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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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其珠

嵐山煤礦礦長朱金鼎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人。

有學問的,評價他說話辦事是何等的舉重若輕。學問不高的則說他四六不靠,不怎麼著調。在那年春天的夢陽市兩會上,有電視記者現場直播采訪,朱礦長,你平時常說你們礦的煤炭資源沒有數,而專家們卻論證還有2000萬噸,請問,你作何解釋?

他呱唧呱唧地說的全是把資金說成紙巾一類的夢陽翹舌普通話:

就是沒有數嘛!專家說我嵐山礦還有2000萬噸的儲量。如果我還有2800萬噸,多餘的能全是我朱金鼎自家的嗎?不能聽專家的忽悠嘛。我鄉下的老表致富了,我問他有何訣竅。他說,專家們叫你喂兔子,你偏偏去養羊!

這裏麵好像有些哲理。看現場直播的觀眾都會意地笑了。

記者也笑著收回了話筒。可不是麼?羊肉都賣成什麼價了?

朱金鼎畢竟精明。說是這麼說,他卻比常人多了個心眼兒。他靈機一動,不管煤炭儲量2000萬還是2000多萬,反正不太多了。西北某些地方的煤炭正近乎野蠻地全力開采,不如趁機組織職工到外地創業,既能增加效益,又能延長咱們煤礦的壽命,何樂而不為?於是,嵐山煤礦對外創業的九個項目部成立了,浩浩蕩蕩地開赴外地。此舉博得上級領導的一再誇耀:朱金鼎,這老家夥真有氣魄!即使生活作風上有些小毛病,那又算個啥呀!

接著朱金鼎又突發奇想,決定在老煤礦塌陷地建一座全市最高的金鼎大廈。專家說塌陷地建大廈,地基肯定不行。不行?怎麼不行?都老塌陷地了,幾十年沒變動了,我往下多打30米地基行不行?這兩年的冬天都凍死人了,你們還說是什麼暖冬造成的呢!建!

接著就建了,接著就建成了。

絕對的納稅大戶,在夢陽說什麼基本上便是什麼。

三年之後,金鼎大廈建成了。

在外地創業的職工們也被通知全部停產回礦參加慶典。

當金碧輝煌的金鼎大廈落成典禮剛剛宣布開始不久,在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軍樂高奏彩旗招展的熱烈氣氛中,這座高157米的龐然大物轟然坍塌。夢陽的上空慢慢騰起一朵巨大的威武壯麗的蘑菇雲,蘑菇雲隨微微春風緩緩向天空飄動,越來越大越來越高越來越宏偉。建造曆時三年,坍塌隻用了三分鍾。三分鍾之內人們驚詫萬分惶恐萬狀,三分鍾之後人們便笑了。你想象不到四千礦工共一笑的壯觀景象。

怎麼非得建157米?朱礦長的個頭啊,1米57啊!

氣急敗壞的朱金鼎回到久違的家裏。

他想罵罵老婆,老婆不在家。他從儲存室裏取出一瓶噴香的金鼎,喝起來。隻喝完一杯,這一杯還不到二兩五,就趴在餐桌上死去了。

奇怪的是他竟是咧著嘴笑著離開了人世。

警方確認,朱礦長死於摻了劇毒的金鼎酒。

礦長家的儲藏室裏僅夢陽特產金鼎酒就亂七八糟地堆放了兩千多瓶。而這金鼎酒的生產廠家的老板卻是朱金鼎的弟弟。叫人不解的是,弟弟的產品為何以哥哥的名字命名?這瓶摻了劇毒的金鼎酒究竟是誰送的,就無從查起了。根據礦長夫人的回憶,一個一個地詢問,一個一個地調查。能回憶出多少算多少,不要急,慢慢查。

兩個多月過去了,礦長夫人不耐煩了:我哪兒能回憶得這麼全呢?誰沒送過禮,我都清清楚楚;但凡送過禮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過去送酒送煙的人多,日子長了,我又想不全。現在送酒送煙的人少,送錢的人多。可人家送錢又不送給我,偷個空子直接塞給老朱。建議你們就把他的妃子的丈夫作為重點吧!別看朱金鼎人長得不怎麼樣,可他在礦機關有三個妃子,在下屬九個在外地工作的項目部裏有九個妃子。你們想一想,這十二個活王八,哪一個不想害了他!警方說,哎,對了,我們怎麼沒想起來這條線呢?

礦長夫人在家裏閑急了,逮個人就想嘮叨。

我們老朱啊,個子棒槌,他的爹也沒給他起個好名兒。金鼎,今頂,什麼熊話啊!千斤頂能多大個?1米57,那是上中學時的身高,他早就縮成1米54啦!別看他小雞雞長得跟個小蠓蟲一樣寒磣,卻把自己當成公雞中的戰鬥機了。走哪裏,都歡得頭仰著,翅膀耷拉著,老想著軋絨。我也不怕你們笑話,多少年我都沒覺出什麼味兒!他活著討厭,死了也沒人可惜。何況他是在四千礦工共一笑的時刻走的。那天,礦工會的人趕到花圈店為他買花圈,連紮花圈的都笑得哈哈的。紮花圈的人笑,可你礦工會主席不該在外麵亂講呀!老朱從不在家喝酒的。他是怕別人知道他喝悶酒,笑話他。

金鼎大廈轟然坍塌,礦工們怎麼會那麼高興?

你們不高興啊?事兒都過去兩個多月了,你們當警察的到現在想起來都喜得嘴叉子咧著呢!建金鼎大廈是想作為新辦公大樓使用的。好心沒好報啊。哎?警察同誌,你們上回弄走的兩千多瓶金鼎酒,該送回來了吧?它總不會瓶瓶都有毒啊!

調查又進行了兩個多月。千篇一律的訊問,大致相同的回答。

你什麼時候送的金鼎?

大概是某某年某某月吧。

你記得你那瓶酒是哪一年幾月幾日出廠的嗎?

不記得,沒看日期。也不知印哪兒了。警察同誌,順便打聽一下,這酒,壯陽嗎?

警方無奈地離開了。兩千多瓶送回一千多瓶,剩下的,疑似有些問題。

於是,嵐山礦工會主席在小禮堂召開了部分給朱金鼎礦長送金鼎酒人員大會。

喝酒喝金鼎,性福你一生!這在夢陽地區是多年來一句家喻戶曉的廣告詞,比送禮就送腦白癡還要響亮。茅台五糧液有什麼意思呢?夢陽金鼎酒可比它們貴多了。金鼎,勁頂,給力呀!平心而論,朱金鼎並不喜歡人家送他自家的金鼎酒。可給朱礦長送過金鼎的人員大部分早在幾年前十幾年前二十幾年前紛紛提拔了,沒了嫌疑,不必要來開會了。所以,來參加這次會議的總共剩下一百二十多人。

三十八歲的陸文虎也從外地項目部接到通知後匆匆趕來參加這個會議。

春節前,為了不讓妻子甄潔當朱礦長設在柳林項目部的妃子,陸文虎狠狠心用將近兩個月的工資買了四瓶金鼎,給朱礦長送去了。

他想求礦長開恩,放過他的甄潔,放過他們這個家。

朱金鼎看上去有點兒臉紅,也有點兒生氣。小陸啊,你是一名黨員,千萬不能聽那心懷叵測的人瞎說。在他們眼裏,我們都是衣冠禽獸。挑選漂亮的女工在項目部當紅工醫,一是為職工利益著想。你想啊,工人有小傷包紮一下,工人有小病給幾片藥,很好的事情嘛!二是為企業形象添彩。外地的幹部一看:哎呀,人家夢陽嵐山煤礦來的女子光鮮亮麗啊!到底是國有大礦啊!我們這麼做,怎麼就成了我朱金鼎選美選妃了?

於是,陸文虎兩個月的工資打了水漂。

甄潔從工地趕回來向陸文虎反複解釋反複哀求:

文虎,我當紅工醫,年薪十八萬啊!我隻幹三年行不行?掙個五十萬,好為咱下半輩子保本啊!再說了,朱金鼎這個老小子一年到頭也就能來我們這裏一次兩次的吧,他能把我怎麼樣啊?都什麼年代了,你的腦子還那麼保守那麼陳舊?你應該放心才是,我的心啊,永遠在你和孩子身上。文虎你想想啊,這世界上,假如一個人沒有多少錢,在哪裏都顯得禿頭傻眼的。我這樣做,完全是為我們的兒子著想,為我們這個窮家著想啊!

陸文虎不願做忍者神龜,毅然與甄潔離婚了。八歲的兒子陸天來跟了陸文虎,甄潔繼續在柳林項目部當她的紅工醫。不到五個月,美麗的甄潔還沒輪到過一次寵幸,朱礦長就不知被哪個家夥哪年送去的金鼎送了老命。

礦工會主席在這次會議上的講話語重心長又意味深長:

我呢,本來就是維護群眾利益的,這個會隻有我來召開才算得上妥當。你們這一百多位職工都為我們朱礦長送過金鼎的,而朱礦長又因喝金鼎不幸去世。既然大家都說不清自己送的哪一瓶,因此,在座的人,人人都有些嫌疑,事情遠沒有結束啊!一個礦長的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去了?在酒裏下了毒藥的肯定就在我們中間啊!你們今後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什麼高興事兒了或者碰到什麼自以為很知心的朋友了,一不留意說漏了嘴,不就又一條人命搭進去了?我告訴你們,有人說了,這年頭,人與人之間,已經沒有了原先的真情和誠信,朋友,基本上都是用來出賣的。怎麼辦呢?礦黨委研究了,讓我來傳達。為了你們的家庭和幸福,不好意思,從明天起,你們就下崗吧!依我看,下崗就下崗,沒什麼了不起。我看你們現在,在遠離家鄉幾千裏之外的地方,在幾百米井下,為一些懷揣綠卡的煤老板賣命,又掙不了幾個錢,本身就不值啊。下了崗,回到社會上,自謀生路去吧!哪裏的黃土都養人。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不過我真的相信,我們的明天一定會很美好的。我說的明天,不是今天過後的第二天,而是我們共同憧憬的那個明天。這個,你們應該懂的。

在這種場合,送人酒的跟偷人酒的差不多一樣猥瑣一樣窩囊。

散會了,人們無精打采失魂落魄默默離去。

有幾個老工人臨別時突然來了精神,他們握著工會主席的手,淚眼婆娑,主席啊,如果將來企業有奔頭了,你千萬要想著我們啊!我們這些人可是跟你一起從家鄉出來,一條船過河一輛車趕路,一起來到夢陽嵐山參加煤礦工作的啊!沒想到買瓶金鼎孝敬礦長,卻因此砸了自己的飯碗。我們當年可都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啊!

陸文虎也默默地離去了。他跟那些人還不太一樣。人群中,仿佛永遠抬不起頭。

下崗工人,就像一條條原本遊得好好的魚,突然被人從水裏抓出來當街摔死。摔死的就死了,摔不死的,順下水溝溜了。到頭來,個別的居然變成一條凶猛的黑魚。更多的則成了糟魚懶蝦,少氣無力,奄奄一息。還好,年輕的陸文虎被摔進下水溝之後,汙泥濁水之中,他沒有消沉,而是奮力地翻滾著、撲騰著,掙紮著活了下來。

別看他曾作為采煤班長,在幾百米井下喝五吆六生龍活虎跟武二郎似的,一旦來到地麵卻沒了過去的威風。他在環衛站找到了一份任誰都可能找到的、從城裏向城西郊垃圾場運送垃圾的工作。

從此,這個一米八三的大個子,每天弓下腰去埋起頭來,拉著大平板車,沿著路邊兒,在城裏和城外往返。他用晶瑩的汗水,點綴著這座城市虛妄的繁華;他用自己的腳步,丈量著這個世界所有的可能。

兒子陸天來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原本跟爺爺奶奶生活。現在,陸文虎下了崗不去外地下井而在本市拉大平板車了,陸天來被接回家裏,格外地高興。

陸文虎家住夢陽城西,是一片由煤礦職工家屬居住的房改房。現在改名了,改為礦工之家小區了。

每天一早,父子倆吃過早點,陸文虎拉起大平板車,陸天來就跳上去,背著書包站在車頭,威風凜凜向城裏的小學校進發。爸爸腳下生風,步子邁得真大真快啊!那些坐著小轎車上學的同學,悶在車裏,聽不到外麵的聲音,看不清外麵的風光,有什麼意思呢?身材矯健力大無比的爸爸總是心靜如水,溫暖而堅定,又常常麵帶微笑,讓人覺得踏實與自豪。那些家有小車的同學,他們的爸爸媽媽們,有好多好多好像不太正常,常常堆滿一臉假笑,有時又突然暴跳如雷。幹嗎那麼焦慮呢?每天下午四點鍾之後,小學校就放學了,陸天來就在大路邊兒等他的爸爸。如果爸爸從城外來,陸天來就跳上空車站一會兒。如果爸爸向城外去,陸天來就在車後幫爸爸推。剛推幾步,爸爸就停下來,讓兒子斜坐在車把上。他的理由太充分了:裝車的人把車後麵裝沉了,兒子快坐在車把上幫我壓壓!那些裝車的人為什麼總是把車子裝成前輕後沉呢?兩年之後,十歲的陸天來忽然完全明白了爸爸的一片苦心。他難過得哭了。他從車把上跳下來,站在路邊,仰著臉嗷嗷地痛哭。爸爸停下大平板車,平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扶著他稚嫩的肩頭,嗬嗬地笑了。車後有人奮力推著,滿載一千多斤垃圾的大平板車輕鬆了許多。迎著一輪夕陽,一身輕鬆的陸文虎覺得景色很美,忽然想唱歌了。但要唱出聲來恐怕不合時宜又有些傻帽,他隻在嗓子眼兒裏小聲哼著。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天來止住了爸爸。爸爸,這首歌節拍太慢,不適宜奔走,這樣哼哼,會影響前進的步伐。陸文虎請教兒子,這時候該唱什麼歌才好?天來說,爸爸,有一首歌,你們和爺爺奶奶們本來都會唱的,我給你起個頭吧!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誌昂揚——爸爸,這樣子是不是快多了?你怎麼不唱了呀?

此刻,埋頭拉著大平板車的陸文虎已經陷入了深思。他淚流滿麵了。他分明從兒子稚嫩的嗓音裏聽出了一種排山倒海般的磅礴音量。

又放暑假了。

以往,兒子每到暑假寒假,陸文虎就讓他跟著自己。陸天來愉快的假期生活大都是在車廂裏和車把上度過的。現在,陸文虎不讓兒子跟了。一是天來已經隻推車不坐車了,他不能讓一個幼小的身體擔當繁重的勞動。二是暑假一過,天來該上五年級了。盡管他從不參加所有的必須花一筆錢才能參加的名目繁多的補課,仍然學習極好。

在幾天前的家長會上,站在講台上的班主任老師對陸文虎說,陸師傅,真不知怎麼搞的啊,陸天來本來就學習很好,也很有愛心。但這學期在各方麵突飛猛進迅雷不及掩耳了。陸師傅啊,我們看人太有經驗了。像陸天來這樣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隻要正常發展下去,將來考上一個好一點的中學,以後考北大上清華絕對沒有問題的。但要稍微注意一下的是,他如果能多參與一些社會實踐活動就更好了。我們提出這個要求,不是說明你家天來還有什麼缺點,而是出於我們對這樣的學生期望值太高了。

一席話,把陸文虎說得麵紅耳赤熱血奔湧。這時,那些開著寶馬奔馳奧迪等豪車來接送孩子的家長臊得坐不住了。當然,這些精明的公務員們小老板們,他們有的是錢,有的是路子,他們自然想起了將來讓孩子出國留學、海外定居。反正,偌大的中國,早已成為大大小小的先富精英們的旅店。那是他們的事。陸文虎過去隻想讓陸天來利用暑假期間在家裏看看書,做好作業,養養精神,以迎接新學年的衝刺,現在看來遠遠不夠了。

陸文虎拉車上路,覺得有些奔頭了。

初春的夢陽,常常陰霾連天。陸文虎對此有了經驗:不管天有多陰,霾有多重,隻要前頭有一抹陽光,一縷清風,雲就會開,霧就會散,天地間早晚都會清亮起來。

他拉起車來快步如飛。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總是如魚得水般在如潮的車流中穿行。無盡的汗水,炙熱的天氣,酷暑的陽光,早把四十歲的陸文虎鑄成了一座巍巍鐵塔。把他的肌膚染成了令人羨慕的濃重的棕黑色。

一天下午,礦工會主席專門在馬路邊等到了他。

礦工會主席緊緊握住陸文虎長滿厚繭的大手,細細地仰望著他的臉龐,嗓子眼裏咕噥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後來終於說出來了,沒承想一向出口成章的礦工會主席卻變成了結巴。說些什麼才好呢?一切寬慰,一切安撫的話語,在這個錚錚鐵漢跟前都顯得那麼多餘那麼無力那麼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