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暗自流淚，任傑老爸爸這個樣子，黃日滿更是這個樣子，難道真的是我的過錯嗎？黃日滿說他對女人特別有鑒賞力，一經從那個關於孤兒院的專題片中看到我，他就決定領養我。我這一年其實應該是十五六歲吧，卻就已顯然是屬於那種天生就讓那些從事豐乳醫藥行當的人失業的女人。
讓我更為吃驚的是，這件事後的第二天，黃日滿再見到我居然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毫無愧色若無其事，態度也越發親近。他柔聲細氣地給我一些古典書籍看，如《燈草和尚》、《金瓶梅》、《肉蒲團》。黃日滿還說：“你不是喜歡古典文學嗎？這都是中國古典小說裏的經典，它們的影響不亞於紅樓夢它們那些所謂的四大名著。一直以來，有種文化上的誤解，把它們定為另類。在西方，它們比紅樓、西遊、三國什麼的更受歡迎。”黃日滿最後又瞪著他的小綠豆眼向我再三強調說，“這些書可全是非常難得的，因為它們都未經刪節，不信你翻翻，看有沒有那些空白的小四方塊，然後旁邊括號裏麵寫上此處刪除多少多少字。”
我的心在撲通撲通地猛跳著，不由得呼吸便急促起來，但我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我怎麼能這樣呢？所以我當然就更不能看這種東西了。
黃日滿在此後一直對我不錯，也不再有什麼舉動，隻是不斷地叮囑我看書。那書在我的窗台上閑置了幾個星期之後，黃日滿拿走了，當時他的臉霜打了一樣，鐵青鐵青的，不滿到了極點，說你根本就沒看呀。我不置可否，他便說，你想不承認？不用強，這書的封皮上麵塵土都落了老厚一層，這說明你根本沒動一下。
以後幾天裏，他一直對我臉色不好。我隻作沒看見，後來黃日滿的態度又和藹了起來，他同我談碑林、談一柄生鏽的秦劍、談他在監獄裏想的全是人類大文化的事情，如人類曆史的發展脈絡和人類今後的走向問題，以及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古典主義的現代化與現代主義的現代化問題。
我沒想到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又上演了曾經的那一幕。同上次一樣的是，還是那個瘋婆子救了我。不過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黃日滿沒有垂頭耷拉腦，相反，他象一隻發情的公獸一樣，對阻止他接近雌性的障礙，發出了血的還擊。瘋婆子被打得很慘，黃白打綹的頭發被揪落了一地，黃日滿老拳擊落處，一個大包眼看著就從瘋婆子的頭部突了起來，但黃日滿仍不罷手，於是這個可憐的瘋了的老女人全身都變了顏色，不是青一塊紫一塊，而遍體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紫淤血。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是不是折了，所幸她的骨頭還算結實，挫傷的隻是軟組織。而她就象沒有感覺一樣地受著，甚至連一滴淚都沒有。
同上次不同的還有，這次她沒有罵什麼，甚至沒吭一聲，相反黃日滿倒是大罵不絕：“你這塊臭老死肉，我早就死眼也不希見你了，一個女人到了這種地步，她不死還等什麼？！”這話讓那個可憐的年邁的瘋女人疼了起來，她可以忽略皮肉的痛苦，但心靈的痛苦是她所不能承受之重，於是她整整哭了一夜，並低低地以黃日滿聽不清、至少是聽不太清的音量說：“我早晚鬮了你，不信就走著瞧！”
在她的痛哭聲裏，黃日滿仍是大罵不停：“你這個瘋婆子！死瘋子！當初就是你害了我！你心地歹毒，對我用盡了心計。你說你捉奸也行，為什麼還要領上我單位的領導？！正好又趕上是文化大革命，我不挨批鬥不進監獄還能有個好，這可能嗎？！這事兒我想起來就恨死你了！那個不講理的年代，我這個名字就讓人家大做了一陣子文章，什麼黃是皇軍的皇諧音，日是日本人的日，滿是滿州國的滿，這就是我對小日本心向往之的證據，更何況我還有作風問題，再加上對方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我黃某人就是這麼倒黴，在那個不講理的年代，二話不說就被判了十來年。你這個沒福氣的壞女人，你知不知道，沒有你當初這麼一鬧，我現在早就是處長局長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監獄中真的他媽的成了日本人了，每天都隻能日我本人！現在我寧可繼續做我的日本人，也會碰你一下的。我是蹲了幾年監獄，可你呢，一輩子守活寡，這滋味比我可是痛苦百倍呀！”然後黃日滿就笑起來，他的笑是那種幹笑，他的笑聲讓人非常難受，一副仿佛被噎得半死的時候極力掙紮著要喘口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