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2 / 3)

我仍是淡淡地說,不,我是孤兒,我沒有爸爸,這世界上唯一給我父親感覺的養父也死了,是車禍。

嗬,嗬,對不起。他說。

我永遠難忘接下來的那一幕。那一幕在日後來來複複庸常黯淡的時光裏經常會毫無原由地讓我感動一下。他認真地聽完我淡淡的話後,急忙道了聲歉,道歉的同時,他望著我不自覺地歎息了一聲,那歎息是心疼的,決不是可憐的或可惜的之類的,他望著我的目光寫滿了心疼。所以我在那一刻好強烈地感動了,並在這一刻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而踏實的感覺,這從未有過的感覺又暖又柔又甜又亮地籠罩了我那顆懸浮了千生萬世的心。

他感覺到有點冷場,忙轉移話題:“西安是個好地方,世界上共有四大古都,埃及的開羅,意大利的羅馬,希臘的雅典,再就是中國的西安了,我以前是非常想到國外的那幾個地方看看,不過現在我最想去看的地方是西安了。”

那裏有的隻是荒涼和滄桑,沒有青島這種豪華繁榮富麗堂皇的現代都市氣息,它更多的是古典的韻味,和一種沒落的江河日下的悲愴感,以及一份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淡淡憂鬱。

他說,對對對,我喜歡的就是這種古典樣式的氛圍,那是厚重的,給人感覺沉甸甸的,而這裏的所謂豪華繁榮富麗堂皇卻讓人在其中感覺輕飄飄的。你說話的樣子真美,你的聲音你的措辭和你的神情……他聽我說話的神態投入得讓我感動,我還沒說完,他就全不顧慮什麼的大聲點頭稱是,同時不住地向我討好,引得我的幾個女伴們瞪眼細看我和他;也引得他的幾個同事窺見了某種秘密似的直笑他,笑得他醒過神來很是難為情。

對於其他人來說,關於病曆醫術的演講一結束,便次第撒退了所有的白大褂,留給與會人員的是千篇一律的平淡和無聊,但對於我來說,整個世界都是新的,從未有過的昂揚振奮讓我在此之後的二十四個小時裏,一直有笑,那笑不是在嘴角麵頰而是在眸子裏在血液裏在周身上下的一毛一孔裏。“什麼事兒喜得你?”同來的她們很是納悶。我也悄悄地如此問自己,回答自然是否定的,但我依舊那樣想笑,甜甜地笑,傻傻地笑,獨處一隅沒原由的又甜又傻地笑。

你的臉就個桃花色兒,真好看。說這話的是齊振的同事,叫王碧絲,也是護士。她是看見齊振與我談話就走過來,齊振忙象介紹自己人似的向她介紹了我。她的年齡比我大點,已經結婚了,個子高高的,笑起來甜甜的,透出一種和善來,灰黃的臉上一雙秀目流轉著和善溫柔。趁人不備,我偷偷地瞧了下鏡子,哎呀,真的,頰如桃花,唇如點櫻,眼皮格外的雙,眸子格外的亮。

接下來,齊振便向我發進起了猛烈的愛的進攻。我的房間裏擺滿了玫瑰,那是他一天一束火紅玫瑰的堆積,加上一封信,準確地說就是一首情詩。有時有古詩,有時是借用現代派的,有時則是他自己謅的,雖然寫得不怎麼樣,看得出來他在文學上可不如他的其他方麵那麼優秀那麼有天賦,當然同時也看得出來他是非常認真努力想寫得優美的,以期能打動我。

玫瑰與情詩都很庸俗也很虛榮,對不對?可是每一個進入戀愛,尤其是第一次進入的女孩子,都不能免俗,盡管她自己自以為自己清高得要命,簡直是脫盡了俗氣,其實她根本就不能免俗。

齊振差不多每天都要徘徊在我們下塌的招待所準確地說是我的房間周圍。他說,我其實非常忙,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啦,每天隻是有點時間就想往這跑,我恨不能二十四小時什麼也不幹地看著你。有一天早上七點鍾多點,一位剛剛從衛生間回屋來的同事,詭秘地向我笑著說她剛才一推門,正看見齊振站在走廊上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我所在的房間門,這間房門是一大整塊暗花玻璃板鑲嵌而成的,估計透過那暗花玻璃板能夠模模糊糊地看清我活動的樣子。齊振常常就是這樣癡情地在暗中關注著我的,這一點其實我早知道。我這位女同事一推門出去,他在慌忙躲閃中差一點被牆撞倒,看來他已經在那裏站了好半天了,然後他就很不好意思地向我同事笑笑,才要走,我的那位女同事就和他玩笑說,你就是一盆火,人家就是一塊冰,不知道是人家那塊冰滅了你這盆火,還是你這盆火能化了這塊冰。齊振本來就紅了的臉頓時更紅了,他馬上就跑開了。

齊振完完全全滿足了我理想中愛情的樣子,我一改憂鬱淡漠的心情,進入了一種甜蜜激動喜悅的準戀愛狀態。我曾在那個月色與斜陽交相輝映的悲壯裏,恨自己為什麼是個女人,一個能被男人欺負糟蹋的女人,而現在我最為慶幸的就是自己是個女人,隻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結為一體,我多麼高興上天賦予我的這個優勢。但是我比齊振更加清高驕傲的毛病是不會讓我在他麵前流露的,更不會讓我如此輕易就答應他的愛,事實上他連吻我一下都沒有,隻是沒人的時候強把我拉進懷裏抱了抱,過後還賠了好些天的不是,我才算原諒了他。我一般對他都是冷冰冰的,高傲的他在我麵前變得沒有一點信心,一看我臉色不對了,就小心翼翼地哄我,我其實心裏甜得注滿了蜜,卻故意對他愛搭不理的。

在他幾次邀請甚至是懇請我去喝咖啡後,那天下午我如約了。在那樣一個幽雅的環境中,背景音樂恰好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在那一份化蝶的古典感傷中我們倆慢慢地聊著,明亮燦爛的陽光透過明亮的大玻璃窗灑了進來,照得兩個年輕的生命燦爛無比。在服務生羨慕的眼光中,明白無誤地寫著一個英俊一個漂亮的一對璧人是天作之和,於是幸福的甜蜜在我們兩人的心底裏濃濃鬱鬱地浸著,醇醇厚厚地釀著。

可我們倆那個時候並沒有直接談什麼情說什麼愛,而是漫無邊際地閑聊,當著幸福的甜蜜在我們兩人的心底裏濃濃鬱鬱地浸著醇醇厚厚地釀著的時候。我永遠記得我們倆在坐下不一會兒時,他靜靜地望著我,說,我把書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我的書從來不借人。

書不借人是對的,我有切身體會。有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很少買書的作家給世人的忠告就是,不要把你的書借給他人,至於理由嗎,他說,看看我這滿滿一書櫃的書就知道是為什麼了。

齊振聽得朗聲大笑,他的笑聲有著特別強的感染力,明亮、高亢、純淨、一種十分地坦蕩、十分地瀟灑、十分地大氣的東西在裏麵。這笑聲讓人一聽而可知他的心地是多麼坦蕩大氣高遠。尤其,他的笑聲對我非常具有感染力,一時間我的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笑聲中變得輝煌美麗而溫馨。恰這時一縷燦爛的陽光投影恰好照在他年輕英俊的臉上,他明亮的雙眸更加炯炯有神熠熠生輝,那種明亮燦爛輝煌的神采和光輝是美好生命的展現,讓我在一瞬間感覺到生之何限美好。然後他又用心良苦不著邊際地對我說起他的家庭,我知道他父親是位職位不低的政府官員,然後他讓我盡可以去打聽,說他本人的人品和家庭都是經得起打聽的。我對他父親的職位毫不感興趣,這讓他很是有些驚訝。看我豈止是不感興趣,簡直是非常冷淡,就很適時地轉了話題,說,我追求否定之否定,目標是超越極限,向上向上再向上。

我說,任何輝煌終將歸於平淡。

“這種平淡是要有資格談的,那就是要有大成就作基礎。”然後他望著我又不著邊際地說,“就是女博士女教授也比不了你,因為她們隻是有條件去讀書,如果你有條件一定比她們強多了。你非常的美,她們再化妝也比不了,你在言談舉止中流露出的氣質美實在是太迷人了。我早在大三的時候就不想讀了,因為我想到國外去深造,可是家裏說什麼也不同意。”說這到兒,他的臉上盛開著更燦爛的笑容,明亮的眸子也更加炯然有神采和熠熠生光輝,讓我心底裏的幸福甜蜜更加濃濃鬱鬱地浸著醇醇厚厚地釀著。說大學畢業後,他一直很後悔到這家醫院工作,因為這裏整天不是扯皮就是營私,根本不是在幹事業。不過能夠與我相識倒是十分值得。因此不但不覺遺憾,反倒十分慶幸。

他說起自己的工作,我便想到了一個剛從鄉下來的病號,他因為治療費用太高,自身承受不起,就向大夫們哀求,能省一個是一個。於是齊振總想方設法地給他省一些不必要的費用,但齊振的做法卻讓很多大夫不滿意。因為那些大夫給開的天價高檔藥被齊振變成了療效相同的一般平價藥後,他們就無法從藥販子那裏獲得數目相當不小的提成回扣了。於是我由衷地說:“不為良相,當為良醫,你和那些醫生是不一樣的,行醫為醫,對你而言,是在幹事業而那些貪小便宜的醫生不過是在做一種職業罷了。”

他馬上糾正說應當是既是事業又是職業,然後又認真地且用心更良苦地告訴我:“我不要人家的禮是因為我家庭條件優越,我父母已經給我結婚預備好了房子,是個地段不錯的套三樓房,此外還預備了十萬塊錢給我結婚的時候置辦東西操辦儀式用的。”見我並無什麼驚喜的表示,就說,“這你還不滿意,那你還得要什麼,隻要你不要汽車別墅,我都能盡最大努力滿足你。”

我什麼也不要,我又不是在和你談交易,幹什麼得要什麼條件呀。

他被我的話驚喜了,說,你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看來我的眼力真的不錯。那種又驚又喜不知不覺地從他的臉上表現出來,讓我感覺到一種被深深理解的快樂。

麵對著那個病號因為至少節省了三分之二的開支而對他的不停地道謝,齊振玩笑著安慰他說,等到了共產主義社會的時候全免費,一切流通手段均可費除。這件事是我聽別人講的,在齊振的僅僅兩三年的醫生生涯中他做了很多很多類似這樣的事,比如說有一個階段,有大約十幾個民工在建築工地幹活時受了傷,不是很重的,不需要住院,隻要常常來醫院換藥就行了。給他們第一次接診的是齊振,因為知道這些民工是自己負擔醫藥費的,能省一個是一個,所以他就讓這些民工再來換藥時就對守門的護士說是齊大夫的親戚,這樣照這裏不成文的慣例,這些民工就可以不用掛號了,因為掛號一次就得花六元錢,當然這六元錢裏麵有接診醫生的部分提成,齊振可以自己不掙這個提成,但這樣一來門診主任就不高興了,因為每一份掛號費裏還有他的一點提成。可高傲的齊振寧可得罪主任,也要關照這群可憐的民工。並且這些民工還髒得很,而齊振那樣一個幹淨得好似玉樹瓊枝般的人物卻一點也不嫌棄,對他們態度溫和,處置認真。齊振還經常在他值夜班時給突然受了傷的病號通宵手術,這當然是辛苦非常的,有很多大夫在自己值夜班時碰到這樣的情況多是推到第二天白天再說,這樣的一延誤,常常不僅是造成病號暫時的痛苦,更多的是長久的後遺症,甚至是喪失了生命。病號家屬看齊振通宵給做手術覺得心裏不過意,就一定要請他到飯店吃頓飯,可他從來不肯,寧可吃自己從家裏帶來的已經涼了的飯;因為他實在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浪費,在工作之外他整天做的事就不停地看書學習。但隻要病號有事找他,就不管是不是他負責病房裏的,他都一定去,他總是說,咱自己舒舒服服的,人家在那兒遭罪,不管實在心不忍,就是再忙也去給人家處理一下,也無非自己少睡一會兒就是了。這些事情讓我對他的高傲印象來了個非常的轉變。

齊振聽我提起這件事,隻是淡淡地笑笑,然後說,我看過馬克思的全部著作,我相信共產主義。我對那人說這話也不全是開玩笑。

可在別人的眼中,你就是在開玩笑,因為你可以相信共產主義,但共產主義是不可能實現的,照人類的天性來說。它就象戈多一樣,你可以期待它永遠地期待,但也僅僅是個期待,因為它永不會到來。這不過是人類進行自我安慰的海市蜃樓罷了。不錯少數人可以通過自身嚴格的修養達到那種高度自覺的程度,而大多數人是不可能那麼高尚的。

你認為共產主義能否實現,是取決於人的本身?

那當然,科技及生產力的發展不過是一種手段一個外部的充分條件,最終起決定作用的是人的品質即人類的思想境界和道德水準,俗話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兩千多年前有一位與眾不同的大智者感慨老死不相往來,那是一個頂冠束發駕車駛馬的時代,而在今天這個火箭、飛機都不能讓平常人感到陌生的所謂高科技時代,在高樓林立之中人與人的心真的貼近了嗎?我看那不過是一個巨大的鋼筋水泥的森林罷了,人類在這其中遵守的依然是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科技的發展並不能使人的本質相應地升華。國際網絡讓地球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可不還是有那麼多人在利用國際網絡進行犯罪嗎?總之我對人類的整體是失望的。

我對於人類的明天並不失望。齊振說這話時,他的臉有一種堅毅而厚重的神色,這讓他這個人在我的心目中更有了份量。於是我們接下來就談論起了毛澤東。我說,當那個瘋狂個人崇拜的年代作為一種傳說在父輩兄輩口中至今還被津津有味地道來的時候,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很難理解那種狂熱那種投入,說實話,我是不怎麼喜歡毛澤東這個人物的,但我佩服他是巨人之中的巨人偉人中的偉人。某些個深夜,在我深思默想的時刻,那間小小的書房逃出了時空界定,化展為整個世界,曆史破空而來。喧囂一掃而空,除了我們身邊這些消消長長、擁擁擠擠、短暫浮華的商場酒店寫字樓購物中心之外,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並且現在還存在著一些巨大而孤獨的東西,比如埃及沙漠中嵯峨的金字塔;比如黃河邊上的那個石窟裏微笑了幾千年的大佛,風雨早已洗去了它們身上金碧的浮誇,爾今默立在時間之流中莊嚴而從容。同樣的,在我們匆匆忙忙、雜亂無章的生活之前,在我們明智地承認自我的渺小、無足輕重、快樂而盲目地把自己編織進流行和時尚以前,這個世界曾經存在過一些巨大而沉重的身影,從我們紛爭不已的物質殘渣之上不屑一顧地邁步而過,走進崇高走進永恒。在曆史天幕的映襯下,毛澤東堪稱是真正的巨人之中的巨人偉人中的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