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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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德朝
一
如果囚犯“575”許諾的不是7位數字,胡啟明不會心跳如鼓。但他清楚,作為省三監負責人之一,這種非分之想決不可能屬於他,那會把他帶入無法想象的深淵。從警三十餘年,自認堅守職責清廉執法,黨性原則與公道正義牢樹於心。然而,良心有時也會在某種“特定環境”下彰顯它的靈活性和易變性,叫人猝不及防。良心一旦被“彰顯”便有些張牙舞爪,爪子觸及他生活的方方麵麵:農村父母的醫療,妻的車,兒的留學、婚姻……那是他一生都很難掙到的數目。幾天來,他總感到心髒供血不足,惡心頭暈徹夜難寐,似魔咒扼住了他主動脈。
省三監全稱M省東郊第三監獄,原處城東八鬥嶺灌木地帶,建國初期所建,以羈押重犯而聞名。近年因地產火熱,城市不斷東擴,東郊監幾近城中之監,造成居民安全隱患和心理不適等多種因素。加之林地堿潮,監舍老舊腐蝕嚴重不便囚犯的看守(幾起越獄事件囚犯均借腐鏽和灌木逃脫),因此該監被迫西遷百公裏之外,地址選定於一廢舊煤礦附近。
三監遷徙後,一個停產多年的煤礦重新運轉起來。煤礦原屬私營煤窯,年產數萬噸,規模不大也不小。2005年秋,一起瓦斯爆炸至多人死亡,礦主瞞報事故責任和傷亡人數被繩之以法。政府借此收回產權關閉煤窯,並挖出腐敗官員若幹。封置多年後,國家經過對地方經濟發展及社會穩定等方麵的全麵考證,決定該煤礦由移至城西後的省三監全麵接管,重要的不僅僅是本省GDP將有新高度,在法製機構監管下的礦業一般也不會出大問題。
三監初建伊始,資金投放很大。盡管國家承建,微觀上依然存在資金不足的問題。比如購買金絲雀,一隻200元,10隻也不過2000元,錢不多,但是怎麼出款又怎麼落賬,走哪一塊都捉襟見肘,但是井下得有它。一個曾做過礦工的囚犯說,金絲雀對瓦斯的敏感度遠勝於儀表報警。當人們還沒有感覺到有氣味泄漏時,它已身死籠裏。金絲雀高風亮節舍己救人的精神一直讓胡啟明很感慨。
囚號為575的囚犯憑借經商多年的敏感嗅覺,借此一個勁地輕輕敲打胡啟明,說他願意無償出資解決不足問題。胡啟明嗤之以鼻,國家有撥款,用得著一個獄囚資助?然而事情並不簡單,所謂投資並非監獄,而是對他個人。“投資”很大,囚犯隻想求得胡啟明一點小幫助,這個“小幫助”也很大,他想出去,往明裏說他想越獄。操,這分明是在要我胡啟明一條老命。這是錢能幹得了的事?就算放你出去了,你又能往哪兒逃?沒等你出城就會被抓回來,到那時,我胡啟明人財兩空,和你一起蹲號子?
所謂“特定環境”乃胡仕途已盡休齡將至之時恰逢上級的“好政策”。移建新址,經費不足上級有目共睹,監舍需加固,監控係統待更新,最要命的是服刑人員文化素質今非昔比,高科技反監能力日顯提高。安全狀況堪憂亟待改善。因此,上級在自籌解決後勤不濟問題上,廉潔自律前提下有限放寬了部分政策。前不久下發的《關於服刑人員勞動產值(在本單位經費不足中)可作部分調整的通知》,明確說明,除縮小服刑者創造收益上繳比例外,鼓勵囚犯立功贖罪。後者似乎給了胡啟明些許退路和空間,政策這個框架一旦大體成形,實施起來你就會發現它的細節實在是豐富多彩。充分發揮服刑人員的特長,搞一點多種經營……裝進筐裏都是菜,隻要無違背大原則有什麼不可以裝呢?對此政策胡啟明一定要認真領會,吃透精神。
取囚人私財乃執法大忌。身為副監獄長拿人手短胡啟明心知肚明,但在“575”尚未許諾之前,囚犯們裝進“筐裏”的東西他都不會往外擇,紮緊自己的口袋,就是一個好黨員好幹部。可是這一次,在這種持續時間不長的“特定環境”誘導下,他還打不打算捂緊口袋?那筆數目太大了,政策的“筐裏”能裝得下嗎?他已五十有六,一生中本有很多好機會屬於他,卻因品德良心黨性一道又一道門檻的約束,一次又一次地被失去,那些個官運財運等諸多好運一旦逝去,就不再回頭找他。
二
囚犯575原名虞夏朋,曾是一個有著涉黑性質的大財商。省城乃至省外此人控製著幾家商場企業和礦產,跋扈之氣蜚聲全省。然而一起命案讓他和妻子雙雙鋃鐺入獄,人雖在獄裏,獄外的好幾家商企依舊被其遙控操縱。此刻,胡啟明隻要稍微點一下頭,獄外就會有人瞬間把錢打到胡啟明的銀聯卡上,那黑豆似的7個數字足夠他一生盡享天倫。
20年前,虞夏朋隻是一個擅長清真小吃的廚子,新疆拉麵和手抓飯做得很筋道。當年,他扛著一架鐵皮槽爐從新疆跑到該城撐爐烤肉慘淡經營,又被城管以有損市容為由沒收了他的全部家當。無奈他隻好進一家清真餐館打工。新疆餐飲很受當地人青睞,餐館門庭若市,然而賺進來的大把鈔票卻都添了嗜賭老板的無底洞,夫妻倆整日鬧得昏天黑地。一來二去,老板娘與主廚虞夏朋有了感情。某日,店老板突然失蹤,親屬起疑報案,指名道姓虞與其妻勾搭成奸所害。警方立案調查,卻無證可尋。又發現失蹤者幾天前曾與一年輕女子辦理過出國手續,加之老板娘又稱存卡和賬麵少了他們所有存款,店老板卷款私奔確鑿,案情不了了之。次年,虞夏朋娶老板娘為妻,二人如魚得水,相繼開辦並購特色餐飲業,連鎖店遍地開花,賓館裝修茶樓滿客,熱火朝天不亦樂乎。此外,還大張旗鼓地搞了幾次慈善捐助,一來二去,虞夏朋被選為本市政協委員、餐飲商會董事長。此人生來好結江湖盟友,時有官道黑商頻繁落座虞家,成為官道通天的一大財商,聞名省內外。特別是集餐飲娛樂歌舞桑拿一條龍服務,成為滋生官員腐敗的溫床。檢方暗中早有盯視。果然好景不長,城市改建,虞夏朋最初起家的那間拉麵館拆遷,推平了房屋,挖掘機一勺下去,勾出一具屍體。不是別人,正是拉麵館老板。事發後老板娘大喊無辜,將與虞合謀殺夫一事推得一幹二淨,最後以知情不報屬從犯罪輕判4年……
虞夏朋手裏的命案隻是個抓捕由頭,更多的是其行賄偷稅組織嫖宿賣淫乃至販毒,數罪並罰被判死緩,身背囚號575整日鐐銬纏身重刑伺候。入獄兩年後轉為無期,騷動不安的跡象便時有出現。胡啟明深知他在獄外實力依舊不減,獄內自然霸氣十足,監內眾犯都怕他,鑒於他的威懾力,胡提他為班長並減輕鐐銬重量。以囚治囚是監獄不成文的管理服刑人員辦法之一,雖存在甚至出現過嚴重問題(諸如眾所周知的“躲貓貓”事件等),但總體看來還是行之有效的。他是唯一能跟胡啟明說上話的人,因為入獄之前他們就認識,有過兩次針對官員的宴請,胡啟明列席。
囚犯575一直動著奔赴“自由”的念頭,他實在不想在這裏多待一天,就算再給他減刑20年,那也是一個生不如死的漫長歲月。他很看好胡警官,不過,從胡警官的年齡上看,若不趕緊抓住他的一隻手,等他退休走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將隨歲月之河飛流而去。
尚在半月前某日上午,眾囚犯集中於院內訓導操練。囚犯575舉手示意小解,武警看一眼站在一旁的胡獄長。“帶他去。”胡啟明對武警說。
虞夏朋出廁後,卻停在胡啟明身邊不走。
“575歸隊。”武警喝斥。虞夏朋一動不動。胡啟明擰頭看他:“歸隊。”卻不嚴厲。
“報告政府,我有情況需要上報。”
胡啟明又看他一眼:“說吧!”
“報告政府,這裏不便……”虞夏朋眼瞟武警小聲說。胡啟明便把他帶到一邊。他看到他臉上掛了一絲微笑,笑得意味深長。入獄前他們有過一次交往,因而該囚看上去要比其他犯人隨便得多。兩年前,胡啟明一個政府裏的同學被應邀去了虞夏朋的茶樓,把他也帶上了。那個茶霧繚繞的下午,玉臂嬌媚的旗袍沏茶女“媚”得他有些心神不定,虞夏朋心領神會,笑說:“胡警官不妨挑一個?”他匆忙擺手,這些女孩比他兒媳婦還小。他讚歎虞老板過的真是神仙的日子。虞夏朋搖頭晃腦:“哪裏哪裏,自古一官二吏賽活佛,哪輪得到七商八妓當神仙?”
茶畢他又被請去喝了酒,微醺中還是沒有經住誘惑進了小隔間。少女玉乳香唇久浸於身,好幾天都不曾退去。
“嚴肅一點,你現在的身份是囚犯,不是虞老板。有事快說。”胡啟明厲聲嚴詞。
虞夏朋依舊帶笑,仰首讚賞頭頂上那一方有限的天空,搞得胡啟明也本能望天。
“天真藍,白雲一朵朵掠過,自由自在。”虞夏朋一聲歎息詩人般道,“若像白雲這般悠閑,俯瞰咱們這座城裏的高樓大廈,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此人好似自言自語,實為說給警官聽。
“你就給我說這個?”胡啟明疑惑視之。
“怎麼?不可以嗎?”虞夏朋肆無忌憚,似很了解胡啟明的內心。
胡啟明嘲笑道:“可惜呀575,你想再看到咱們這座城市的新麵貌,那得等到慶賀你八十歲大壽的那一天了,慶幸你能活到那一天……”
“可是有些人等不了那麼久。”虞夏朋居然打斷他,“他們都不是刑滿出去的,沒有進墳墓,當然也沒有通過眼前這扇大門。”虞夏朋看他,可掬的笑容裏深藏隱秘。
“哼。”胡啟明嗤鼻道,“別做夢了575。你沒有那麼好的運氣。”話說到這裏,胡啟明應該結束這無聊的談話了,感覺被這囚徒戲弄了。但他又覺得虞的言辭裏懸浮著繞梁餘音:“有些人”是哪些人。身為獄警,對犯人透出的每一條信息都應及時掌控,細致篩查不可遺漏。也許這正是他想要說的情報?前些日子,犯有經濟重罪的某官員突然保外就醫,讓他深感莫名其妙的同時,慨歎腐敗之黴菌無處不在,心裏失衡的757沒準說的就是這個?
“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胡啟明道,“表現出色可以獲得減刑,若有立功情節,比如揭露重大案情等,這些都可以讓你提早看到城裏的每一塊磚瓦。”
“我想立功。”虞夏朋向他有力地邁進一步。
胡啟明凝神側目,足有半分鍾:“很好。”
三
第二天,胡啟明命警員把575帶到審訊室。“要記錄嗎?”警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