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 / 3)

幸福的保持往往是脆弱的,幸福的毀滅往往是徹底的,幸福往往是轉瞬即逝的。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地毀掉了這幸福的一切。養父那健碩的體魄一直以來是我們全家的支柱,我和養母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堅不可摧的,也的確是的,在我們共同生活的幾年中,我偶有頭痛腦熱的,養父就更忙了,既要一如往常地照顧養母,還要照顧我,但他好象從來不累,他的力氣用也用不完似的,這讓我和養母都非常有安全感。

再堅實碩大的肉體也無法與小小的鋼鐵製品相抗衡,養父死於一場車禍,細致點說,就是一輛疾馳的摩托車將他撞飛了,他的整個頭部都在降落時,被觸及到的電線杆柱子撞碎了,腦漿子流了一地,他就這樣慘烈卻並不壯烈地死了,死的時候手裏還拿著剛剛給我買的幾種西式小甜點心,和一件白雪公主式的西洋風格的白紗裙。那幾種剛出爐就買下的西式小甜點心尚且熱乎乎的,而連接這一切的那隻手臂與養父健碩高大的身軀卻已化為僵硬冰冷的屍體;那個用料上乘、做工繁複、精美華麗流光溢彩的白裙子也被養父的鮮血染得通紅,我在日後從來不願意穿紅色的衣服。

養母受不了這猝不及防的打擊,本已病弱不堪、諸疾加身的她竟得狠著心棄我而去,死前她對她的哥哥姐姐們說,將我視作她的親生女兒,用她全部的家當供養我成長。她的遺囑沒有用任何物質性的東西如文字明確下來。她相信親情就是誠信,誠信可以讓我繼續幸福的生活,可以讓我讀大學甚至研究生,誠信可以讓她的錢保護我在沒有他們的關照下成長。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親情與誠信都可以被金錢誘惑而失身,甚至不必金錢來誘惑,那完全不具備實際價值的純精神產物的親情就會主動解開石榴裙,向金錢投懷送抱。盡管養父母在世之日常常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社會是普遍的親情淪喪、信用危機。

我在長大以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基本可以確定那是一筆極為豪巨的財富。金錢的力量是可怕的,我在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這筆錢的數額之豪巨,也不知道莎翁的那句名言,更不知道金錢的力量足以讓黑的變成白的,醜的變成俊的,錯的變成對的,不可能的變成可能的,親情友愛的變成仇恨不共戴天的,但我在那個時候就懂得了有錢不一定是件好事這個道理。錢有的時候會讓一個人的命運變得非常糟糕,金錢和它的好兄弟權力一塊不知在這個人世間上演了多少可怕的故事,比如雨果講的那個笑麵人的可怕的故事,比如大仲馬講的那個更為可怕的鐵麵人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在當時就知道,那是養父母講給我的,他們很喜歡這些個閃耀著古典美光輝的浪漫主義小說。

我就是因為養父母留給我的這筆巨額財產而再次進了孤兒院,本來我是有著完全符合法律程序的收養關係完全成立的合法繼承人,但不知道養母的哥哥與姐姐是怎麼樣動用了這筆錢的力量將一個不符合再進孤兒院的孩子再次送進了孤兒院,當然這次不是以前的那個,而是坐好長時間的火車才到達的一個座落在西安北郊的破敗灰暗的孤兒院。養母的姐姐和哥哥很聰明,讓我遠離了他們的生活,讓我永遠地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那不是我的真正故鄉,我隻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過客而已。

我從一開始就反感這個孤兒院,我強調我是有家的。人家說:“真是笑話,那算是個什麼家呀?你本來就是個孤兒!那個家不是你的家,隻不過是暫時讓你住一陣子罷了,就象火車站上的一個存儲點、行包房,你到底是哪裏人、父母是誰、什麼來曆,隻有天知道!在地上的這個世界裏,看來是個永遠的謎了。”

我於是在哭泣中睡著了,在夢中我居然也夢不到一個真正屬於我的故鄉和家園。夢中的畫麵總是模模糊糊,我拚命想夢見它的詳細與清晰與明亮,可是,夢中的畫麵卻就是模模糊糊,一團陰影,空蕩蕩的,似乎是什麼也沒有,又似乎是什麼都有,總之亂糟糟、黑乎乎。我拚命地喊叫,因為我感覺悶得難受我要發泄,我憤怒它的無道理我要質問。但是,回答我的隻有可怕的回音,那是我自己的聲音在夢中夢魘般地不停回蕩回旋回去回來,可怕之極地呈現著空空蕩蕩和空空如也,我的鄉愁和我的家園是一個永遠懸浮的虛空。接下來我便夢見了在這亂糟糟與黑乎乎之中母親出現了,她的麵目非常模糊,她的形體也很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媽媽,因為夢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說,那就是你的媽媽,媽媽!在亂糟糟與黑乎乎之中,唯一清楚的是,媽媽的腹前那麼碩大,媽媽用溫柔的聲音說:“你還是我的赤子嗎?如果是,就到媽媽的懷抱裏來吧,那裏就是你的家園,一個真正屬於你的溫暖和安全和快樂的家園呀!我生你的時候,你是個赤子,我現在唯一可以和你相認的憑證就是你是否還是個赤子?”我在夢大聲地回答說:“媽媽,我是的!我是赤子!是完全絕對的赤子!”媽媽的麵目越發不清楚了,隻有溫柔的聲音從山繞穀隔之遠處傳來:“那可不一定呀,看看你的心是否還是赤子之心?”我低頭看自己心的時候,媽媽不見了,我於是帶著一顆赤子之心在夢中拚命地尋找著媽媽和家園。

這所孤兒院的院長是個老頭子,他年齡五十歲左右,個子高高的,尤其讓我討厭的是他居然長了個女人一樣的尖下巴,眼珠子是黃色的,膚色卻是典型的黃種人,甚至有點偏黑。孩子們都叫他任傑老爸爸,因為他總是喜歡對我們這些孤兒們自稱老爸爸,用他粗礪的大嗓門,溫柔地叫著我們“親愛的孩子們,我是你們的老爸爸呀”。任傑老爸爸是個疼愛孤兒如親生的心軟如水的善良小老頭,他特別關心我們每一個孤兒,尤其是對於我。我的文化課是和其他有家庭的孩子一樣在學校裏上的,這是他的關心所鞭長莫及的,可每天早飯前都要做晨操,任傑老爸爸的關心就找到了用武之地。他總是批評我的動作不夠規範,為此他常常不得不拿出長達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輔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