。
但願我的揣度不構成對長輩的勇敢冒犯
在第三人稱的誤會發生之時。
8
披麻戴孝的葬禮,以他
合上眼睛作為前提
我跪而不哭——
這並非多年生活在外的額外收獲
而是我的性格使然
我的性格?我沒有性格。
在我身體裏奔走的
是他的血。春天之後
還有另一個春天
他走之後,我淪為半個孤兒。
9
最後,談談他的墓碑,一個多餘的話
題。他的墳墓在村子北麵,靠近父母,但
與他葬於村子南麵的大哥和小兒子卻隻能
兩相悵望——這是一個微妙的遺憾暫時沒
法彌補。墳頭上,夏天草木葳蕤,冬日黃
土安靜,和其他墓堆沒有什麼區別,一如
人間的出生入死,一如懷念使鄉村的黃昏
呈現出被忽略的寂寥。他的墳墓被修成雙
穴,按照風俗,要等到我母親百年以後他
們才能共同享有一塊帶文字的大理石,得
到一行屬於他的注釋:王保群(民國二十
九年——二零零八年)。這意味著,目前
談論他的墓碑的確是一個多餘的話題,不
說也罷。所幸我已在他的墓穴裏放置了香
煙、白酒、茶具和一副象棋,這些都是他
生前喜愛的,如果有人把它們視為他的墓
誌銘,我不反對。
2009年竣稿,濟南東八裏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