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 / 3)

任傑老爸爸在鏡頭前良好地表演時,說什麼也不會想到他這一壯舉,將帶給我一個離開孤兒院的機會。一個叫黃日滿的人領養了我,理由是他們夫婦唯一的兒子是個癡呆。我離開孤兒院的那天,任傑老爸爸又流淚了:“孩子,老爸爸有不對的地方,別往心裏去,全都忘了吧。你到了人家,如果受委屈,要記得這裏還有個老爸爸,老爸爸會全力幫你的,有老爸爸在,不會有人欺負你的。”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後定定地望著他說:“放心吧,我什麼樣的委屈都能受得了,包括挨餓和幹重活,隻要沒有人對我心懷不軌就行。”任傑老爸爸立刻便噤了聲,紫漲著臉皮,訕訕地攤了攤手,說,那、那、那你走好。

黃日滿也是同樣的高個子,他非常瘦,上窄下扁的一張臉,呈三角形,臉腮左側向更左、右側向更右地各往兩邊外突,他倒是沒任傑老爸爸那女人式的尖下巴,但卻長了女人式的薄薄嘴唇;滿口的爛牙,據說年輕時牙就不好,參差不齊,後來在監獄裏又讓同是服刑犯人的同監所獄友們常常暴打,可謂雪上加霜,於是那顏色黑黃且裏出外進不肯站齊隊伍的三十多顆牙齒,便都不肯安生了,輪流鬧上一陣子,今兒這顆牙疼,明兒那個牙也疼,有的時候是幾顆牙齒一塊鬧上一出大戲,直疼得他幾個月吃得不香不說,甚至有時連飯都吃不下、覺也不睡不著,到黃日滿從監獄裏釋放出來時,這口爛牙幾乎不能吃東西了。現在,在他口中的全是假牙,假牙讓他的笑容也變得很是虛假。黃日滿稀少的幾根頭發,非常老成,雖然其以黃日滿的頭皮為據點才不過六十餘載,就忙謙遜地灰白了,然後根據自己勢力薄弱的現實,拚命往長裏長,再它們又被精心是梳得平貼貼的,就這樣,雖然少少的仿佛數得過來根數的幾綹頭發居然可以將頭皮基本蓋住。黃日滿總是穿一件黑黃色格絨茄克衫,袖口磨得發亮,他總是很仔細地在女士麵前將它拉平整,再將稀少的灰白發捋向腦後,腰杆子再那麼地挺一下。仿佛經過這樣的努力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帥哥了,當然以他的年紀隻能算是帥大叔帥爺爺。於是不管在別人眼中如何能勉強算成帥大叔帥爺爺、但自我感覺就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帥哥的黃日滿,就象動物世界中那些發情的雄性獸類,在以頑強的毅力勇敢地拋舍著自己的臉皮,永不知趣地搔首弄姿以吸引雌性。任何的行為都是有著明確的目的性,尤其對於黃日滿這種雄性獸類來說;於是這個時候趙忠祥就會用他不變的男中音,也同樣不知趣地羅嗦著解釋其實人人都明白的這種雄性獸類的目的。

一路上,黃日滿向我介紹說他是搞文化事業的,當年是東北某專科院校畢業的,在西安工作了四十來年,其實這些情況我已聽孤兒院的人向我介紹過了。我心裏隻是不明白文化事業的具體含義是什麼,但又不敢冒然發問。其實我肯同意來他家,就是這四個字打動了我,我仿佛又聽到了在漁舟唱晚的悠揚詩情中,在平沙落雁的幽優畫意裏,在春江花月夜的溫潤婉轉恬然酣暢間,健碩的養父、病弱的養母在對著吟唱“俺這裏蕭索掩畫屏,你把往事來重省,似這般潑淋漓葉上題紅怨,還則見冷冥迷花底淚波明。人去暗飄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蒼苔徑,算相逢一麵都是生前定……”

我一到了黃家非常吃驚,倒並不是因為他的傻兒子,這個三十多歲的名叫欲清卻腦子並不清醒的傻男人,雖然目光呆滯,衣服髒亂,但基本上也沒有讓我太害怕的地方;我意外的是黃日滿的老婆,一個看上去就象個七十多歲的瘦小老太太居然是個瘋子。她的頭發是白透了的那種,因為很少洗,所以白得發黃,同時短得出奇還不規則,且淩亂得象一堆枯草,任性而淒慘地篷向不同的方向;她臉上的皺紋有著驚人的改變容顏術,它是以量變導致質變來實現這一目的,多得讓人無法辯認其原來容貌的一絲一毫;身上居然穿著五六十年代款式、麵料的衣服,顏色褚黃的上衣和黑色褲子,腳上一雙黑布麵、塑料底子、方頭圓口、拉帶的平底鞋。不過,當我踏進他們家門時,她是非常文靜地向我笑了笑,然後扯過我的手,說:“多精神的娃呀。學習怎麼樣?”她的手瘦骨嶙峋,宛如一隻美其名曰鳳爪(zhao)的雞爪(zhua)子。

黃家的書倒是不少,不過都是些報刊雜誌之類的,尤其是報紙非常多。這在養父母給我的教育中,一直認為這是些亞文化類的東西,我便也在心裏對報刊類的東西有深深的另類感覺。於是我便問黃日滿有沒有收藏古董,他說:“也收了點,那東西值錢呀,不過我不太在行。”

我很想說點什麼,關於“那東西值錢呀”,但又忍住了。

黃日滿家的擺設也與我以前的養父母家完全不同,黃家的家具與家電都是很流行的款式和品牌,但無論我怎麼樣努力,它們在我的眼裏,也無法喚起那種讓我癡迷陶醉的美感。如果說以前那個家裏古色古香的陳設是位長袖善舞風情萬種又端莊淑雅、天然去雕飾卻豔驚四座的絕代佳人,那麼現在黃家的布局擺設就是完全是個瞎趕時髦的庸俗女人,雖然著裝價值不菲卻上不了檔次,資質笨拙難解風情卻故作風雅如仙女、風流如才女狀,而其真正可悲處卻並不在於此。永遠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自我感覺良好地繼續將東施的大粗眉毛收緊,粗黑起刺的老手生硬地做出蘭花指狀,永遠按在胸口上仿效著那弱不禁風,卻就是與千嬌百媚不搭邊,卻就是永遠不被自己覺察,卻就是這樣永遠自我感覺良好地渾然不覺地俗不可耐下去、可悲可憐下去。這個家裏的家具也很大,比如沙發,卻絕對不是紫檀木製的,那上麵當然也沒有精美的鳥獸花紋之類的雕刻,並且它們的份量都是輕飄飄的,一點也不沉更不重,我若想挪一下是非常容易的,這應當不是我長大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