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1 / 3)

這以後梁小麗在黃家的地位來了個躍升,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實現那個一直苦苦追求的可憐夢想,隻不過是靠近了一些而已。

本來她剛來時,除了容貌讓黃日滿不滿意外,還不會刻字。不僅是不會刻字的問題,而是她根本就認不了幾個字,她二十二歲了,卻隻讀了小學二年級上半學期,就自願退學了。據她講,她們家住的是窯洞,她們村裏人都是住這種房子,那裏的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穿過毛衣。村裏有個小女孩會剪紙,剪得非常好,據一個到她們那裏去研究中國國情的美國人看了以後說,這個女孩子的作品具有什麼畢加索式的四維空間的藝術效果,便給了她五美元買下了幾幅剪紙。於是這個女孩子從集市上一回來就直奔一家小飯店,要來一大碗她在夢中吃了無數遍卻一回也沒有真正吃到的羊肉泡饃,然後又要了一大碗炒粉,要知道在她們的日常生活中,幾乎常年吃不到一點油腥。這個體重不足五六十斤的小女孩吃飽了以後就往家走,還沒等走出半裏地就躺下了,並且她再也沒有起來。

“活活撐死了!”

說到撐死兩個字時,梁小麗的神情是淡淡的,而我卻感覺毛骨悚然,一直許久都不願再吃羊肉泡饃。

黃日滿對剛來這裏的梁小麗說的是,最多再讓她呆幾天就走人,麵對著梁小麗涕然淚出、巧舌如簧的哀求。可是幾天後黃日滿卻將她原來的名字梁娟麗改成了梁小麗,說這樣叫起來象個體麵的城裏人,她的名份最終是用黃日滿的兒媳婦確定下來的。

現在黃日滿則允許梁小麗住在了這個家裏,結束了她隻能到外麵與那些拾破爛的住簡易窩棚的曆史。梁小麗說住窩棚時臉上讓蚊子叮得更是疙瘩多多,遠遠看去紅且亮,不出一兩天便開始流膿淌血的。隻好掛蚊帳,但夏天時的西安,氣溫達到攝氏三十八九度直到四十多度,高溫中的簡易窩棚房,雖然四下透風可一點也不涼快,人在蚊帳裏就象在蒸籠裏,恨不能把身上的皮揭下一層來。但一經到了冬天,這個該死的窩棚冷起來卻毫不含糊,能凍得皮膚象撕裂一樣疼。不住這樣的鬼地方行不行?梁小麗主動設問,然後她自己再來個全盤否定:“當然不行!錢,錢哪有?好房子有的是,想住完全可以,但是得有錢,可是,錢哪有?”所以別的不說,單就住的痛苦來講,梁小麗道出了深刻的人生體會,“那痛苦真讓人隻能有一個念頭:就是隻要能不遭這個罪,幹什麼都行,是偷是盜還是賣身子,全不在話下!什麼廉恥、道德、麵子、純潔、自尊心,都他媽的是有條件的,是貴族化的東西,不是窮人應該遵守和講究的。”梁小麗自從在黃日滿的文化事業中受到了熏陶,又與文化人的交往了那麼一下以後,也變得酸文假醋的了,說出的話來越來越有“文化”了,動不動就來個什麼文化呀什麼主義啊之類的。看來文化這東西是種有味道的物質,靠近它那麼使勁地熏一熏,人就有文化了。

有著輝煌的黃日滿兒媳婦名份的梁小麗卻夜夜與黃日滿同睡一床,後來瘋婆子從精神病醫院回來,也隻能打地鋪。黃日滿曾指著梁小麗罵我說:“人家小麗才來了不過十天,就知道該怎麼辦我高興,你怎麼就這麼死腦瓜骨呢?”梁小麗聽了便得意非常,為了更加讓黃日滿高興,常大聲叫著黃日滿的名字說,你把褲衩子脫下來,我給你洗洗,哎呀,臭死了。還對我繪聲繪色地描述黃日滿小腹上那條蚯蚓一樣的做小腸疝氣留下的刀口。

瘋婆子對此敢怒不敢言,常常對著梁小麗走過的背影說:“怎麼憑空有了股子騷味呢?”梁小麗不敢正麵頂嘴,就將勁使在了嗓子眼裏,她從此常常發出這種類似咳嗽的拉得又細又長又尖的聲音,以示抗議。

半年後,梁小麗的母親來了,她雖然五十多歲,但看上去就象七十來歲,她的外形與瘋婆子很相近,一樣的滿頭枯草般的白發,隻不過梳得很工整,臉上皺紋也是多得到了幾乎難辯認麵目的程度,但膚色卻不是慘白臘黃的,而是黑乎乎的賽過印第安人,閃著常年在烈日下幹活暴曬成的黑紅光澤。身上那打了幾塊補丁的衣服,顏色也是一樣的灰暗,不過洗得很幹淨。

憑借一個母親的敏感,梁小麗的母親來到黃家不過兩個小時,就在瘋婆子深且烈的怨恨眼神中,及她那刀子一樣鋒利的語言協助下,發現在家信中說得無比燦爛的有出息閨女,隻是出息到了賺了個黃日滿兒媳婦的名份,並且她這個在家鄉被奉為楷模的名字都是體麵的城裏人樣式的閨女梁小麗,所輝煌的竟是與公公的扒灰事業,是的,她閨女梁小麗果然身手不凡,硬將瘋婆子從床上趕到地下打地鋪。

瘋婆子夾槍帶棒地還沒說完,這位可憐的母親就質問起女兒來了:“你不是說來打工的嗎,怎麼在這兒嫁了個癡漢?就算是嫁了癡漢也行,人家好歹也是個城裏人,要不然能希要咱嗎,這個媽不糊塗,明白咱自己是個什麼斤兩,可是你,你怎麼能還一下子伺候爺倆個?!你不能這麼下賤呀,一個女人不能這樣糟蹋自己,不能自己不把自己當人啊……”她說到這兒時,哭得清涕長流過唇,因此不得不停下截流。她那截流過後的手指頭閃著那種讓幹淨的城裏人一看就嘔吐了上來的光澤,毫不客氣地戳向了梁小麗同樣閃著光澤的臉皮,梁小麗臉皮的光澤當然不是她母親刷手指頭的那種清涕,她的油性皮膚在洗過臉後,隻消一兩小時就會溢出滿臉的油脂,更顯膚色的黑與黃來。梁小麗母親不停地戳著梁小麗的臉皮,吼罵著,“他們家父子兩代人糟蹋你,你怎麼有臉活在這世上呀?!”然後她就號啕大哭起來,一種母性獸類瘋狂的悲傷在她的哭聲中針一樣透出,讓人不得不懼之不感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