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3 / 3)

霍俊明:這裏我們不需要在“代際”劃分和“代際”研究問題上繼續討論,因為“代際”問題無論是在西方、台灣還是大陸都一直是莫衷一是的話題。隻不過有人強化了其合理性,有人強化了其局限性。我在詩歌評論中一直把詩人的個人化曆史想象力作為一個重要尺度,而你的大量詩作都呈現了不能被規約的具有強烈個人化的對曆史的想象、麵對和思考,當然其中自然涵括了生命自身的經曆、時光的疼痛和命運。能不能談談你如何以詩歌的方式來對麵時光(命運)和個人曆史?記得幾年前第一次讀到你的《十三級二班》《白楊樹》《懷念一所消失的鄉村小學》等詩,我也恍如撥轉時針,重新回到了那不複再來的農村和青少年時光,還有那斑駁的黑色而溫暖的曆史影像。

王夫剛:上麵提到的這幾首,以及其他一些類似的作品,與我曾經就讀的戶部鄉中學有關,裏麵有個人化的曆史呈現,經過概括的寫實的成分居多,但想象力似乎不夠寬敞。十三級二班是我所在的具體班級,我畢業之後一年,這所偏僻的學校就被裁撤了。十幾年後我去看它,時光凋敝,殘垣斷壁之間,依稀還能找到安放過我的課桌的那個位置,那張被我刻上了姓名的課桌早已不知所終。這個以農村學生為主的班級出過一個地方上的副處級幹部、一個部隊中的校官和一個既不屬於地方也與部隊無關的詩人。如果我有興趣,依據這首詩搞一個幾集的電視劇本應該沒有問題,但作為一個詩人,我隻能把它寫成一首詩,隻能把它寫成你看到的這個樣子:

少年騎著他父親的舊自行車上路時

並沒有意識到,一個著名的時代

正在經受初潮般的陣痛。

他騎行了四公裏,但用掉了三年時光。

他在自行車上撒開雙手,舉過頭頂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一個

勝利的姿勢,而十三級二班

不過像一個瓶子擠在一堆瓶子中間

而成長的少年,不過像一隻蝌蚪

尾隨在一群蝌蚪後麵。

當係領帶的英語老師娶到了

穿短裙的英語老師,掉鏈子的少年

正在為掉鏈子的借口犯愁。

他騎行了四公裏,但用掉了三年時光。

命運的疼痛遊蕩在多年以後

他說,“四十五分鍾之外”

他說,“生活的試卷”

他學習不佳卻依賴文字實現了局部的夢想

當然,這不算奇跡,這不過是

十三級二班的一個例外

從選擇題到填空題的,一個次序

詩歌的記憶功能隻能在詩歌中體現出它的優勢。我很幸運,在諸如此類的文本中,生命自身的經曆、時光的疼痛和命運得以構成我的個人曆史。我寫下它們似乎不是為了挽留,而僅僅證明一種曾經的存在:“54顆腦袋的獨聯體,青春波瀾無驚。”山東也是河北,王夫剛也可以被稱為霍俊明,一代人必有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所謂的個人曆史永遠不會因為建立在時代之外而大放異彩。現在,我已記不清我的54位同學中的大多數人的名字,唯有戶部鄉中學十三級二班這個青春番號曆久彌新,漸漸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和詩歌中的一扇拂之不去的窗口:玻璃碎掉以後,正好方便風聲自由出入。以後,我還會挖掘生活的記憶完善我的寫作,但並非源於抒情,而是試圖向詩中的思考表達我的敬意。

霍俊明:我一直欣賞詩人所寫的散文(或可稱為詩人散文),比如王家新、路也、江非、哨兵、從容、藍藍等。除了詩歌,你的散文隨筆我同樣樂於閱讀。在互文的性質上你的散文隨筆或者其他文體的寫作與詩歌寫作之間有怎麼樣的關係?我個人非常喜歡你的《落日條款》,這種片段式的吉光片羽的思想閃光和與現實、曆史的碰撞很是難得。甚至在我看來它們在文體上也接近於詩(一種特殊的詩)。這是當下的寓言,是曆史的戲劇。

王夫剛:很高興你把《落日條款》看作一種特殊的詩,實際上,在我內心它們從來沒有喪失詩歌的完整身份。布羅茨基說,它來到我們中間尋找騎手,而《落日條款》也在尋找它的那些哪怕非常有限的讀者——閱讀者的數量固然重要,但比閱讀者數量更重要的是閱讀者的有效價值——盡管目前還沒有出版社表示願意出版《落日條款》,不過這不會影響我對這本書的品質判斷——我一向對“我的自信”持否定態度,但寧肯在這本書的問題上犯一次也許是掩耳盜鈴的錯誤。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有一個想法非常清晰,它們必須以非詩的麵孔承擔詩歌的責任,否則就不用浪費紙張了(曾有媒體的朋友邀我開專欄,寫散文隨筆,理由是易於發表,稿酬還高,皆被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拒絕了,在我看來,那樣的寫作無非媒體標準下的文字奴隸在搖尾乞憐,終究難脫浪費紙張的命運)。寫作中,我對這本書的要求是兩個詞:簡潔,準確。事後我感覺基本做到了這一點。寫完這本書後,我又寫了一個簡短的自序:“作者把這本懷念和批判之書獻給作者的40歲。對於作者來說,這稱得上是一份禮物但不屬於有預謀的驚喜。在過去的半年裏,無所事事的作者寫下這些無所事事的文字:它們不是傳記,不是挽歌,不是旁觀者言,不是生活偶有停頓時的靈光閃現,它們內容蕪雜,秩序淩亂,更接近個體的情緒漫溢未經疏浚和引導。誕生於無意中的東西允許死在不知所終的道路上,所以作者並不擔心這些知行隨便的文字命歸何處。”說實話,我真的不曾擔心過這些知行隨便的文字命歸何處,今天既然談到這個話題,不妨再自足一把:至少對於我的朋友,尤其是我的詩歌朋友,閱讀這本書是有必要的。

霍俊明:很多詩人的寫作具有季節性,不知道你是否也有此種情況?如果有的話,哪個季節是你的寫作旺期?我個人更喜歡秋天,尤其傾心於雨天,在陰鬱的天氣裏我卻獲得了格外的清新的舒暢和快樂。我想這與我的內傾性格以及早年鄉村的特殊精神氛圍密切相關,你是否讚成我的這種感受和理解?

王夫剛:有人必須把詩寫在紙上,有的人,離開了電腦就不再寫字,這與詩歌的差異無關,而是寫作習慣的具體體現。人是一種固執己見的動物,也是一種見異思遷的動物。毫無疑問,寫作的季節性適用於每一個優秀的詩人,隻有那些幾無價值的詩歌愛好者才把寫作當成時間流水線上的重複勞動。博爾赫斯說:“我們會有片刻的快樂,但永恒的快樂卻無法想象。”由此得知,永恒的寫作(不是一生的寫作,而是固態的機械化的寫作過程)也是無法想象的。在博爾赫斯的另一個觀點中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證據:“一個詩人需要壞詩,否則好詩就顯不出來。隻有二流的詩人才隻寫好詩。”30年前我的老家已經用上了電燈但經常拉閘,每次停電,我都會莫名其妙地興奮,那是一個成長中的少年對秉燭夜讀的向往一次次得到了滿足,及至後來,停電變成偶然事件,我還經常玩這種不為人知的遊戲:故意拉滅電燈,點上蠟燭,在不穩定的黑暗中閱讀或者寫作。我個人喜歡在有雪的冬天裏寫作——早年我在鄉下,房間裏沒有取暖裝置,我裹著一件軍大衣,一邊跺腳一邊寫作,實在忍受不了,就在腿上再圍一床被子。外麵萬物靜止,雪落無聲,朋友們都在遙遠的地方,世界安靜得仿佛隻剩下自己在獨釣與青春不相匹配的蒼茫。

霍俊明:從細枝末節而言,你詩歌中“河水”(大河、河流)的意象和場景(《走近大河》《另一條河流》《河邊偶書》《生活的洪流》《細小的河流》《每一張臉上都有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等等)時時顯現。這些核心意象所指向的意義和精神維度是否相同?在你看來,這些關涉“河水”的意象和場景在個人詩歌寫作曆史中意味著什麼?

王夫剛:1989年我寫過一首詩,題目叫《一條大河》(後來改名為《北方的河》),詩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到河流的名字,但它是黃河無疑。當時我還沒有見到過這條著名的河流,不過,我似乎並不懼怕在詩中與其相遇。年輕人的寫作膽量由此可見一斑。我老家的村子前麵倒有一條季節河直達黃海,把它稱為我的童年時期的黃河也未嚐不可:“洪水之夜,樹木和門板順流而下/使舟船遜色,山區的喉嚨裏/塞滿春天過後的憤怒。/提著燈籠的人跑來跑去,他們臉上/光明照不到的地方,一個問題少年/向泅渡挑釁,想入非非。”最初河流在我的寫作中隻是一個載體,談不上核心意象,其意義和精神維度的確立當在多年以後,但那時它的洪流顯然已經縮小為盆景中的澎湃——“並非因為它們連著祖國的命運/而是清澈的水濕潤了生活。”寫眼前之物,身邊之事,是大多數詩人的必修課,我自不例外,家鄉的山河,人物,皆曾大量出入我的詩篇,在寫作中與之發生關係與其說是我的選擇,不如說是本能使然。現在我仍然不介意與河流山川正麵碰撞,但曲線救國的味道已經占據主體了,我在即將付印的詩集《粥中的憤怒》中選定《河邊偶書》作為最後一首:“……太陽落向上遊,光線/照在下遊:一座百年鐵橋/在火車經過時阻攔不住鐵鏽掉到河裏。/以前我以為鐵橋已經廢棄曾打算寫一篇小說/紀念發生在它身上的傳奇——/騙子在報紙上打出廣告/要把這堆不屬於他們的龐大鋼鐵賣掉/以退役的名義,隻差一點就大功告成。”如果不是題目的強調和喻指,這些句子已經很難與河流聯係在一起了,事實上,我也的確沒有興趣再對一條具體的河流進行謳歌或者批判。在我的寫作曆史中河流曾經扮演過重要角色,而以後,它將繼續為我的詩歌寫作服務但退隱為背景已是不二的選擇。感謝這流動的自然景觀,局部幫我實現了大於抒情的哲學思考。

霍俊明:談論詩人和詩歌,似乎離不開遊曆和飲酒。你的先祖鍾仙先生曾有詩雲:“醉客結登臨,夕炊滿澗陰。”而在今天,這種緩慢古樸的農耕時代的飲酒生活幾已絕跡。關於飲酒,這麼多年有沒有非常值得記憶的故事?如果今生不讓你寫詩和從事文字工作,你覺得你會從事何種其他工作(詩歌寫作可能從來都不是一種職業)?

王夫剛:詩酒人生,此言無錯。當年鍾仙先生居於九仙山下,過著破屋三重茅的清貧生涯,諸城城裏的丁耀亢(此人出身望族,寫有《續金瓶梅》)等人每每來訪,想來不是為了探討詩藝,而是臨風飲酒,寄情山水。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喝酒,也曾喝酒而無所畏懼,也曾因為喝酒而與人有過語言上的冒犯和肢體上的接觸。近些年我對酒的需求、理解和體悟有所改變,學會了與之保持距離。朋友聚會,偶爾說起早年的酒中孟浪,已如普希金所言,那過去了的一切已經成為美好的回憶。寫作不是我的職業,但寫作耗費了我比職業還勞心費力的過程,生活中我盡量減少生存對於文字的依賴,這種努力算不上成功,迄今為止我還在依賴文字而生活,而養家糊口(我沒有編輯職稱,但在編輯這種職業中,估計我的水準不會比一般的有高級職稱的編輯遜色)。經商我沒有興趣,從政我沒有資格,早年我曾有願望做一個人民教師——從小學教師到大學教師都可以,事實是,從事這份工作必須要有學位證、教師證、上崗證之類,如此,這份願望恐怕此生隻能止於願望的層麵了。多少人在生活中如魚得水,我不嫉妒,也不羨慕,因為,想做生活中最糟糕的那個角色也不是人人所能。得到那些願意得到的而失去那些必須失去的,對於未來的預期,我已經習慣了避而不談。命運是人生最好的生活顧問。

霍俊明:謝謝夫剛兄在百忙之中接受訪談。北京剛剛迎來一場大雨,在我看來這場大雨算得上對我們這次對話的一個不小的激賞。對話和這場雨一樣來得有些艱難,因此我格外珍惜。將來的日子,也許我們仍然是“見字如麵”,在詩歌的路途上,祝願你不斷發現不為其他人所關注的隱秘動心的風景!

王夫剛:也感謝俊明兄不辭辛苦的問話,使我有機會在以談論房子和汽車品牌為榮耀的時代背景下說出對於詩歌的個體尊敬。這個訪談的完成,意味著我在首都師範大學的駐校詩人生活進入了告別倒計時。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把話全部說完說透並不符合詩人或者詩歌的風格,因此我隻能再重複一遍:感謝你,歸根結底是感謝詩歌的教誨和澤被——世間有如此妙不可言的藝術在炎炎夏日為我們的心靈降溫,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一個不能一筆帶過的坐標,對於我,也許是對於我們,這巨大的饋贈將是一種沒有其他形式可以替代的財富恒久存在並減緩了時光的無情流逝。

2011年,北京,首都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