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七羊應該怎麼樣開頭呢?原有許多種設計都不理想。
冥冥中如有天助,生活提供靈感。在我反複思考這個難題的時候,我說的是二零零七年八月二十五日,這是一個黃道吉日。我請斯洛伐克的資深漢學家高利克教授吃午餐,他說起我的小說《十字架上》,他認為那是我寫的最好的小說之一,他驚異於我對《聖經》和基督教的理解,他認為我的解讀是精彩的。用他的不無溢美的話說,我的解讀超過了歐洲人。
這篇小說發表於一九八八年六月,這個時間標示令我想了很多。
高利克的話是第二次令我心動,此前,這篇小說發表後不久,我收到香港基督教一個機構的來信,要求授權翻譯此篇作品。
當然,我不是這個宗教的信徒,我沒有以修道院的神學觀點來寫耶穌之死乃至他的一生,我是以文學的、人學的觀點,以人的觀點,非宗教的觀點,尊重宗教也不無質疑的觀點乃至社會政治的觀點,來寫這個核心的基督教故事的。
所以小說的開頭,我就引用了《聖經》上的話:
假如有人來,另傳一個耶穌,不是我們所傳過的;或者你們另受一個靈,不是你們所受過的;或者另得一個福音,不是你們所得過的,你們容讓他也就罷了……
《新約哥多林後書第十一章》
這個話說得何等寬厚。來自香港的與斯洛伐克的反映說明他們確實做到了容忍“另得一個福音”。然而這裏包含著信仰上的悖論,你信仰A就不能同時信B信C信D、E、F、G。信仰是美好的,信仰又是極可能排他的,排他的結果會帶來偏見、衝突、敵對、仇恨直到互相殺戮的戰爭。世界曆史與現實中,有多少戰爭衝突與不同的宗教乃至同一宗教的不同流派間的爭拗有關!為了追求和捍衛美好而排他,帶來的會是非美好,是醜惡和紛爭。應了老子的那句話,世人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不僅是信仰,在這篇小說裏,我探討、我擔憂的是使命、真理、人眾,還有人類的包括本國的分裂和危機。
……唱讚美詩的黑衣合唱隊站在離信徒遠、離屋頂近的高處,半月形的站台式的位置上,使他們的歌聲從天上降落飄落灑落……當數百個鋥亮的大小懸殊的銅管(指管風琴),在教士操作的鼓風機的感召之下,從四麵八方震響起來的時候,莊嚴慈愛博大的情感使我想哭想死,就是說想自殺。人類創造力的最生動的記錄就在於他們創造出令他們自慚形穢的物品,就是說,創造物使創造者羞愧得無地自容……這是偉大的契機嗎……長著翅膀的安琪兒向純潔無瑕的瑪利亞傳遞信息,她已經通過聖靈而受孕……正是她,向人類……貢獻了耶穌基督。
人類的創造會使人類愧煞,人會成為自身的創造的俘虜,這既偉大又悲哀。
這裏所說的耶穌基督,是一個象征,是一個含義廣泛的代名詞。在這個意義上,人人(尤其是自命精英的人)都可能有聖母的情懷,都願意、都夢想以純潔的胸懷貢獻一個彌賽亞,一個先知,一個救世主,一個真理,一個光明。例如雨果、托爾斯泰、巴金與張承誌。(但似乎不完全包含冷峻的魯迅,雖然用“靈台無計逃神矢”來描寫彌賽*結是再貼切不過的了。)在許多可能的彌賽亞失去了或正在失去著光環以後,還有敬仰與偉大在,例如切格瓦拉。
人總會在信仰什麼,追求什麼:各種宗教的人格神或物神(拜物教),還有神性概念真理,信念,(大)道,蒼天,愛,曆史,規律,祖國,民族,人類,自然,價值,使命,光明,文明,全在內。尤其是使命,沒有使命感與使命就沒有人類的曆史,使命使人人可以成為大大小小的彌賽亞。而使命感與使命又帶來了多少危險與衝突!
……基督大概是最痛苦的神……他的神情充滿了神聖的憂傷,還有憐憫。他好像在說:不可救藥的人的種子啊……
在一篇散文中我講過,西柏林新教堂的靛藍的耶穌塑像給我的印象是,“?”已經對人類絕望,“?”已經無法再愛世人。高利克欣賞我的這個說法。
使命的承擔者、與承擔者心目中使命的受惠者之間,永遠有一種難以溝通的痛苦,有一種無奈,有一種對立。使命與使命感,常常會受到質疑。而使命的受惠者往往會懷疑自身受到欺騙,感到迷惑。
越是沒有使命感的人,越是有權對使命質疑。
小說是這樣寫的,如所謂“元小說”,少量篇幅寫小說的寫作緣起,寫我在歐洲旅行的時候所受到基督教文化的衝擊。而大量篇幅用第一人稱寫耶穌。竟然是第一人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