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點

新人自薦

作者:周建標

1

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也許羅有為還在按部就班地教書、改作業,周末順便賺點小外快。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貴,小樂惠還是有的。

那天,羅有為的褲兜忽然響起劉歡《在路上》的鈴聲,這是他最喜歡的歌之一,悲壯裏滲著絲蒼涼,就像暴雨來臨時的天空。其時他正在趕往一家培訓班的路上。騎著一輛有些老舊的自行車,初冬的風刷刷掠過,還是有些寒意的。本不想接電話,無奈那鈴聲頑固而持久,跟你耗上了,不罷不休。他隻得緊了緊車刹,用腳支著地,掏出有些年頭的手機,見屏上跳躍著“林水”兩字,這是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上一次跳出可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他略為遲疑了一下,還是按下了綠色鍵。傳出的還是那個有點帶女人腔的聲音:“有為啊,好久不見了,現在還好吧。明天到我老家來喝杯酒吧。我請了一些同學,你也一塊兒過來。”羅有為本想推卻,但想到對方這麼熱情,這麼記掛,也不好意思拒絕,便嗯嗯啊啊地答應了。

羅有為和林水是高中的同屆同學,不同班,加之高中生活催魂似的,也沒有多少自由支配的時間,兩人並沒有什麼過深的交情。高三那一年,省裏出台了師範提前招生的政策。林水的成績屬於中不溜兒,毫不猶豫地報名了。羅有為的幾次模擬成績都比林水高出一大截,隻是他的英語稍稍偏弱,總體在班上屬第一集團,考個普通大學沒問題,考重點希望很大,這在農村高中已屬不易。他本不想去蹚這渾水,教師這一職業不在他的理想選擇範圍,你看那些個堂堂師範大學畢業的老師,連居民戶口的老婆都娶不上,每天吃簡陋的食堂飯,甚至還有帶著個瓷罐子的,寒磣,憋屈。他想考的是政法大學,最好是華東政法,名頭響當當,據說出來做官的可能性很大,自個兒光鮮不說,還可為家庭掙臉添光,這個家庭太需要一個能人來光光門麵。後來班主任把他叫進了辦公室,說根據他的家庭條件,還是去試一試為好,考上了可以減輕家庭負擔,考不上再參加高考,等於給自己多一次選擇機會。

羅有為的父親早就歿了,坐著的拖拉機轉彎時翻了身,被壓在底下,不治身亡。羅有為共有四兄妹,他是老大,那年剛滿十歲,最小的妹妹隻有三個月。好似一根藤蔓下的四個小紅薯忽地鬆散了。羅有為的娘哭得岔過氣去,也哭不回家裏的頂梁柱。沒有父親的日子自然過得跌跌絆絆,淒淒慘慘。羅有為家是外來戶,祖上逃難遷居此處,沒有同宗同源的家族,沒有幫扶,這在農村注定要受他人的欺淩。母親還算是堅強的人,沒有再嫁,堅持獨自撐持著這個飄搖不定的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羅有為很早就踩在小板凳上燒飯、做菜、洗衣服,還跟著大人上山砍柴。窮人的孩子也早自卑,羅有為在學校不太與人說話,有些孤僻,平常獨來獨往的時候多,一門心思放在學習上,從來不用家人操心,三好學生之類的獎狀年年往家揣,掛滿了一牆,這也是母親唯一聊以自慰自傲的東西,也是她獨力支撐的動力源。

提前考安排在高三的上學期末,考場設在縣城的一所初中。連同羅有為、林水在內的十多人獲得了參考資格,當然多數屬於同一檔次的,羅有為理當歸在最好的一撥。他很放鬆,對於師範大專這個雞肋並未很看重,無非是抱著試試實力練練兵的心態,也是不好意思拒絕班主任的一番好意。心態一鬆,反而比平時發揮更好,竟以縣裏第二名的成績玩兒似的圈進去了。又哪知學院內放不下這批提前招的學生,隻得租了鄰近的一所新辦中學的空餘教室權作所謂的“大學課堂”。當初說好是過渡半年,但一放就放了兩年,迷迷瞪瞪打發掉了整個大專生涯,連正式的大學滋味都沒好好品嚐過,就好似有的人沒怎麼戀愛就糊裏糊塗結了婚。唯一的好處是學費低廉,每月還有幾十塊助學金,再做點勤工儉學的活,基本不用家裏掏錢了。這兩年羅有為也在後悔與矛盾中跌跌撞撞度過,他一度想退學重考,可教育廳一紙“退學三年內不得重考”的規定又把他逼回現實。

他這才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羅有為和林水仍是同屆不同班,一個是中文班,一個是數學班。總共就四個班,一文三理,二百來號人,校園也小,平時見麵的機會不少。但兩人並沒有進一步發展關係,見了麵也是淡淡打聲招呼,偶爾有共同的同學過來,便一起請客作陪,搭伴玩牌。

畢業那年,兩人都沒有背景後台,像陀螺一般被一抽抽到縣裏最偏遠的鄉中學,那是羅有為的老家。小學校兩排平房,一排教室,一排宿舍,球場是村裏的曬穀場,跑道是汽車路。大概是同為天涯淪落人,兩人開始有了更多的交集,從表麵似乎慢慢滲融進內心,喝酒牢騷,共同彌漫著虎落平陽的悲壯感。白天還好,有孩子們鬧哄哄的叫聲,有一班同事互相調侃胡鬧的樂趣。一放學,這個有些年頭的小學校顯得分外冷清。在影影綽綽的夜晚,老鼠們開始上演全武行了,竄東竄西。一次半夜裏林水忽覺得有毛茸茸的東西從臉上踩過,驚悚坐起,拉亮燈,見一根鼠尾巴正往牆洞裏縮。他不敢再睡了。可是學校離家有幾十裏路,騎個破自行車要一個多小時。羅有為就邀他住自己的家,盡管那也是一棟老宅,木頭樓板黑乎乎的,但人多熱鬧,安心些。林水到底還是拒絕了,去附近工地討了點水泥把牆洞補了補。

林水在大學的兩年就有考研的打算,在別人跟著感覺混日子的時候,他手不釋英語。分到這個山區小學校後,拿教學做了副業,一有空就啃起自己的大部頭書,什麼微積分、數論,都是小學校老師聞所未聞的。校長是個剛上任的中年人,原先是這個學校的副校長,很想把這個不起眼的學校搞出點名堂,他當然容不得手下的人如此怠工。一天晚上,他就叫了林水和羅有為到家裏吃飯,借著酒意,先把兩人誇讚了一番,說他們給山裏孩子帶來了希望,給學校帶來了生機。繼而話題一轉,聲調有些哀淒地說,山裏人不容易啊,要改變命運隻有讀書一條路,你們自己的出路是要緊,可不能犧牲孩子的利益,耽誤他們啊。羅有為眼睛呆呆的,一副深刻領悟的模樣;林水撥弄著筷子,低著頭一言不發。

往後的日子照舊,也不管校長明裏暗裏的警示,甚至拿下崗說事。林水根本不尿這一壺,鼻孔出著不屑:已發配到邊關了,再發配就到鄰縣去了,鄰縣的經濟條件比咱強多了。校長也拿他沒轍,隻得睜一眼閉一眼,好在越偏僻的學校壓力越小,考得差理所當然,生源、師資及學校硬件統統落後於別的學校,你還想它咋樣?考得好則可以興師動眾聲嘶力竭地吹噓,什麼艱苦奮鬥臥薪嚐膽藏龍臥虎,不由得讓那些條件優越的中心校教師側目而視刮目相看。林水基本不備課不改作業,上課就由著自己的性情胡謅一通,不管學生懂不懂,下課就躲進自己簡陋的房間,管它春夏與秋冬。

羅有為做夢都想走出大山,長期困在這麼個山溝溝裏終究不是個事,沒出息,是辛辛苦苦跑出去又回到原點的沒出息。被鄉裏人瞧不起是情理之中的事。家裏有幾塊屁股大的責任田,兄弟倆都外出打工了,這個差使就責無旁貸地落在羅有為肩上。休息天他就卷起褲腿,拖把鋤頭下田了,插秧、耘肥、割稻,樣樣都要親曆親為。老鄉見了,都露出憐憫的眼光,當然也有幸災樂禍的成分。當初以為考上大學跳出了農門,哪知最後還是跟他們一樣搗騰著土坷垃,且搗騰得那麼不地道不專業。羅有為悶著頭鋤草,那草兒也頑皮似的鋤而不倒,倒而不斷,嘲笑著他這麼一個不文不武的可憐人。

他腦子裏冒出唐朝那個叫陳子昂的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仿佛空曠的天地間隻有他一個大學生正揮汗勞作,他的內心充滿了孤獨感、挫敗感和羞辱感。偉人說勞動最光榮,那是說適合自己身份的勞動,一個知識分子搗鼓著貧瘠而頑劣的土塊,無論如何是稱不上光榮的。

要離開這個屈辱之地,隻有三條路,考研、調動或辭職。他也想走林水的路,無奈英語先天奶水不足,再荒了兩年,拿起來就力不從心了。況且中文考研太摸不著邊了,而跨專業考研無異癡人說夢。辭職,能幹什麼呢?他沒有這麼大的勇氣和膽量,也沒有足夠自信的能耐。上上策當然是調動。羅有為也沒有大的雄心壯誌,什麼政法大學,都是遙遠的過去時,現在隻求在城裏能過上安穩日子,下班之餘能喝喝茶下下棋,不必像現在一樣還要辛苦地土裏刨食。畢竟當初提前考為的就是端一個鐵飯碗,盡管碗裏飯不多,菜不豐富,可好歹有口飯菜,能混個飽肚。

但調動兩字談何容易!你看字麵就知道了,“調”需要有周密流暢的口才,“動”(動)需要有能摘取雲朵的特別重的力量,特別是財力。而羅有為有什麼呢?孔老夫子還說“敏於行而訥於言”,羅有為是“言訥”不說,連“行”也是“訥”的。自家境況不必提及,遍數上三代下三代十八竿子能搭上邊的親戚,沒有一個叫得響名頭的。總算聽說母親的幹爹的結把弟兄的女婿是教育局長的連襟,便讓母親帶著到50裏外的幹爹家,再由六十多歲的幹爹領著到差不多年紀的弟兄家,又由那弟兄喚來女婿,讓他帶著去局長家走一趟。他取出死死摳出來的一筆錢,買了兩條大中華拍拍胸上路了,好像豁出了身家性命。

局長家不算大,裝修卻有格調,博古架上擺放著隻在曆史書上隱約見到過的陶瓷、青銅器。局長穿著條短褂,正在喝稀粥。羅有為戰戰兢兢地坐在紅木太師椅上,手都不知放哪裏,也難怪,這是他麵對麵接觸過的最大的官,更何況“恐官症”是國人根深蒂固的病症。聽著那女婿與局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他所不認識的人。局長終於喝完了稀粥,剔著牙,挨著羅有為坐了,語氣平緩,問了些情況,然後說了句“如果條件成熟的話,可以考慮”。這無疑是最美妙的天籟,就像密密厚厚的雲層突然撕開了一道閃亮的口子。羅有為感激涕零又誠惶誠恐地離開了局長家。

可是挨了一年又一年,每年暑假羅有為都把緊緊巴巴摳搜過來的一點存款變作煙酒火腿,可“條件”總是不“成熟”,希望而往,失望而歸。第三年上,局長終於給了他一顆定心丸,不再是飄忽不定的語句,而是非常決然的“今年無論如何讓你上來”。羅有為差點要鞠躬跪膝,他苦苦煎熬著不就等著這一句嗎?他體內似乎注入了強大的激素,開始昂頭挺胸生機勃勃地工作,連去地裏薅草都會嘟囔兩句:夥計,往後你就自由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美好的圖景已在眼前展開,再過幾月就可以做一個地地道道的城裏人了,不用再踩硬邦邦的田塍,也不用看鄉親那些鄙視的目光。他可以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上班,下班後可去公園溜達,可去影院享受,人生最精彩的戀愛故事也可以順理成章地正式拉開序幕。

那年暑假學校組織老師到西安旅遊,在那個六朝古都,羅有為玩得很開心輕鬆,與許多陶俑和古城牆合了影。可興衝衝地一踏上家鄉的土地,一個噩耗劈頭轟來:局長倒下了。說是插手了某個學校的基建工程,蹚了渾水,被查了。羅有為欲哭無淚,希望沒了,錢沒了,他躲在屋裏足足三天。出門後,胡子拉碴、蔫頭耷腦的他像祥林嫂一樣逢人便說,原以為板上釘釘的事,說沒就沒了。

結末是一聲歎息,這就是命啊。

林水的命終於發生了重大轉機。這一年他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學的研究生,這是他第三次考,前兩次都以十幾分之差铩羽而歸。他考的是經濟學,說這個專業涵蓋麵很廣,就業更有把握。走的那天,羅有為在自己簡陋的老宅設了豐盛的家宴為林水餞別,喝到最後,兩人都醉得稀裏糊塗。林水拍拍羅有為的肩膀,仗義地說,等咱畢業了,再給你謀個好工作,把這死不死、活不活的破職業丟得遠遠的,過一過城裏人的愜意日子。

羅有為一把抱住林水,帶著一絲顫音說,兄弟,你可要幫我,這個地方再待下去,我不是傻了,就是瘋了。

林水重重拍了拍羅有為的背。

2

林水的老家在一個三麵環山的小山村,一百多戶人家,散居在一條狹長而平緩的坡地裏,就像胡亂撒了把豆子,任由它自由生長。從住房來看,這不算是一個富裕的村子,好多是幾十年前的泥牆房子,有些房子裸露著紅磚,抹著白灰。就在村口喇叭形的寬闊地麵上,矗立著一幢高大氣派的別墅,三層,獨式,圓頂,寬露台,中西結合的風格。從屋頂垂下密密麻麻的彩條,把整棟洋房烘托得流光溢彩,美輪美奐。

這就是林水的豪華新居。

羅有為建設局的同學淩之山內內外外走了一圈後估稱,沒一百萬是拿不下來的。高中畢業的時候,羅有為一幫哥兒們來過一趟。林水家是農村最常見的兩層土房,沒有粉刷,褐黃色的泥土風吹雨淋,牆上的幾個毛竹洞裏不時進出著灰撲撲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呼朋引伴。那一晚喝足了酒,七八條血氣火旺的小“牛犢”橫七豎八地倒在曬穀用的篾簟上。

幾年不見,卑賤的醜小鴨整成了高貴的白天鵝。整形材料就是一大堆印著偉人頭像的紙片兒。

看上去正式規模的酒宴前一天就已結束,今晚屬於農村所謂的“謝廚”,邀請不便於正式下帖卻又平常聯係的朋友弟兄。林水擺了三桌,兩桌同學,還有一桌是他社會結交的熟人朋友。來的同學都是有頭有臉的,除了建設局當科長的淩之山,還有財政局趙副局長,法院湯庭長,鄉鎮洪副鎮長,企業孫老板,人民醫院的廖醫生是沒有官銜的,但好歹也是主治醫師。令羅有為想不到的是方國強也會來,他現在是土管局的一個科長,原本精瘦的排骨體型變成肥嘟嘟的蹄體型了,官態十足。他們背著手隨處走走,評點誇讚著這鶴立雞群的小洋樓,摸摸光滑冰涼的大理石,拍拍造型養眼的羅馬圓柱欄杆。看完了,誇完了,八個人就坐下來開始鬥地主,兩桌。有人招呼羅有為坐下來一起玩,但他搖了搖頭,他知道他們玩得很大,袋裏裝的幾張薄薄的紙是禁不得鬥的,就像初春的雪是禁不得太陽曬的,一曬就露底了。他就坐在一旁觀戰,他是君子,觀牌不語的真君子,其實他有自知之明,做動手動嘴的小人也得有資本。

念書的時候,羅有為在班上是有一定影響力的,中學六年一直擔任副班長,他話不多,人緣還是不錯的,不是那種勾肩搭背的熱乎人緣,而是相敬如賓的自然人緣,期末評三好學生的得票率往往比班長還高。

他與班長方國強的關係頗為微妙。方國強天生就是大哥的角色,仗義、慷慨,不乏專斷,班裏有什麼問題,他一出馬就冰融雪化。班主任反倒像個顧問和口令員,凡事口諭給班長,由他全權負責。自然在他周圍形成了一批亦步亦趨、前呼後擁的忠實親信。羅有為看不慣,斥之為飛揚跋扈的土匪作風,不過這隻是心裏想想的,他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必要與班長公開叫板。何況他隻是掛個副班長的名,風頭由班長去出,得罪人的事也由班長去做,樂得清閑逍遙,更何況有時支持自己的同學超過班長呢。兩人各尿各的壺,倒也相安無事。

他與淩之山走得最近。之山回家帶了新鮮菜,捎了烤紅薯,會叫羅有為嚐一嚐。有一次端午節,路近的都有家長送來粽子之類,惹得一月未回家的羅有為一陣眼熱,一陣心酸。午睡時從帳子外麵塞過來一隻茶葉蛋和粽子,竟是淩之山。羅有為眼眶濕了。畢業多年還會屢屢提及。落難時候的任何一點微小幫助,都會演化擴張成一段刻骨銘心的恩情。

與林水的關係仍是不鹹不淡,不即不離。不過自從方國強與林水正兒八經地幹過一架,兩人的關係卻莫名地升溫了。那次林水衛生值日去食堂打晚飯遲了,排著一長溜隊,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瞅見前麵恰有他班的一同學,他乘著亂哄哄的當口斜插進去了。不過幾秒,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喝令他排到後麵去。林水抬頭認出是鄰班的班長,不以為然地說,你又不是老師,管得著嗎?方國強聲色俱厲地說,你插隊還有理?說完強行把林水拽了出來。林水也不是任人捏的軟柿子,猛地甩脫被抓的手,一把甩到了方國強的臉上。頤指氣使慣了的方國強哪受過這般窩囊氣,火一下燃旺了,一拳擂了過去,兩人就在原本不寬敞的食堂上演了精彩對決戲。事後,學校給了林水記過處分,方國強因初衷正當免於處分,大會點名批評。兩人由此結下梁子。畢業那年的某個晚自修結束,時時在關注對方動向的林水發現方國強踅進了實驗樓,不一會兒,一個女的也閃了進去。林水一陣竊喜,急急如律令地報告給了政教主任,結果自然是讓方國強名譽掃地,撤職為民,再加留校察看的處分。本來立誌非複旦不考的他,當年隻考取了本地的一所財經學院。

兩人成了咬牙切齒的死對頭,一有機會就在同學麵前炮轟對方。林水撇進山裏教書,分在縣城的方國強難免流露出優越感。有一次羅有為和林水在縣城培訓,街頭偶遇方國強。他極熱情的樣子,讓他倆參觀他裝修考究的新房,又在酒店招待他們。席間,他故作不經意地讓林水猜菜品,猜價格。平時難得上酒席的林水哪見過這麼琳琅滿目的菜肴。這一頓飯吃得林水麵紅耳赤,逃似的離了縣城,發誓再不與方國強交往。

打架事件後,羅有為似乎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快感,與林水偶然在食堂或宿舍的路上碰到,會笑著打聲招呼。招考前半個月,學校有時把他們這批提前生集中在一起講個課,宣布個事項,兩人就有更多機會相處,而且會心照不宣地坐同一張課桌;儼然成一對好朋友了。

夜色漸漸暗下來了,林水招呼大家入席,說還有一個朋友正在路上,估計得半個來小時,不等了。盡管是圓桌,但誰坐所謂首席次席,卻是約定俗成的,連誰跟誰挨在一起,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會亂來。羅有為自覺地坐在下首端菜口,與淩之山、廖醫生挨著。羅有為在雜誌上看過一篇文章,題目似乎叫“十八年我才跟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現在輪到羅有為感慨了,他可是花了婚姻的代價才跟這幫同學坐在一起喝酒。

老局長倒台後,羅有為無奈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還是日未出而起,日已落才歸。鄉村教書倒不用費多大力,一個年級兩個班,七八十號人,好壞由一個教師獨掌,不像羅有為現在的學校平行班十幾個,大夥兒鬥雞眼似的緊裏暗裏鉚著勁幹,恨不得把競爭對手拍扁在掌裏。這一年他聽從了淩之山的勸告,報了漢語言文學的本科自考。研究生是高不可攀的天山雪蓮,那這本科總歸是努力可及的黃山青鬆。課餘的時候,羅有為就抱著“古代漢語”“現代漢語”猛啃,第一年他就一鼓作氣通過了三門。到他在小學校的第七個年頭,終於把一本紅彤彤的本科證書揣進了懷裏。這也算是寂寞孤獨的副產品。當夕陽塗抹群山的時候,當心湖漫起一絲憂傷的時候,他也會信手塗上幾句小詩。羅有為念中學時參加過學校組織的詩歌比賽,他記得寫過一首叫《台階》的長詩,以登階來喻理想的追求,隱約記得其中兩句“我必須選擇向上,向上是我的使命”。那詩獲得了學校的一等獎。上大學後,血性剛勁,青春勁爆,有一段時間簡直走火入魔,一晚上能寫出好幾首,當然那水平也隻能自娛自樂。他嚐試著向當地的報刊投了幾首,想不到有一首竟然變成了鉛字。“詩人”的稱號也就時不時地投向他,對此他心裏亮得很,戲謔多於恭敬,浮名大於事實。

過後兩年,縣城新辦了一所中學,大規模地招聘教師,條件必須是本科以上。羅有為按捺不住興奮之情報了名,不過當他聽說僅語文學科就有四十多人報名,招錄比為6∶1,不禁有些忐忑。畢竟是山村中學的青蛙,坐井觀天慣了,不知外麵的天地有多大。試講的篇目是魯迅的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底下是五六個領導模樣的評委,正襟危坐,攤開的筆記本將記錄著決定一個人出路的評價。羅有為不免有些緊張,仿佛被人牽著走,按既定程序講了十幾分鍾,下來一頭汗水,自己都快失掉自信力了。不知是對手太弱,還是自己當鄉副書記的準嶽父暗地裏出了力,那年的八月他如願以償地成為新城裏人,擁有可以與城裏同學偶爾喝喝酒的資格。

“來,來,幹一杯!”林水端著酒站了起來。大夥兒拉椅欠腰地跟著站起,互相說著“祝賀”“謝謝”之類的客套話。紅的、白的、黃的,各色的液體在晶亮的玻璃杯裏晃動著,就像一條條斑斕的水蛇在遊動。接著這些同學開始你敬我幹。孫老板率先敬了林水,說要老同學大力支持。林水說,你把梧桐樹種好看,鳳凰自然會找上門來的。湯庭長說,你們銀行就是劫貧濟富的勢利人,專門跟有錢人打交道,沒錢的不給,有錢的拚命給。林水反駁,難道你喜歡跟窮人打交道?銀行就是有錢人的娘家,有錢人就是銀行的外婆家。林水拉開椅子,肅然起敬地走到方國強旁,說,感謝老同學的鼎力相助,沒有你,就沒有這棟樓。方國強說,同學嘛,有難同幫,有福同享,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兩人仰脖見底,相視而笑,過去那種鬥雞眼似的明爭暗鬥似是幻夢,從來不曾存在過。眾人又敬趙副局長,說,同學中數他最有能耐,以後會局長、副市長一路升遷官運亨通。又敬洪副鎮長,說,什麼時候可以去副為正,獨掌大局。

誰都沒發覺,羅有為的臉有些灰灰的,這裏數他無官無勢無錢,典型的“三無”牌窮人。本來還以為可倚仗嶽父這棵大樹,哪知等他調到城裏不到一年,嶽父查出了肺癌晚期,幾個月後魂歸黃土。聊以自慰的是城裏人算坐穩了,不必再卷起褲管與土坷垃、野稗草打交道了。

同學似乎都忘了羅有為的存在,春風得意地推杯換盞,“局長”“科長”“主任”的叫聲隨著酒精的揮發在空中飛舞。此時不比念書時,社會就是講究尊卑長幼,位卑勢弱的就得先行禮,位尊勢強的則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敬。羅有為忍耐住隱隱的失落,斟滿酒,站起來,先向主人伸過了酒。可林水此時正與方國強談笑風生,等到旁人提醒,才如夢初醒般地轉過身來,仍是用慢條斯理的柔聲腔調說,大詩人,還是你過得瀟灑啊,張張嘴,寫寫詩,哪像我整天像陀螺似的,累得半死!羅有為笑笑,自己一仰脖喝光了。林水卻隻是咪了一小口,顧自坐下了。

林水研究生畢業後,分到一家省銀行,過幾年聽說升任科長了。有一次羅有為趁到省城職稱培訓的機會來到了那家三十多層高的玻璃幕牆大廈。林水身著精幹筆挺的職業裝,正口若懸河地接待客戶。羅有為在邊上翻翻報,既羨慕又羞愧。等到會客結束也到中午了,林水就在食堂帶羅有為吃了份快餐,不冷不熱地問了些近況。然後大倒苦水,說自己如何為拉存款壓力重重,如何陪客戶喝酒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如何盯著業績如履薄冰。羅有為本來對林水離別小學校說的那番話還存有幻想,幻想對方兌現拯救自己的諾言,現在需要拯救的似乎變成了林水。回程坐在公交車上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世界,羅有為怪自己的天真和幼稚,心想小學校待待也罷了,外麵的世界神秘莫測,紛擾龐雜,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清,何況不知有多少個陷阱在等著。井底之蛙未必不幸福,冬暖夏涼,旱澇保收,何必跳到井外去自討苦吃呢!

羅有為俟其他人敬得差不多了,又站起來,先把酒杯伸向方國強,對方卻坐著把酒杯虛晃了一下,把羅有為伸出的酒杯晾在半空。羅有為隱忍著不快,也隻咪了一口,輕輕坐下。淩之山似乎看出了羅有為的受冷落,把杯子伸向了羅有為,輕輕地碰了碰。接著大夥兒又虛虛實實、遠遠近近地侃起官場升遷、名人軼事。羅有為隻是半低著頭,顧自喝酒搛菜。那些話題他插不上嘴,即使他能插上話,人家也不耐煩聽他。這個世界從來都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你不在這個“類”屬裏,你就融不進那個“群”。得意人是永遠體味不到失意人的心境的。他頗怨悔這次的自找沒趣,很想早點離席,但又不好意思,且不論是搭人家的車來的,何況這樣一來,不正宣示了自己的過度計較狹隘心腸了嗎?

同樣令羅有為想不到的是,這等待的最後一個竟是原本小學校的同事阿鳳,她如今借調在縣外事辦,正馬蹄輕盈著呢。一進門就亮出王熙鳳似的招牌,銳聲嚷道,來遲了,該罰!林水與羅有為都熱情地招呼她入席。她分別向主人和全桌敬了兩杯,臉立馬潮紅了,三十多歲的年紀,比十多年前姑娘時代更顯風姿更有風韻。林水回敬了一杯,她爽快地抿幹了杯中酒。可是輪到羅有為敬酒,她卻連連擺手說,不能喝了,再喝要醉了。隻象征性地濕了下唇。這下羅有為不樂意了,說,你怎麼看不起人,是不是地位高了,眼睛跟著高了。阿鳳反唇相譏,你才眼睛長在額頭上,目中無人呢。羅有為為了緩和氣氛,調侃道,咱倆都差點手拉手,怎麼可能目中沒你呢?阿鳳嗔怒說,誰稀罕跟你拉手,不就是一個窮教書的嗎?你該拉的是你的精神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