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活在一個何等罪惡深重,令耶和華震怒的國度啊!埃及人、非利士人、波斯人、亞述人、巴比倫人、羅馬人紛紛占領我們的國土,屠殺和奴役我們的人民,強迫我們接受他們的異教,*燒殺劫掠……本國以色列人和猶太人的紛爭、部落紛爭、兄弟紛爭、父子紛爭、夫妻紛爭,謊言多於真話,誠實比狡猾還要令人猜疑不解,微笑後邊隱藏著匕首,文才發揮在寫誣陷信上,陷阱比道路還多,毒藥比飴糖還要普遍,交友的目的似乎在於關鍵時刻予以出賣,祈禱的內容離不開詛咒自己嫉妒的人早日得艾滋病,最不怕賠本的買賣是捕風捉影入人於罪,最時興的行當是拉幾個人製造流言蜚語,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在那裏行善,不學無術的人作威作福……上帝準備獎勵他的忠實信徒,條件是給信徒的鄰人以雙倍的禮物。信徒深思熟慮以後禱告道:萬能的主啊,請把我的一隻眼睛弄瞎了吧!
由王某代擬的耶穌的話,帶上了憤青兒的味道。耶穌看到太多的罪惡,他才下決心為拯救人之罪而上十字架。他預感到了危險,非常危險。他能怎麼辦呢?
問題是耶穌上了十字架以後,人類的罪惡減少了幾許?還是增加了許多?誰能回答這個刺心的問題?
……他們博愛眾生,寬恕罪惡,打了左臉還要伸去右臉,愛朋友也愛敵人,經受曠野裏魔鬼的試探,堅信“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裏說出的一切話”,拒絕權柄與榮華富貴……拒絕挑逗挑釁,堅信“不可試探主宰你的神”,不但愛眾羊,而且不放棄任何一隻迷途的羔羊,除了假冒偽善的法利賽人!
當仇恨和欺騙使人們變得凶惡狡猾的時候,你可以想想,我的使命有多麼艱難,多麼沉重!
這最後兩行話,幹脆是王某在一九八八年夏天的心聲。
……眾多的十字架,眾多的流淌著血的胸口一起向我湧來。
我還有詩為證:
……你被崇拜又被出賣
不得複仇也不得感戴
你流血你疼痛你憐憫你死去
沒有一聲表白
你被繪畫被雕刻被解釋被誤會
全部承認全部接受下來……
這就是使命的悲哀與憂心忡忡。這就是彌賽亞主義的窘境與挑戰。這就是不僅王某一個人而是一些人的八十年代後期。現在的知識分子時興回味八十年代,似乎那個年代是浪漫的、光榮的、激動人心的、呼嘯與歌唱的。這些回憶是又一撥人,大體是老三屆前後的人的“青春萬歲”。三四十年代的青年有《青春之歌》,“一二;九”與邊區延安。五十年代的有“青春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年代的有青春無悔,上山下鄉,還有不大好出口的紅衛兵狂飆,同樣也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八十年代有蜜月期的改革開放,現在則幹脆是回憶八十年代。半是懷舊,半是呼喚。
然而王某的感受與您不同。他的感受是八十年代對於彌賽亞主義的不安和困惑,他感到對不起,這太誇張,然而沾點邊他和一些人,被架到了十字架上。
連年戰亂和饑荒之後,人們是怎樣的恐慌萬狀、無著無落……教士向人們應允天堂和靈魂得救,當人們剛剛皈依,卻又被告知他們的道袍下露出來了尾巴。每個人對其他人不滿,卻無法不讓別人對自己不滿。每個人都感到別人的欺詐卑劣,卻沒有能力不對別人欺詐卑劣。每個人都感到別人在墮落,卻無法停止自己的墮落。古老傳統的清教徒式的潔淨規則,愈來愈顯得像是諷刺。傳說和故事中對於古樸民風的描述,更使人們慨歎世風的日下。唱的調子愈高,人們就愈不相信。空話講得愈多,人們就愈卑劣。最後連那最起碼的真誠與道德似乎也失去了信用,隻有赤裸裸的野獸一樣的自私……
這是我閱讀《聖經》與聖經故事得出的印象,處死耶穌的時候,當時的社會情況就是這樣。現在的社會情況也不見得擺脫得了這樣的勾勒。這種“悲慘世界”的描寫不無文人的誇張與神經質。但是我早就如此寫過了,批判過了,比此後的人文精神失落論者寫得早得多厲害得多,這是事實。聖經上寫過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至今仍然像硬通貨、像黃金一樣地全球通用,千年保值。這說明,使命的承擔者對於使命的受惠者既有著愛與忍讓又有著正義的怒火,越正義越有火,拒絕寬容,聲稱有一種怯懦叫做寬容,他們要的是嫉惡如仇。這還說明,靠咒罵扭轉不了社會風氣與曆史劫難。
人們普遍認為……彌賽亞會到來,通過上帝的幹預,人們將獲得偉大的拯救……他的公正的意誌將在人們的心中和生活中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罪人們是不被接納的。彌賽亞到來之後,將進行偉大的無所不包的全麵審查與清理,像在麥場上揚麥打麥一樣,成色十足的黃金的麥粒將會留下……這些罪人秕糠將被天火燒毀……叫做永世不得翻身。最大的恐懼在於,誰都希望自己是黃金的麥粒,誰都沒有把握自己不是罪惡的秕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