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橋記
作家人氣榜
作者:陳應鬆
一
公胡子,一個會唱歌的人,喉音很重,音色很好,有一部黃胡子。是個很有板型的中年人,文藝範。可他是一個下崗工人。五十來歲,神色凝重,動作遲緩。雖然有型,但常穿著農貿市場買的廉價布底鞋,衣裳寬大無邊,皺皺巴巴,泥點油漬,此起彼伏。
事情發生在秋天。
秋天的武漢霧霾嚴重,約有一半人咳嗽,醫院呼吸內科賺飽了錢,那兒熙熙攘攘,有點像這個故事的發生地——武漢野貓灘大橋的交通景象。秋天是跳橋的好季節,霧霾沉沉,如雲霧縹緲,這座高聳的懸索大橋像鋪在神話和傳說裏,伸展到天堂。往下看,就像神仙往人間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氛,對塵世可以不屑一顧。往下跳,也就是下凡人間;女的像七仙女,男的像孫悟空。
話說這一天,廠區門口有電視台的在辦有線電視繳費,但許多老爹爹老太婆在那兒吵吵嚷嚷,說,還交個屁,這裏不是全拆了歸開發商嗎?我們不是要搬走的嗎?拆了,收視費沒看完找哪個退去?社區收錢的人就說,自然是要退的,這拆房子的事八字還沒一撇。有人問那究竟是幾時呢?拆字寫了一年多了。公胡子對這事想起來就著急。住得好好的,要拆,到時拆多少還多少,自己的才30平米,現在一套房子少說百八十平米,那就要按商品房補差價,到哪兒籌這筆錢去?再說,拆了等還建房,少說兩三年,說是投親靠友,沒有的租房住。城裏的房子他租不起,到鄉下去?那也沒錢租。過一天是一天,但一提起這事就要發瘋。一個人喊他:公胡子交費了!公胡子無端的火就燒毛了,豎起胡子就跟那人吵了一架,說,老子還看電視?房子拆了把電視擺到馬路上看?別人不理他的火氣,說,找開發商去唦。要你看電視是保護你,這天天霧霾埋得住人的,你躲在家裏看電視幾好,省得上醫院吃藥唦。
公胡子吃很劣質的煙,這時就咳嗽起來。有老人說,這是什麼天哪,像是地獄。就是滿城挖,像個大工地,塵土飛揚,這裏也要大拆大建,那裏也要大拆大建,折騰到哪一天?我們這代人落到他們手裏算是完了。咳嗽的不少,大家都咳嗽著在灰霧蒙蒙中圍一堆交款,白天跟傍晚沒有兩樣。圍著的人都在罵一年三百的收視費,罵這滿天浮塵,罵開發商和政府。還有人罵農民,說燒秸稈飄來的。有人罵,賞月,賞個雞巴月!有一個人悄悄問他:“你的伢呢?”
快到中秋了。他突然記起來。
人家問不外乎是這個意思,過節家人要團聚。也不排除是明知故問,揭他的傷疤。兒子不關在少管所嘛,抓那個小流氓時全廠的人都看熱鬧一樣的看見了。
來到超市門口,看到有散裝月餅買一斤送一斤的廣告,就買了一斤,共有兩斤,沉甸甸的,坐車去了少管所。自己的兒子自己疼。
離婚後,兒子是由他養的。兒子不讀書,整天在外頭鬼混,沒錢給他,吃沒吃不知道。但總是吃得好,手上還有不錯的手機,也沒問是怎麼來的。有時給他點錢,他還看不上。但是,有一天兒子被抓進去了,說是擂肥。就是找學生伢要錢,手機也是搶別人的,還把人打傷了。中年得子,嬌慣壞了,後來下崗,管不了了。買斷工齡才四萬多塊錢,後來自己鬧騰又出了事,錢賠光了。再怎麼,你這小雜種不能打人家,都是一個伢,都是金貴的。聽說小孩是廳級幹部家的,公務員子弟,這就闖了大禍。人家給市長寫信,出動了五十多個警察,網吧裏地毯式搜查,一個晚上就把那些小雜種們全逮住了。你個婊子養的,為麼事這凶狠?骨頭癢了不曉得朝樹上擂幾下?
“您郎嘎來得正好,您郎嘎兒子眼睛有問題咧。”所長給他說。
所長一口荊州話,講得字正腔圓,敦厚幽默,樂嗬嗬的。
這有個麼樂的呢?兒子眼睛快瞎了。
看兒子,眼睛紅鼓鼓的。兒子說:“打了架。”公胡子趕快問:“又在裏頭打的?”“不就是用煙頭熏的,麼了不起。不要給所長說噻,要關禁閉的。”“可是你快瞎了。”公胡子心裏一陣慌。“不要說噻!”兒子號叫起來。
所長帶他去辦公室,說,您郎嘎兒子表現不錯。他塞了三百塊錢給所長,所長樂嗬嗬地不收,說:“您郎嘎要我的命嘞!”所長也看不上這點小錢,給公胡子敬的煙是四十元黃鶴樓藍盒的。誰看得上他公胡子的東西?一個抽四塊紅金龍的人。
“能不能讓我看一下關禁閉是麼回事?”
所長就讓他看監視。禁閉是一個小房,隻有一張床,旁邊一個蹲便器。大約三四個平方,沒有窗戶,一個電燈很高。有人送飯,但沒人說話。關七天,你就這樣坐七天,也可以睡七天。公胡子看到一個少年犯在床前走來走去,快瘋了,像一頭困獸。這麼遲早要瘋的!怪不得兒子號叫的。他關過嗎?公胡子不敢問。
月餅是給兒子了。人走了,走了兒子的眼睛有什麼事,他也眼不見心不煩了。三百塊錢還是交給了所長,說是醫療費。但是,他突然想,這關的是些什麼社會渣滓呀,把一個小伢用煙頭熏眼睛,這是什麼酷刑?希特勒也沒用過的。這些狗日的少年犯應該一個個拉出去槍斃,否則等十八歲出去了也是害人。又一想,為什麼這些關進來的小流氓還能有煙抽,這不是怪哉?這個地方隻怕還有藥嗑。
回去喝悶酒。是在徒弟龐中華的小鹵菜館裏。有鹵菜,也有盒飯,六塊錢,任你打。公胡子不好意思,就打了些素菜。但中華給他切了兩根鴨脖子、一個鴨骨架。他自己鹵的,味道特別好。中華聰明,也是買斷工齡後沒工作了,自己鼓搗,到處學藝,竟然弄出了這一帶最叫好的鹵菜。要說他最好的還是鹵帶皮五花肉。他的作料也很絕,有秘方,往鹵菜上一淋,那個香味!再配上酒。酒他不賣好酒,散裝糧食酒,在宜昌弄過來的。高粱酒、蕎麥酒、苞穀酒,沒摻一點水。嗯,兩根鴨脖子一杯酒好灌,就灌了一杯酒。酒也是中華送的,蕎麥酒,綠瑩瑩的。喝了酒,心裏直翻滾,想屙泡尿回去睡覺,沒想到從裏麵的小包間鑽出兩個人來,公胡子一看,躲不了啦,冤家路窄!
王陰鳥和張歪嘴今天麼樣剛好在這個地方吃飯呢?今天是個什麼日子,老子點子麼樣這麼低咧?
“喝酒?”王陰鳥說。他很吃驚,張歪嘴也歪著嘴。“小日子過得蠻紮實夥計!”
兩個討債鬼。
“有沒有錢還唦胡子?你麼樣這毛痞的?”
“是中華送的。”他答。答非所問。
“那中華為麼事不送我們吃咧?”
“你們是有錢人。”
“但你不能說不還唦?一輩子不還?也不打個照麵,躲是吧?躲一天算一天,等這房子一拆,不曉得你搬哪兒去了,賬就沒了。你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
兩個喝得桃紅李白五光十色的人坐到他麵前。
“我不是讓城管……”
“個斑馬那是去年的事,春節的事唦……”
“我不是沒爬起來嘛……”
“那你幾時爬起來咧胡子?”
“鳥啊,你把我殺了吧。”他幹脆乞求。
王張兩個人對視。
這時張歪嘴一句話把他氣爆了。張歪嘴嘴巴一扯一扯地說:“你駭老子!殺你?殺無血剮無皮,殺條狗還可吃肉。”
這話太傷人,這話哪是幾十年工友說的!
“歪、歪、歪嘴……”他把酒杯推一邊去了。他站起來,他想豁出去。他的血潮在頭上翻滾。一百度的水,一千度的鋼,鋼水。
“鳥啊,你們究竟想把我麼樣?”
“麼樣?你嘎巴子!殺人的抵命,欠債的還錢。不靈醒夥計!你說老子們把你麼樣咧?”
公胡子還是沒能解脫。“你、你們究竟要麼樣唦?”
那兩個過去的合夥人這時也噎在那裏搖頭、苦笑,跟眼前這個落魄貨說不清楚。
這時電視裏有人在唱歌。想來找公胡子要錢是不現實的,王陰鳥就對電視努努嘴,“就跟韓紅一樣,給我們唱個《天路》。”
喝高了的張歪嘴手指撣在他眼前,也附和說:“可得,可得。個婊子胡子你唱要把高音飆上去呀。”
公胡子快哭起來,“我沒得情緒我是麼樣唱得出來,你們說哈子看。”
但債主今天高興,已經拿起他的筷子敲起碗來,叱喝著:“開始,開始,C調呀,唱C調!——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場,看到神鷹披著那霞——光……唱唦胡子!個斑馬日的,唱唦!你唱兩句,你就唱兩句,像一片祥——雲飛過藍天,為藏家——兒女……唉,麼回事?”
公胡子擺著腦殼不張嘴。淚水唰唰地流出來。
“個斑馬的老子們又沒欺負你,出了鬼吧!”
過去,的確是在一塊兒唱歌的。不唱歌不會一起合夥做生意。過去這三個人都是廠裏宣傳隊的骨幹。張歪嘴演反派人物四類分子國民黨匪兵;王陰鳥嗓子也不錯,但這些年抽煙喝酒,賭博嫖娼,把嗓子搞塌了,說話嘶聲啞氣,明顯中氣不足。他還會編詞,有一陣子廠裏人人會唱的許多詞都是他編的,比如:戰鼓催,風雷吼,滿腔怒火燃心頭,走資派,還在走,我們要和他狠狠鬥。剝開他的皮,揪住他的黑手,不獲全勝不罷休!……
不過公胡子進廠時,隻見過他在鉗工台子上一揮而就寫的這篇詞:“萬眾一條心,軍民齊上陣,萬炮齊轟鄧小平,鐵拳砸碎他的複辟夢!”
當年一個小青年進廠,開過火車,開過電瓶車,到現在下崗成為無業遊民,眨眼的工夫。三個宣傳隊員一合夥,把買斷工齡的錢買了個舊車。那兩個人也開過車。先賺了幾個小錢,又添置了一台,就由公胡子承包,當天裝了貨去江蘇海門,車停在廠門口準備第二天一早出發。第二天來看,車與貨全不見了,被人偷跑了。貨還是王陰鳥墊的錢。而且仗了大意,沒辦保險。
欠張歪嘴的除這一攤子合夥爛賬外,還有幾千。是後來張歪嘴去幫一個發小照賭場,也在裏麵放印子錢。公胡子去過兩次,被張歪嘴說動心了,想賺錢還錢。哪能贏回來的?找張歪嘴借印子錢,一千一天還一百。借了三千,到現在已經滾成了大幾萬,懶得想它了,沒錢,你個婊子養的還是工友,就這麼黑心的。本錢三千我還。我不會再賭,再賭剁手指!
說去年冬。
公胡子帶一把刀去找張歪嘴。他是懷疑張歪嘴夥同他人把車和貨偷走了的,因為張歪嘴長期在黑道上混,特別是下崗後。再者有前科,曾經偷過廠裏的鐵和汽車輪胎。但這次又沒有把柄。他帶刀,去了卻說,我不是來殺你的,我借不到錢自己抹脖子。張歪嘴嚇得嘴更扯了,說,公胡子你、你、你威脅我?公胡子說就一千。張歪嘴鬆了一口氣,說,錢我借,刀子收起。憐你是個遭孽人,加上賭場上借的,你賠我一份的車子錢,加上這一千,一共兩萬五算雞巴,打個條,幾時還?公胡子說,我就在菜場邊擺個鞋攤,除了吃飯,賺的錢全部還你們。沒有這多,頂多一萬。不打條,我的命就是條,說話算數。
公胡子把錢拿上,把刀扔在水塘裏了。他這是第一次使用凶器。他發現凶器很管用,這讓他很顫抖。他決定把刀子扔了。
他在漢正街進了幾箱雪地靴。還真好賣,一天四五十雙,低價賣,薄利銷,不幾天賺了兩千多,還了張歪嘴一千,又去進了十幾箱。可是城管掀了他的攤子,還把雪地靴全扣了,說他占道經營,罰了五百。但問題是,他要回那些靴子時,冬天已過了,要賣涼鞋了。現在,這些雪地靴堆在他的小屋裏,長了黴,成了老鼠的樂園,每一雙靴子裏都可能生過一窩紅皮小鼠。他正想著怎麼處理,萬一開發商進場說拆就拆,那隻好當垃圾扔了。張歪嘴來收錢,他要他把這靴子全搬去。張歪嘴說,這卵子靴子二十塊錢一雙進的,以為我不曉得,裏麵全是墊的馬糞紙,一下雨全爛了,老子再麼樣也要穿李寧的唦!
往下說。
兩個債主整他,徒弟中華端來了一盤鹵肉,是要化解他師傅公胡子和兩個討債鬼對峙的尷尬。可是,跟王陰鳥張歪嘴吃肉,比吃毒藥還難受哪。
“胡子,車和貨是不是你陰了,錢存了準備拆遷後買大房子的?”王陰鳥這麼說。
“你說麼事?”他聽這話氣得直抖。
“你不激動。你好說,好說。”王陰鳥先罩住他。
“我自己?你聽哪個說的?你今天說出這個人來!”
“肯定有人說。你早曉得咱們廠要拆遷還建,往荷包裏紮幾個錢唦。”張歪嘴說。
“還說是你偷跑了的咧。”他怒指張歪嘴。
“我?我?……個婊子的你豬八戒上城牆,倒打一耙是吧?”張歪嘴把煙頭直接摁到公胡子的碗裏。
公胡子看到煙頭落在了碗裏,人已經快氣暈了,兩顆眼珠子嘭嘭往外爆。“人在做,天在看。天地良心,是哪個賣了偷了不得好死。我賣了我出門撞死!誣害我的一樣!”
“東西不見了沒假唦?你這人嘞!”王陰鳥說。
“你們逼我死啊?”
“沒哪個逼你胡子。要死長江又沒蓋蓋子,你不曉得去跳啊個斑馬的!”
“我就是想跳。人活著有個麼意思呢!”
張歪嘴火來了:“你跳唦,還等哪個!這惡躁!”
廠區裏到處寫著“拆”字,拆字外邊還畫了個紅圈。路斷人稀,加上霧霾,路燈昏暗。過去這個廠子可不是這樣,熱鬧非凡,燈火燦爛,人來車往。到了下班的時候,多個大門會湧出來一窩窩的人,就像開閘放水,勺子筷子敲著碗,到食堂就餐。每到早上,這路邊的喇叭裏就響著雄壯的歌聲:“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這歌聲現在突然像重金屬搖滾敲響在耳畔,轟轟作響。接著,從音樂的縫隙中出現了火車更大的轟隆隆的馳過聲。公胡子好一陣恍惚。定眼看,走到了廠裏過去自建的鐵路前。軌道厚重,枕木橫陳,但鋼軌卻沒了光澤,像一條蜷曲的黑蟒朝更遠的黑暗爬去。
他順著它走。他走在鋼軌上。他歪歪欲倒。他流淚。鐵道裏直打人臉的枯蒿擋住了他的路。這鐵軌通向江邊。有什麼東西站在前麵,蹲在草叢裏?他抬頭一看,是早已廢棄的火車頭,像一頭巨獸潛伏在荒草中。我可是開過你二十多年的呀老夥計!太熟悉啦,哥們兒!你麼樣就趴在這裏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了呢?過去,他站在車頭上,吹著哨子,搖著小旗子,吆喝人們避開。轟隆隆——轟隆隆——,還拉汽笛,嗚——,開進廠子,整個大地都震動了,吐著幾丈高的蒸汽,氣勢磅礴。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運煤,運材料,運產品,全靠它。工資高,有勞保,有澡堂,有電影院,有大食堂。大肉包子,肉絲麵。滿廠子都是年輕人,都是歌聲,煙囪裏冒黑煙,汽錘男高音。喇叭嗚嗚,鈴聲當當。那時深夜下夜班,還是擠在一堆,在路燈下打牌下棋喝小酒,根本就不想睡,根本沒睡意……
二
他走到了江邊。走到了野貓灘大橋上。
是怎麼來的,他完全記不住了,是夢遊還是迷路,是鬼引誘還是酒精作祟?反正,在灰霾沉沉的大橋上,在車流和江風中穿梭,被抬到雲端的感覺突然讓他有點清醒了,至少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我是麼樣到這裏來了的?冷風一浸,他問自己。
還是不清醒。……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場,看到神鷹披著那霞——光……你把車和貨偷了賣了準備買大房子的……殺人的抵命,欠債的還錢……開始——清晨我站在……你不曉得去跳啊個斑馬的,你跳唦,還等哪個……
腦子裏的聲音一缽糨糊……噢,他說,我是來跳橋的。他終於明白了。口腔裏疼痛。一吸氣,這江風硬得像往你喉嚨裏捅筷子。他聽見風在碗口粗的懸索上嗚嗚哭,還打拍子。筷頭往喉嚨裏捅,往兩岸的高樓大廈中捅,往江中捅,往橋麵上的汽車裏捅。全都在夢遊似的。車影憧憧,霧霾像大霧,但不滋潤,嗆得人難受,眼睛刺得生疼。鼻子癢癢的,連耳朵也癢癢的。一冷,渾身皮膚也繃得奇癢,恨不得用刀刮。公胡子,公胡子,橋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喊。是女人壓低的聲音,很親切,很急切,很神秘,仿佛下麵有什麼稀奇好看,喚他過去玩耍……
一部胡子被風刮得纏在臉上,是一種什麼提醒,像人撫他的臉。他沒想明白。透過縫隙看欄杆,一下子就可跨過去。這麼大的橋為麼事把欄杆修得這麼矮?國家缺這點小錢?加高一尺也就難翻過了。也沒想明白國家的這道理。聽到江水渾濁沉悶的聲音往上翻過來,想是風大了,風浪高了。他有跳橋的企圖,可似乎一個人想死的時候,世界並不在意這事。對一個人是大事,對這世界,像一片樹葉落下,無聲無息。這樣想,死也就很平常了。平常心對待,死就沒有那麼悲痛和雄壯,就是一件翻過去跳了就完了的事。是一件事的結束和過程,就像你上廁所,一泡尿拉了,輕鬆了,出來了。你跳了,走了,了結了。
那時候心如止水。人走到這裏心裏就靜了,不想事了。正準備翻越欄杆一跳了之,偏身時,卻看到霧霾裏現出個人影來。就在不遠處。
這是幻覺?這可不是幻覺。仔細分辨,眼睛盯著,分明有一個人緩緩向他這邊走來,卻又站定了,扶住欄杆。一個女的,失魂落魄……
也是一個跳橋者!
跳橋者知道跳橋者的心理。她那樣子,神態,動作,魂已經走了,落江裏了。可她也許是因為個子太小,欄杆較粗大,對他雖矮,對一個小女子卻是難翻的高山。她有幾次將腳往上移,夠不到,頭探到外麵。
又有一個人想離開這世界。他這麼想時突然眼淚往外直冒,簡直像決堤的洪水,擋不住,流得很暢快。往黃泉路上走,本來沒時間了,卻碰到一個陪伴。多謝菩薩,派個人來就不寂寞了。她來陪伴我,我去幫幫她。雙雙赴黃泉。
穿過霧霾,人就像走在夢裏,腳步很輕,像貓爪一樣,有幾分飄蕩,踩在雲霧深處的感覺,就像大春走向白毛女喜兒……這情景多麼美妙。他甚至沒與她說話,像過去在舞台上跳舞一樣,托住女演員,來一個高飄的造型。事情很簡單,他想做一個類似擁抱的姿勢,然後輕鬆地將這女人托舉起來,送到欄杆外頭。
他還真這樣做了。
就是這樣,非常優雅,非常文藝,非常抒情。輕輕舉起,輕輕放下。外頭有一條棧道,是為檢修用的吧?女的像一隻貓安穩降落到棧道上,身子骨也是貓般柔,還聞到一股濃濃的奶腥味,好像胸部很大……而他呢?他也一個靈巧的翻身就過去了。這斑馬的太有意思了。沒有恐懼,沒有慌張。這野貓灘大橋上尋死,是要兩道工序的。過來了,就沒什麼好說的,他看到那女的張大著眼睛弓著身子像怕冷似的等著他,乞求他,或者是畏懼他?那就抱唄,抱著跳唄。情緒很連貫。風非常之大,嗚嗚地響,沒想到過了欄杆腳下全是風,鼓鼓的風,妖風,把人的熱氣全抽走了。可向下望,向遠望,有一種做人的東西回來了,仿佛叫尊嚴吧。悲壯,也許是大義。死就是不服,死是崇高的,不低頭的。心裏哽哽著從沒有過的東西,牙齒咬著,抱著她了,這女的竟乖乖地偎在他懷裏了,更濃的奶腥味……你為何也絕望不想活了呢?遇到了什麼事呢?……沒去看她的長相,年齡一定不大,身子軟綿綿的,發抖,抱緊,開始準備跳了,有我在,你怕什麼!死不怕!腳剛跨過去關鍵的一步,但那女的此時腳卻勾在下麵鋼筋的縫裏,一隻手抓著欄杆,突然尖聲號叫起來:
“救命呀——”
這一聲!這是不讓人活還是不讓人死呀!這一聲喊,讓公胡子從美妙混沌鬼魂附體的狀態下陡地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冷汗一出,人就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但她的一掙脫,又讓他差一點跌出棧道,晃了幾下,那棧道的鐵齒是很稀的,站穩要很小心。當時的情況是,女的張牙舞爪的尖叫讓一輛車停下來,迅速衝出兩個強壯男人,一個抓她,一個抓他,像老鷹拎小雞一樣三把兩下就將他們拽回了花花世界。
這兩個人是原省武術隊的散打隊員,剛教了武術後,過橋回家的。
命不該死。
“嗯,你們有什麼想不開的?”警察用這個世界某些人慣用的口吻,吊兒郎當地問他們。
“殉情啊?”還加了一句。掰扯著手指。
“我們不認識。”公胡子說。
“有雙雙殉情的,死了的。你們是救活的第一對。感謝人家啊。明天去定製錦旗。我這裏有便宜點的店。”警察在桌上翻找著,找出了一張名片,很舊了,估計常給這家店子介紹生意。
兩個人沒有搭訕。特別那個大喊大叫的怕死鬼女人,現在就低著頭,一聲不吭,渾身還在瑟瑟發抖,還站在那個懸在半空的棧橋上。嚇傻了。
“反悔了,啊?找家人來領回家唦。為麼事想死咧?有的人窮得揭不開鍋,撿破爛,睡橋洞,還好好活著,你們遇到麼不順心的事唦?”
那女的反正緊咬牙關,一字不吐。公胡子也覺得說了沒用,也就不說,聽警察訓話。
公胡子看那女的,還年輕,還靈醒,但不像是武漢人。因為驚嚇過度,所以驚魂未定,縮成一團,成了啞巴。後來終於問出了她家裏人的電話。警察開始打電話。女人口音是山裏頭的。警察看公胡子那個匪勁和一部胡子,就先不問他。先追問女方。警察賊眉鼠眼的一定在研究這兩個人是什麼關係。但公胡子不看那女子,表情淡定,讓警察找不到這男女之間的曖昧成分。加上那女的始終低頭,不言不語,警察也很失望,仿佛沒有八卦的跳橋不算跳橋,而且這個夜班白值了。
好不容易從公胡子嘴裏挖完了事情經過,警察對他說:“她不想死,你硬把她掀到江裏,那你就有故意殺人之嫌咧。”
“我還殺人?嗬嗬。”公胡子說。
“差一點。”
警察是要套出公胡子家裏人的電話,或者說換出電話。不追究你刑事責任,電話是要告訴我的。
“我是鐵了心想死的。”
“所以要你家裏人領你回去。你有酒氣,回家醒酒了再說這話。”
“這點酒,二三兩。我清醒得很,我又不是小伢,我想死想活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別人作主。我死又沒造成社會秩序混亂,沒有侵犯他人自由。”公胡子強著說這個。
“但是你會給你家人帶來悲痛。”
“我沒有家人。”
“你先不封我的口唦,你必須把電話告訴我一個。你的身份證咧?”
“死還要帶身份證?”
“你反應很快,證明你還沒有準備好死去。看你的這個身板,起碼要活一百五十歲。”
“跟‘文革’說的毛爺爺活的歲數一樣。”
警察過來湊到公胡子耳邊,壓低聲音說:“夥計,這女的有點問題咧。”
但公胡子看不出這女的有問題。
“你長得蠻像那個唱我的太陽的什麼……”
“怕瓦落地。”
“叫什麼?”警察再問。
“怕、瓦、落、地——‘叭’,碎了。”
“我知道,你蠻幽默咧夥計。”
“我沒他那個福氣。”
“那說不定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警察桌上全是散煙,就給公胡子一根一根遞煙,還給他上火。說說笑笑的,什麼都講了,把妹妹的電話也套出來了。公胡子悔死。
隻有妹妹的電話了,找遍全城全世界,誰來領他?前妻,不可能;兒子,在高牆裏。茫茫人海,你還有什麼親人?那個妹妹同父異母,比階級敵人還仇恨,鬼曉得她是為什麼這樣恨公家的人。她也姓公,後來改成工了,說老子不姓這個婊子養的公。悲從心來啊悲從心來。
為什麼那多仇恨殺氣?因為她是殺豬佬。過去國營菜場賣肉的女豪傑,手拿大砍刀,砍筒骨龍骨胸骨脛骨肋骨腓骨髖骨髕骨,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閻王殿的女門神。家醜不可外揚,不請她來要誰來呢?
午夜時分,女屠戶來了。隻見她腰圓膀又壯,像個黑鐵塔,滿身血腥味,聲音似洪鍾。一來就啄住了那個女的:
“你呀你呀,要死不找個好男將搭伴,找個又老又醜又窮又髒的老特(頭),瞎了你的狗眼!到了閻王那裏不讓鬼都笑死是麼樣咧!”
那女人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進門遭一頓叱喝,更是不敢吭聲,看到女屠戶手指撣到人家臉上去了,警察就去拉她。
“哎哎,你搞麼事咧?先歇哈子行不?這大的征候是個麼板眼唦?”
“領人的,麼板眼?你還好玩些,不是你請我來的?不然老娘瞌睡都睡醒了。說唦,找我有麼事唦?”她跟警察翻嗆,就像是警察的老娘。
“我看你心裏沒得數,你駭我!這惡躁,是你哥哥唦?再麼樣救起來的是條人命,你就不會安慰他一下?”
“安慰,嘿嘿,我安慰別個,哪個安慰我?你安慰我啵?老娘現在在菜場剮鵪鶉,三天兩頭工商的來沒收我的秤,踩死我的鳥。不給他們進貢不讓你做。這 社會紮你的心,不跟跳橋有麼兩樣!喂,是你救她還是她救你?英雄救美人咧!回去唦!”轉過來伸手扯起她哥公胡子。
“我跟你回去?回哪裏?”公胡子黑著臉說。
“回你屋裏唦。我說,”她轉向警察,“不管哪個救他,都是給咱中華人民共和國留個禍害。你們曉不曉得?他把他老婆打不見了,把他兒子打到牢裏去了……”
“是少管所!”他糾正。
“那有麼兩樣?不都是坐牢。”
“與我今天有麼關係?”
“那就與我有關係囉。我回去了。媽個苕頭日腦的,耽誤老娘瞌睡,蠻栽咧!”
“你滾!”
“好,你翻,跟老子翻!沒事了半夜跟一個鄉下女的抱著跳橋,蠻浪漫咧,都這把年紀了,豔福還不淺咧!做鬼也風流呀。有本事到奧運會當跳水冠軍去唦……”
女人的老公來,懷裏還抱著個嬰兒。老遠就聽見有嬰兒哭,沒想到嬰兒竟然是這女的伢。那男的一進來就像唱歌一樣的往高處“啊”了一聲慘的,又“啊”了一聲不太慘的,見到那女的,就將嬰兒遞到她懷裏。那女的抱起嬰兒,就撩開衣裳,把一個乳房往嬰兒嘴上貼,那哭得怪慘的嬰兒含住乳頭就嗯嗯唔唔不哭了,安靜了。原來是個哺乳女人,怪不得的!
“你伢好大了?“警察問男的。
“五個月了。怪我怪我,沒把她看好,謝謝謝謝謝謝謝謝了,警察同誌。”這男的上唇厚得出奇,像是被鱉咬過的。
警察說,又不是我救的,是別個救的。又問她為麼事不說話?那男的說她就是這樣的個悶雞子。那男的問公胡子,是不是你救的?警察就笑。公胡子語塞。警察就說了,與他沒關係。
那個沒走的女屠戶這時插嘴說:“也是個跳橋的,兩個抱著跳的,你還沒搞清楚!”
這一句,讓本來感激不盡的那男將也啞了,石雕般杵在那裏。事情複雜了,警察要救火了。警察說:“你瞎放個麼屁,你走!”
“我走啊?不是你請老娘來的嗎?講了這多沒見一杯茶,你們派出所對老百姓蠻冷淡咧,是個麼態度?我的的士費哪個出唦?”她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煙就點燃吸起來。叼著煙,拿出一長條的士費單來送到警察麵前。
公胡子煩了,突然喊道:“警察同誌快把燈關了,你看她是麼東西!”
警察也沒明白為什麼要他關燈,隨手就關了電燈。這時候隻見漆黑的屋子裏,一道熒光一閃,咋咋呼呼的女屠戶嘴裏露出了一排閃著熒光的大牙齒。公胡子大叫道:“看見沒有,鬼牙!鬼牙!”
他妹妹慌慌張張掩飾不住,拔腿就往外跑。
這時,那男的拉起那女的也要出去,警察攔住他說,先別慌唦,你還沒登記,你叫什麼?那男的說他叫馬踩。警察說這是個假名,寫上身份證號。馬踩說是真名,我媽生我時被馬踩了一腳,踩到了我嘴巴上!
“你老婆為麼事想不開要跳橋的?伢還這小,你說說看。”
男人馬踩卻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是不是你打了的?有家暴?”
“沒有,我打她做麼事!她半夜出來我哪曉得呀?還跟一個男的一起跳,這不是出醜了,我真的不曉得有這種醜事啊……”那個馬踩快哭起來。
公胡子趕緊說:“我又不認識你老婆。”
那女的這時淚流滿麵,搖頭晃腦,懷裏的嬰兒好像要掉下來。她男人想把嬰兒抱開,女的卻不讓,死死抱著孩子,突然很激動地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警察說:“你不是救上來了嗎?不想死這很好啊,你老公不是領你回去嗎?”又對馬踩說,“她受驚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照看她。究竟有什麼事情?”
“好的好的。我們沒事沒事,真的!”
就這樣了。警察想問太多,窺探欲永不滿足。他們走了。
剩下他一個人,公胡子。警察不管他了,在電腦上刷刷地打著什麼。公胡子抽了警察桌上的幾支散煙,起身說:“那我走了。”警察沒抬頭看他,還是盯著自己的鍵盤叮叮當當地敲著字說:“好好,回去睡覺,不要想不開。看你酒是醒了。”
公胡子走出去,苟警官又叫回他:“我再問你幾句。你們這翻過去的時候,真的不害怕?我沒問到人,翻過去基本都沒有回來的,你們是第一例呀。”
公胡子說:“想死的時候,哪還想害怕不害怕,胯子一撩過去就完了的事。”
“你就沒有思想活動?”
“思想活動?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還思想!不是那女的一聲喊,早消失了。”
“瞎說什麼,國家這麼好,死個麼事唦!”
“還想看共產主義不成……”
這麼半夜三更的在外頭,我公胡子還是頭一次。總是喝點酒早點睡了,管它什麼不夜城夜生活的。霧霾比白天小點,燈火輝煌,運渣土的大卡車呼呼隆隆在街頭奔馳。總有不眠人。涼風如水。半夜這一個人走就是個遊魂,就是死了。公胡子好一陣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跳下去了,是鬼魂回來收腳印的;人死了將要收腳印,凡是走過的地方死人都要把腳印收回來,才好去轉世托生。
三
一晚上的夢。在動蕩中掙紮。就像在水裏麵翻滾。人死一次太累,徹底地癱軟了。他渾身無力,連翻身也困難,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陽氣被這跳橋的舉動全給吸走了。後來聽見了鳥叫,還有光線,是白天的,但沒有陽光。證明霧霾依然彌漫,沒有風,也就隻好讓霧霾這樣罩著了。還有人的腳步聲,走廊裏有鍋碗瓢勺的碰撞聲。這是老房子,人們都在走廊裏支鍋做飯。有人講話。有雪地靴的黴味。一切回來了。我自己撿了條命。也許是命不該絕,我還要繼續活下去。換個燈泡。吃東西。找個出路……中華鹵菜店旁那一家炸的麵窩最好吃,油比較好,內軟外焦。一碗熱幹麵,加個麵窩,再來一碗豆腐腦。熱幹麵還是徒弟中華做得地道,芝麻醬是正宗的,酸豆角也是最好的,還加了點香油和辣椒醬爆炒。如果有一杯酒,加上點花生米,不喝醉。再找點事做,把賬還清了,還是可以過日子的。兒子出來,讓他學一門手藝,廚師也好,美發也好。已經看過這些學校,三五千學費,那他就有一技在身。總還是個兒子,總有希望的。昨天的酒還沒完全醒,要解酒,必須用酒,以毒攻毒。這法子是哪個發明的?這人在哪裏?要問他害了多少人。但多年來自己因酒沒了其他食欲,酒是唯一的食欲。可以一天不吃飯,但不能一日無酒。想到酒,就想到城管的王隊長,要給他提兩瓶酒去,白雲邊12年的就行了,別人不是這麼做的嗎?可以管你擺三個月攤沒人過問。社會如此,你拗個什麼呢?……
這樣就到了菜場那兒,隻要了一瓶啤酒一碗麵,加上免費的花生米。正吃著,王陰鳥趿著一雙棉拖鞋出現了,手上舉著一張報紙,徑直朝公胡子走來,喉嚨裏掙紮出嘶啞的痰音高聲說道:
“胡子,你個斑馬日的出名了!”
這一叫,吃東西的、買東西的、賣東西的、走路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朝他這邊看過來。公胡子手上挑著一綹麵正欲往嘴裏填,卻也填不下了。王陰鳥已經在他眼前指著報紙上一條大黑標題念道:“長江野貓灘大橋一男一女抱著跳橋被拉回。野貓灘大橋成自殺者的‘金門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