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綠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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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韜

夏末,睡夢中的宋珠子被亮麗的陽光喚醒,一夜沒睡好,亮光兒刺了眼,再無睡意,打電話叫大玉兒過來。淘到這件好東西後,他首先想到的是大玉兒。

宋珠子身形枯瘦,含胸,一臉遜色,見誰都跟欠誰似的,站定了,就是一根風幹的苦瓜條。他做的是古玩生意,家裏堆滿舊貨,家,也是進貨出貨的倉庫。灰布窗簾,藍花床單,幾件老式褪色的家具擠擠插插,所有物件,甭管有氣兒的沒氣兒的,都充斥著歲月的滄桑。隻有大玉兒來了,生命的活力才會驟然升騰。

往常,見大玉兒的欲望,是沐浴在春風細雨中的甜美。兩人相好,走動頻繁且肆無忌憚。年過半百,什麼都看開了,獨身,了無牽掛,房門一鎖,整個世界就縮成了方塊,他是這個方塊的天王老子,稱王稱霸,橫糟豎反……也就是一陣子,等大玉兒一走,屋裏又變得淒苦冷清,三伏天照樣起雞皮疙瘩。有了這樣的閱曆,宋珠子越發覺得孤獨難耐,歲月曆久,更加深了“光棍兒好苦”的體會。

大玉兒細皮嫩肉不難看,盡管徐娘半老,依舊讓宋珠子傾心愛慕。宋珠子作過衡量,無論長相、學識、家境,他與大玉兒都不在一個層次,能得到大玉兒的垂愛,是情意,更是他宋珠子的造化,自詡的賤命多了珍貴之處。

跟著宋珠子時間長了,大玉兒對古玩也有了一知半解,說到底,就是玩。接到宋珠子的電話,心想,讓我幫著掌眼,由頭罷了,瞞誰?隨即衝澡,坐在梳妝台前捯飭。鏡子裏的圓臉渾如滿月,左顧右盼塗胭脂抹粉。細碎的皺紋糊弄淺淡了,捧著乳白色的汁液潤發,擰著鍍金的唇膏擦口紅,自覺風韻猶存,不然,宋珠子怎會這般癡心?想著就美不滋兒的。出門的時候推開兒子的房門,兒子還蜷在被窩裏,無意打擾兒子,隻是輕聲說了聲,看寶貝去了,中午自己去外邊吃拉麵吧。

小崽子還在做夢,大約夢到的都是美玉、官窯,聽說有寶貝,渾身一激靈,兩隻大眼咕嚕一聲彈開,閃出光來,翻身下地,跟著媽出門,為著來宋大爺家長見識。

大玉兒的兒子小名小崽子,正在進修文博專業。文物鑒定是個時髦行業,老話講“識古不窮”!眼力就是花不完的錢,一夜暴富就有了期許的資格。手藝學來,如同把命運攥在手心裏的神咒,點石成金,夢想成真,很契合當代人對財富的認知。宋珠子是行裏人,順理成章成了小崽子的課外指導。

敲開厚厚的防盜門,等母子倆進來,宋珠子隨手把門鎖嚴實了。聲色歡悅地說道,小崽兒,算你小子有眼福。轉身把藍花床單摩挲平,鋪開一塊二尺見方的紫紅平絨布,趿拉著拖鞋從櫃子裏抱出一個錦盒來,輕輕地放到平絨布上,打開錦盒,捧出寶物,一係列動作,輕柔得如捧著月窠裏的孩子。宋珠子站定,伸手說道,上眼吧二位,就是到了故宮博物院,未必能見到這麼稀貴的造像。

宋珠子說話的聲音不高,難以抑製的興奮溢於言表,這情形讓大玉兒備感陌生。宋珠子腰裏有多厚,她沒問過,宋珠子從小自卑、忍辱,甚至有些猥瑣,往日的狀態深深刻在大玉兒的腦子裏。也因為這狀態,多少次牽動過大玉兒心神,生出過多少憐憫,即使多年後再次見到宋珠子,在他的言談舉止中,感覺到的還是孤苦悲涼。轉眼間的事兒,眼麵前換了個人,氣昂昂地炫耀,家雀就要鳳凰的昭示,仿佛要成精了!是這尊造像帶來的嗎?床上擺放的哪裏是造像,明明成摞的鈔票,圈裏圈外名聲遠播,世人仰視,道不盡的風光尊貴。宋珠子眉飛色舞的樣子,突然洋溢出來的幸福感,令大玉兒窒息。

小崽子專心鑒賞著造像。

大玉兒知道兒子的脾氣,抽冷子迷上一件事兒,會一猛子紮進去,不管不顧,任誰也勸不住。現在的孩子,風一陣雨一陣,比六月天變得都快。起初玩樂隊,後來打電玩……一夜之間,吵吵著要學文物鑒定。大人隻能隨著他轉,陪伴著找學校,見老師,一切都是小崽子爸爸操持的。花了多少錢她不問,如同先生庫裏有多少真金白銀她沒問過,知道得越少心裏就越幹淨。小崽子選的都是名家授課,據說擺弄的任何一件實物,夠得上普通人的家當,學費能少得了嗎?好在畢業後有個證兒,兩口子對培養孩子有準星,甭管你學什麼,有個證兒,這輩子父母沒耽誤你,齊活。

小崽子看造像的時候,宋珠子的眼球骨溜溜閃光,一刻也不敢離開小崽子的手。得到一件寶貝不易,大玉兒明白宋珠子的心思,此時間除了寶貝,他眼裏沒別的了。分開多年後,兩人邂逅相見,立即歡愛得風生水起,攔不住真心的好。你情我願,如魚得水。大玉兒自忖她跟誰更像夫妻,找不出答案,幾次給宋珠子介紹對象,都被宋珠子不由分說地攔了。這讓大玉兒在兩個男人中間越發擺不平,逢到與宋珠子一起,隻是盡力奉迎。

今天,自己精心打扮缺少喝彩,正眼注視也沒有,不覺暗罵,這會兒,自己竟然比不上一個老舊瓷人。靜下心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女人跑不了,寶物難覓得,寬了心,放下身架,拉過馬紮兒坐下來,一起欣賞這件寶物。

床上擺放的是一尊磁州窯紅綠彩觀音造像,整個造像高不盈尺,日光映襯下,越發顯得釉水溫潤,包漿肥厚。菩薩手中的寶瓶色如牙黃,瓶中插有翠綠楊枝,似在隨風搖曳;高挽發髻,青絲細順,衣領裙帶繪有紅色花紋,衣著褶皺自然流暢,尤其是開臉,雍容安泰,兩唇微合飽含著對世人的無限悲憫。這樣的造像,即便是外行,也能看出工匠的高超手藝。見到寶物,大玉兒不由得安靜下來,是對菩薩的虔誠還是寶物靈性的感召,說不清。那一瞬間,大玉兒心如止水,兩手問心,生出對菩薩的萬千敬仰。

她定神看了一眼宋珠子,見他兩眼通紅,想是夜裏也沒得安穩,對菩薩大慈大悲的感念刻骨銘心,磕了幾百個響頭也說不定。她同情宋珠子,想說幾句貼心的話,無奈小崽子在身邊,忍了。小崽子跟來,宋珠子沒反感,反而認真詢問小崽子的學習情況,告訴他哪位老師授課要仔細聽,那是位真正的行家,尤其是老窯瓷器頗有心得。哪位是棒槌,玩玉器還湊合,書畫常給人瞎馬騎……句句都說在裉節(關鍵)上。

神采飛揚的宋珠子見娘兒倆如同見到了知音,得意地講起請到寶物的過程,不住地說,緣分,記住了,是你的,早晚會落到你手裏,古玩行講緣分,實情,不能不信緣分。

老物件表麵有一層說不出的光亮,尤其是傳世品,更是這樣。

宋珠子說這話時,大玉兒也聽進去了。

這是多少年人間煙火留下的痕跡,可這也要看場合,鬼市上,手電光打上去,多好的眼力也會打折扣,怎麼辦?上手哇!手頭、釉水表麵給人的觸感,判斷新老得靠多年的曆練。老物件表麵滑如凝脂,常說那種感覺像是撫摸著小孩的屁股。小崽子嬉笑著摸摸自己的屁股。宋珠子嘿嘿兒地笑,你的還湊合,要摸我的可就瞎了。大玉兒呸聲罵道,爺兒倆沒正經。

宋珠子是老光棍,壓根兒沒帶過孩子,別人孩子的屁股難得摸,體會何來?玉兒長得白淨豐腴,肌膚滑如凝脂,在宋珠子的腦海裏,寶物表麵的華潤指的就是大玉兒的肌膚。兩人相好的時間比小崽子的歲數都大,兩手在大玉兒的身上摸索,滋潤、光滑,還在少婦時,用點力就能掐出油水來,這樣的體會當然隻能盤桓在心裏。他瞄了大玉兒身上一眼,大玉兒的臉紅了。宋珠子連忙轉臉對小崽子說,黑燈瞎火的時候,但凡遇到這樣的東西,別撒手。

宋珠子講起淘寶的心得,話密,如同上了弦。小崽子愛聽宋珠子白話,常對媽媽說,宋大爺是真正的專家,說的是實戰經驗,若不是您跟宋大爺有交情,沒人會這麼掰著手指頭教你。還說,老師說的是菜譜,宋大爺上來的是一盤菜,色香味俱全。大玉兒聽了,就說孩子越來越懂事兒了。

偶爾家裏男人問起,大玉兒就說,去宋大爺家上課了。硬氣,合乎情理,即使小崽子不跟去也有得說,給老師上供去了。她那位沒早沒晚地搞事業,有人給娘兒倆解悶,挺好。給小崽子上課時,大玉兒也跟在一邊聽,捎帶手學了不少東西。

一陣彩鈴聲讓幾人打了個激靈:我在遙望,月亮之上……手機的聲音刺耳,宋珠子抄起電話,臉色就沉了下來,說道,您就別費心了,造像?早勻出去了。擱著?幹嗎!我怕賊惦記!回見吧您呐!說完就撂了。

大玉兒見宋珠子語氣不對,問道,傳得還挺快?

宋珠子說,冤家路窄,黑三賊上了,要不怎麼把你叫來呢。

黑三比宋珠子大幾歲,姓黑,長得也黑,小時候憋壞,給男孩子後背畫個王八,在女同學書包裏放隻土鱉,沒邊兒的瘋玩兒,告狀的三天兩頭堵著家門。黑家護犢子,反而編派了對方許多不是。街坊們便撿了省心,囑咐孩子,那就是攤臭狗屎,躲遠點。黑三沒了玩伴,又少了大人們的管束,覺得無聊,上課的時候趴在課桌上,筆尖朝下在桌麵上戳,立不住,於是再戳。反反複複,日複一日,畢業的時候,削出來的鉛筆裝了一尿盆,成績單上卻是一片闊野。那年月知識不值錢,招工的來到學校,見他一身力氣,搞搬運是塊好材料,於是,黑三搖身一變,加入了搬運工人的行列。運輸公司慢慢實現了機械化,黑三跟形勢學會了開車,而且技術一流。傳言他的眼神極為好使,別人看五百米,他能看出五裏地,他饒處吹噓,童子功,懂嗎?蚊子打眼前過,我都能分出公母來,你以為呢。

宋珠子與黑三見麵就掐,從小的宿怨。宋珠子一小沒了娘,爸爸病在床上整天嘿兒嘍帶喘,宋珠子能到雜貨鋪打醬油的時候,就要學著買菜、做飯、拾掇屋子,伺候老家兒的吃喝拉撒。小花小草的年齡,宋珠子一身髒兮兮的像個小叫花子,日子過得十分業障。大玉兒跟宋珠子住在一個大雜院,大人見孩子可憐,時常做點差樣的,就讓大玉兒端過去,爺兒倆捧著飯菜自是千恩萬謝,對懂事的大玉兒更是心存感激。宋珠子話不多,滴水之恩比天大。宋珠子比大玉兒大幾歲,在街上常護著大玉兒,算是對大玉兒家的報答。等明白男女之事的時候,宋珠子對大玉兒有了相惜之心,夜不能寐,生出諸多傾慕。宋珠子的爸爸心裏也明鏡似的,幾次想過去跟大人張嘴,看著自家黑屋子冷炕,破箱子翻了底兒,也沒找出一件能拿出手的玩意兒。沒人的時候常對兒子擺擺手,說,白混了一輩子,過手的玩意兒多了,愣是沒給自己留一件兒,寒磣呢!說著眼圈濕澀,道不盡悔恨悲涼。

黑三家就在隔壁兒,一家子沒人拿宋珠子當事,黑三更是看不得他跟大玉兒好。到了婚娶的年齡,先下手為強,帶著煙酒糖茶托人提親。

大玉兒家不喜歡黑三,更不賓服黑三家的人性。介紹人聽出話冷,攔不住嘴欠,隨口說,黑三家殷實,以後柴米油鹽的過日子,宋家,那是沒比的。這話傳到宋珠子的耳朵裏,冷了心,不久就搬出了寬胡同。

大玉兒是寬胡同的美人,大玉兒聽到過議論,從陌生人燎火的目光中也有覺察,有了美人的判斷,心就高了,哪裏就看上黑三?自然,當時也沒把心許給宋珠子,這是實情,隻是在宋珠子執意換房走了以後,才覺著頭頂上少了一片遮陰的雲彩。

黑三家開過大車店,門洞寬大敞亮,是孩子們聚集戲耍的去處。宋珠子來時,黑三張嘴就罵,你爸爸都婁了,不家待著,成心招人是不是?宋珠子瑟縮著走了,大玉兒見宋珠子受了委屈,也就不玩了。孩子們見了,就喊,宋珠子,你媳婦找你去嘍!門洞裏又是一番歡笑吵嚷。

黑三逞能,抓起大玉兒玩的羊拐丟進護城河裏。護城河就在寬胡同街外,幾步就到了,於是,黑三常拿護城河撒氣。那時候孩子們沒玩意兒,幾隻羊拐當寶貝,大玉兒在河沿兒哭鬧了陣子,宋珠子勸不住,就跳到河裏撈。護城河的水不深,卻很髒,找到幾個羊拐後,已弄得渾身濕臭……

如今寬胡同原址起了高樓,護城河早已成了馬路,兒時的記憶也變得七零八落。說起寬胡同的往事,大玉兒常念想起宋珠子,童年,不能沒有宋珠子,沒有寬胡同裏的宋珠子,寬胡同也沒多大意思了。

大玉兒結婚後,新家離著潘家園不遠,為了解悶,偶爾逛跳蚤市場,在銅壺、銅盆、線板、熨鐵、水銀斑駁的鏡子這些陳年舊貨中,翻動過往的許多記憶。

那天是星期日,一早兒,大玉兒在跳蚤市場裏踅摸了陣子,沒看上眼的。正覺得無聊,一個攤上閃過一串紅色的珠子,蹲下來,戴到玉腕上試試,藕白的手腕上掛上一串柿色的熟櫻桃,越發覺得珠子可愛。起了買的念頭,抬頭問價兒,發現麵前的老爺們兒兩眼發直,大玉兒叫出聲來,宋珠子!不知怎麼,眼裏就冒出淚來。宋珠子一邊安慰,一邊把珠串戴在大玉兒的手腕上,隨即收了攤,尋個僻靜處兩人相擁感歎,那一番情景自不必說。

提到黑三,兩人心裏都是懨懨的,黑三稱不上是拆散他們姻緣的罪魁,刺激的是宋珠子改變經濟狀況的決心。這個心情,大玉兒未必全明白,或許她隻是隱隱覺得,宋珠子辭職、到跳蚤市場淘寶、擺攤,鬼市上跟在行家屁股後邊偷藝(這都是宋珠子向她敘述的),重要的是至今未能成家,她,占有重要成分。

窮,是宋珠子揮之不去的傷痛。人一旦認定某個地方裂開了傷口,觸到這個傷口的任何細節,都會引動他渾身戰栗。沒能娶了大玉兒是因為窮;看著別人吃牛奶冰棍、喝北冰洋汽水、穿卡其布衣服、踩著高靿球鞋在操場跑圈。自己不行,掛在書包上的水碗兒是街坊使剩下的;穿的是爸爸的舊褲子,稍微用力就會露腚出醜;黑布鞋打了前後掌,擋不住腳趾頭往外鑽……都是窮鬧的。窮,如同一根從頭頂穿過尾巴骨的鋼針,經過的每一個關節,都深深刺痛敏感的神經。

上輩子窮他管不了,這輩子不能再窮,政策活泛了,再窮那就是白活一世。尤其在父親去世後,身上更是少了羈絆,為了尋找擺脫貧窮的機會,他兩眼冒藍光,狼似的,他覬覦過服裝攤,也打算開飯館,苦於連本錢都湊不出來,心裏掙紮了一陣子……

人的運程不是直線衝刺,更像折返跑,已經當了工人的宋珠子,神差鬼使,又彎到父親的老路上。一次剛開支,手裏攥著幾十塊錢在跳蚤市場逛,花了二十塊錢撮堆兒買了些東西。二十塊錢是半月的工資呢,他想了,即便交了“學費”(錯買了東西),這一個月省著點,也不至於沒飯吃。天亮後,他鋪塊包袱皮就擺上剛淘來的物件,有賣的就有買的,沒多大工夫,有顆珠子被人看上了。宋珠子對珠子認識不深,更不知道該開個什麼價,就說,您是行家,看著給吧,合適呢,珠子就歸您了。那人給了六十,他不知道是不是賣漏了,貌似內行地說了句,朋友價兒,以後記著照顧我的攤啊。賣主問,怎麼稱呼您?他隨口答道,賤姓宋,打聽宋珠子,行裏人都知道!

在當時,這話出奇地荒唐,他偶爾擺擺攤,跳蚤市場除了驅趕他們的警察,熟人沒幾個,誰會知道有個宋珠子呢?沒想到這話順嘴一說,時間長了,宋珠子的大號真就叫起來了。他記得爸爸說過一句話,綽號就是財,別怕醜,越醜越吃香,那是財神爺捧你呢。他認定這綽號是財神爺給的,還認定,他該吃這一行,是傳承,也是時代賦予的機會,百年不遇的良機。也許就是因為那顆六十塊錢的珠子,他辭職了。

也有人說,宋珠子的大號是指宋珠子的爸爸,現在的宋珠子充其量是小宋珠子,他沒老宋珠子的本事,也沒老宋珠子的運氣。傳說,老宋珠子兜裏有過錢,在沒名號的時候,到一個大宅門收老貨,拿出幾件東西不上眼,起身要走,猛然間看到院裏有一對銅鶴,冷眼一端詳,問本家這東西是否賣。本家說,賣呀,這不正等著收碎銅爛鐵的呢。老宋珠子說,我費事代勞了吧,您約約,不會比他們給的少。

老宋珠子搬著兩隻銅鶴出門,找背人的地方摳出兩隻鶴眼上的寶石,在一家古玩店,以高出黃銅幾倍的價格把鶴賣了。店老板不含糊,說,怎麼著,不能都是瞎眼吧?宋珠子嘿嘿兒一笑,什麼事兒也瞞不住您,就兩顆藍寶,正宗印度貨。合適我就讓給您一顆。就這一顆藍寶石,老宋珠子吃喝嫖賭美了兩年,也作下了嘿兒嘍帶喘的病。解放後,賣珠子,治病、娶媳婦,到死這病也沒好利索。老話說到人,“隻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老宋珠子兩樣都不沾。

再次見黑三也是在鬼市上,他正反複看著一塊青花盤子,問價。宋珠子覺得還有得商量,撂下,準備抻賣主一把。誰知道剛撒手,背後就有人撿起說,我要了。瞬間,他與黑三有個對視,黑三悄聲對身邊的人說,跟著他,他爸爸是敲小鼓的,隻要他一撒手,照拿就是了。滿是挑釁的意味。

鬼市上有黑三在,宋珠子很難買到俏貨,撮堆兒,好歹全要了,這招是衝賣家也是衝黑三,不得罪你,也犯不上教會你。宋珠子使的是老輩子的手段,沒過時。

宋珠子進古玩行源於鬼市,生出許多是非閑氣也因為鬼市,宋珠子跟鬼市有不解之緣。

鬼市是什麼樣的市場?說法不一,有人說起於明清,盛於民初,原因跟滿清沒落,八旗子弟變賣祖宗的家業有關。趁著夜色,落魄貴族在鬼市變賣家當、古玩字畫,祖輩珍藏並不鮮見;盜賊出手偷盜來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變現,這些都造就了鬼市的興旺,使得鬼市充滿神秘和無盡誘惑。文化人的說法不能全信,在宋珠子看來,鬼市不過是一種帶有賭性的交易方式罷了。黑燈瞎火,無拘無束,什麼能賣不能賣的,隻要不是犯忌的物件,全能混進鬼市。傳說潘家園初期,大車小輛來過一批庫底子,不少是動蕩年月的遺存,找不著主了,又不好丟棄,倒垃圾似的湧進了鬼市,行家發了財,同時也培育出現代的許多古玩名家。不論怎麼說,鬼市上,不能單憑眼力淘寶,眼力加運氣才會有所成就。逛鬼市的人多,交易量大,場麵熱鬧。現如今潘家園逢雙休日,淩晨四點半開門,大門一開,黑壓壓的人群排山倒海往院裏湧,那場麵,絕對稱得上震撼。這些年,都說再想淘到好東西難了,逛鬼市的人不這麼想,鬼市絕在恍惚之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按中國的五行之說,黑,主水,主財,鬼市就該是這麼個色兒。

那日鬼市上,宋珠子見到觀音像,餘光在四周瞄著,沒急著下手,手電筒在這個攤位上轉了周遭,憑經驗,斷定是鄉裏人進城賣貨。他先問了幾件盤碗,見有人過來,在那人貓腰的時候,他一把攥住了瓷造像,要多少錢?宋珠子輕聲問。

兩千,老的,我說了不算,你們都是行家,家裏供的,實話……老鄉還想說什麼,宋珠子攔住了。

說故事是吧,賣貨的沒人說新的。河南人?宋珠子問。

老鄉說,離著不遠,過河就是了。

宋珠子立即想到了觀台鎮,他到過那地方,磁州窯的古窯址,至今老百姓的手裏還存有老輩子流下來的物件。對上號了,就有了七分的把握。說,給你一千!不少了。

大哥,真心要,就添個路費吧,家裏沒難事兒,畜生才賣呢。老鄉話語真誠。

宋珠子掏錢,說,得,再添二百,軟臥都夠了。

宋珠子說話的時候,東西一直沒離手,不用回頭,他就能感覺到身後幾個人都等著他放手呢。東西一撂,哪怕說好了價兒,後邊那主兒也敢添錢把東西拿走。現在的人越來越沒規矩了,尤其是黑三一夥兒,在市麵上玩流氓手段,生切,渾不講理,野腔無調地喊叫,一個個生驢似的。宋珠子的身板單薄,自忖禁不住他們尥蹶子,索性放棄了打架的心思,由他們欺負過幾回。以後長了記性,不放手,你橫是不能生搶吧。

老鄉回身拿報紙,伸手要給瓷造像打包。宋珠子接過報紙,說,還是自己來吧,自己包著踏實。一手遞過一遝子錢讓老鄉自己數。

老鄉說,十二張,恁再數數。宋珠子說,夠就得了。把造像包嚴實了,小心掖到書包裏,拉上拉鏈,這才打量身後的人。

真是想誰來誰,黑三嘿嘿兒一笑,宋哥,又能拿幾個了吧。

宋珠子笑道,扯呢?你出個數,立馬勻給你!

黑三沒這本事,眼神兒跟眼力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他隻知道宋珠子上手的東西錯不了,可這裏邊的深淺,鬼市兒上逛蕩了這麼多年,還是摸不著底。見宋珠子喊號兒,隻能嘿嘿兒地笑,勉強說,用得著兄弟的時候,言語聲。

宋珠子也笑道,這話像老街坊說的,現在呢,我隻想讓你躲我遠點。

宋珠子叫大玉兒過來,是想讓小娥子幫忙出手,以免夜長夢多。

小娥子與大玉兒同父異母,二十多歲,麵白如大玉兒,長得修長俏媚。姐兒倆這段時間沒少光顧宋珠子的攤位,小娥子還透出話來,要為老板尋幾件像樣的老東西。宋珠子見過的好東西多了,尤其剛玩兒的時候,買來的便宜,賣得也不貴。攤販,往好了說也是做古玩生意的商人,可商人跟商人不一樣。宋珠子沒資金,更沒時間把玩寶物。多好的東西僅僅是過手,留不住,想起賣過的好東西,百爪撓心地難受。這就是命,宋珠子常這麼開導自己。

資金限製了攤販的想象空間,選擇私下出手,或許出於無奈。熟人交易,許多事情做起來為了穩妥,這是古玩行多數人的交易方式。走拍賣的,尤其是大拍,多是大亨、大公司,下大本,撂上幾年,等行市,撈大錢……宋珠子還沒這道行,也不屬於他的買賣觀念。宋珠子不能等,壓根兒也沒作等的籌劃。宋珠子的爸爸以前敲小鼓,收舊貨,轉臉出手,一家人張嘴等嚼穀呢不是。境遇與眼下的宋珠子相似,等大錢不如掙現錢,看的是眼麵前的利,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有個攤,仿佛是老年間的攢兒,再好的東西見利就走,不留著。

聽大玉兒說起過小娥子,雙學位,眼下在一家公司做副總,老板是做古典家具的,對小娥子不錯。

小娥子二十多歲,新派,有能力,工作後很快得到了老板的欣賞乃至依賴。老板姓黃,木匠出身。這年月真說不清哪塊雲彩下雨,黃老板最初收了幾件老家具,積攢了一堆花梨紫檀的老料,原準備等個識貨的買主,誰知道擱著的東西,價碼會隨風長,買來賣去,逐漸做大,成為紅木圈的名人。小娥子跟著黃老板曆練了幾年,長了見識,積蓄了寬厚的人脈,古玩行夢寐以求的東西,小娥子談笑間就得到了。每每說起,宋珠子常常唏噓不已,說,女人的長相就是賣相,男人成事累折腰,女人,尤其是像小娥子這樣的漂亮妞兒,扭扭屁股就搞定了。大玉兒聽後,啐罵道,下輩子割了你那四兩臭肉,憑你一身賤骨頭,就算扭折了胯骨,寬胡同難不成還開出個琉璃廠?

寬胡同現如今連影兒都無處尋了,隻是在兩人的心裏,那是一段溢美酸楚的流年。北京的胡同是怎麼規劃的,說不清,東西胡同中間,抽冷子隔出一個南北走向的豁口,窄的叫夾道,寬點的叫胡同,寬胡同。這寬胡同是兩人有緣無分的代名詞,不到情非得已,誰也不願意吐出這地界兒。

提到寬胡同就是幾天前的事兒,大玉兒去往宋珠子家的途中,還以為那話又勾起情火,有小崽子跟著,攪了局,擔心會落宋珠子埋怨呢。

宋珠子的神色,似乎就沒動與大玉兒親熱的心思,古玩行有規矩,在交易運作過程中,遠離女色為的是不傷元氣,宋珠子遵從這個規矩。這裏邊沒有輕視婦女的意思,保持腦子的清醒,有所不為,佛教的律條,戒、定、慧,用在古玩交易中,照樣適用,也表現出買賣人對財神爺的尊重。宋珠子堅守的是一種文化,古玩行的潛藏文化。

宋珠子遇見大玉兒之後,沒斷了把大玉兒約在家裏。那時候大玉兒還是個美少婦,沒有過生養,乳峰高挺,富於彈性的圓臀,光滑細膩的皮膚,處處撩撥著宋珠子的欲火。當她一件件脫掉衣衫,赤條條站在宋珠子麵前的時候,宋珠子直覺得天旋地轉,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抱起大玉兒,渾身不停地戰栗,親著、咬著,恨不能一口吞下這位美人……

有了如此經曆,宋珠子發現生活原來是這般美妙,他正當盛年,眼前不時閃過大玉兒光滑的胴體,時不時會想起翻雲覆雨的過程。夜深人靜的時候,常睡不著,坐起來,翻弄書,聽收音機,打開電視機直看到屏幕上雪花亂舞。躺下,耳邊還是大玉兒的吟唱……等著、熬著,直到再次見到大玉兒……如饑似渴地纏繞讓大玉兒渾身顫抖,宋珠子癱軟在床上,自語,沒有你,我怎麼活。

大玉兒享受著宋珠子給的愛,她從宋珠子的狂熱中,猜想宋珠子早晚有一天會央求她離婚,甚至期望她放棄一切,到他的身邊來。沒有,至今宋珠子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猜想宋珠子在等著她開口,或者是怕她張口,大玉兒暗自揣測宋珠子的性格,如此的胡思亂想也許就是糾纏吧。

如此這般的心思,要說宋珠子一點沒動過,那是蒙小孩子呢。但是自己眼前的境況跟人家沒得比,哪兒還有開口的資格?恨自己一陣子,見不著又想,宋珠子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

一次,兩人平靜下來後,宋珠子問大玉兒為什麼沒要孩子。大玉兒抿著嘴說,就他那能耐?哼!

宋珠子不解,您那位不是玩房地產的嗎?這買賣 人可幹不了。

我說的不是腦子,是那兒。

宋珠子順著大玉兒的目光尋找,等見到自己那個寶貝的時候,差點笑出聲來。我說您怎麼如狼似虎呢,原來是到這兒解乏來啦。說著,又把大玉兒摟在懷裏。大玉兒推開他說,別沒良心啊,人家真心對你,你倒拿別人取笑。

宋珠子聽了,很是得意。

宋珠子自打要了大玉兒,常會想到大玉兒的家境,名車、豪宅、大把的銀子,沒一樣是宋珠子能給的。夜晚蜷縮在被窩裏,想到大玉兒給予的一切,就覺得自己對不住大玉兒。再想下去,越發自卑起來,不住地歎氣。他不想讓大玉兒看到自己無能,糾結了幾年,還是沒見到經濟狀況出現大起色。直到大玉兒說了那個“寶貝”,終於找到一劑挑起精氣神的良藥,怎麼能不得意呢。

那個物件很難上得台麵,但它標榜的是男人的尊嚴,是征服一切的基礎,他行!那位富足的地產商,不行!男人呐,那兒不行就會捎色了,這就是上天安排的,不能好事兒全讓他一個人占了。他得意,說,我知道你沒忘了我,我宋珠子一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的恩德。說出來的話聲音發顫,弄得大玉兒兩眼濕漉漉的。此後,宋珠子越發喜歡聽大玉兒唱讚歌,他怕歌聲太大,又期待大玉兒真誠讚美,他要大玉兒知道,他不同於那個地產商,他給予的是另一種稀美。

春月,明麗的陽光,透過窗簾灑下斑斕的花影,兩人濃情蜜意,興致很高。宋珠子伏在大玉兒的身上說,給我生個兒子吧。大玉兒正在暢快,忘情地說,要什麼,都依你……來年春節過後,大玉兒果真就生下來一個小子,小子出生的時候細長瘦弱,大玉兒學說接生大夫的話,看呐,小東西嘿——撲通一聲,就躥出來了,跟跳水似的……

宋珠子聽了嘿嘿兒地笑,母子平安就好。

大玉兒姐兒倆來到地攤,宋珠子頓時覺得眼前花團錦簇,連忙沉住氣,把心放平穩。這時候不用向四周看,一切明鏡兒似的,比長著後眼看得還要真切。他知道,這會子人們的目光都朝他這兒聚齊兒了。這是榮耀,是本攤的人氣,看著姐兒倆越發感到喜興。逛潘家園的不乏美女,西單、王府井的美女是一景兒,誰能說潘家園就沒這景兒了?氣候宜人的秋季,女人們衣著時尚,手腕上、脖頸上掛著珠寶,展示著時興另類的服飾。這姐兒倆讓宋珠子出彩兒的地方不光是人,還是他宋珠子的熟人,走動得很近的朋友,這還不足以讓人豔羨嗎?美時、美景、珍玩、靚女,相互輝映,這滋味兒,您咂摸去吧。

宋珠子拿捏著老街坊的姿態,不卑不亢,熱熱乎乎,與姐兒倆聊天,需要把握分寸。街麵上混,處處得防著編派閑話,饒是這麼小心,還是讓黑三 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