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這話,非常痛苦地喘了口粗氣:“唉,你太幼稚了!”他那遠沒有齊振英俊的臉龐在痛苦中煥發出的線條是如此具有美感,仿佛思想者的塑像。“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娶你,不錯,”他不等我還嘴,他根本就不能給我辯護的機會,因為過於理虧,他知道自己完全可能詞窮,就象此刻他麵對我再也硬不起來的第三條腿,此前一見到我用他涎著臉皮說的話就是想“鬧事”,“我是說過我以前的婚約可以解除,但這並不表示我會娶你,我是說過愛你一生一世,我今生最愛的人肯定是你,最舍不得也是你,但這也並不表示我就可以為了你放棄我的理想,放棄我一向信守並為之努力的人生模式。”
“你既然從一開始就想到了最終的放棄,又為什麼還要同我發展感情呢?”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那個詞來。他卻替我說了:“做愛!你的意思是,既然明知不能結婚,明知道是今天這樣的一個結局,又為什麼還要同你做愛,對吧?關於這一點,我承認我是混蛋,我太自私,但是你要知道,這是一個物化的時代。我是真心愛你,如果不做愛就不是真心相愛,性是物化時代愛情的最好表白。”為了緩和氣氛,也為了趕我走,以便他再繼續努力,去實現其自我生命意誌完成了自我生命設計,但他的搪塞技法很拙劣,“要不然就看以後的緣份吧,也許我們會最終走到了一起,如果天意如此的話。”
我冷笑著說:“你是說,讓我等你,是嗎?”
也可以這麼說吧,如果你要這樣理解的話。
“不!”我大喊著,“不!我等夠了,中國女人自古以來就是世界上最能等待的女人,可是她們等來的都是什麼呢,不過是被負心人辜負的傷心罷了,我早就隻講現在隻講今天了,絕不預約明天!”
接下來,我罵他百分之百的自私,十足的混蛋!他說,是的,我完全接受也完全承認,為了自強、自我完成、自我超越,我不得不自私,否則我將一事無成。我並不是真正的自私,我對你一個人的自私,可以換我成功後回報人類的無私。
不,你不是無私,你所謂的這種無私,帶給你的是名利地位,是你做夢都要想要的一切,你不是什麼為了人類,你是為了自己,純粹的為了自己!你不是喜歡聽我講的笑話嗎?我最後再給你講一個,有次孔夫子帶領弟子們出外講學,日久不歸家,甚思男女之事,恰遇一村姑,就以隨身的玉佩相誘,這村姑果然同意了,於是師徒三人輪流獲得了滿足,孔子第一個來,待都完事後,他問子路剛才感覺如何?子路說,痛快!孔夫子搖搖頭,又問顏回,顏回回答得更簡單,一個字:爽!孔夫子又搖搖頭,並且是大搖其頭,說到底為師要高過你們一籌呀,剛才,吾在其上,猶作論語三篇。
最後,我終於明白,我隻不過是他漫長的環球生涯中的一段美麗的偶遇罷了;是他多年奮鬥飄泊中疲憊的身心一個最佳休憩的港灣。
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命運會一錯再錯,我不相信同樣的情劫會一再重複,就象我不相信苦海無邊,就象我不相信荒漠沒有一個泉,我拋出我最後的殺手鐧。
果然這話將一向以理性自居的餘程遙的理智震呆嚇跑了,半天,理性與理智重新恢複到了他的腦子裏,這次,麵對著同樣哭泣著的我,他卻不再抱我也沒有再吻我,而是以更加絕決的態度對我說:“必須打胎!”他的口氣也居然變得如此冷漠和陌生。然後,他以這冷漠和陌生的口氣又說,“是的,我說過我會負責的,你放心,我一定負責任!但是,我的意思是說,我會負責隻是意味著我會幫你處理掉它,盡管這也許是我唯一的孩子;並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你總是任意地按照你的意思來強奸我的意思。好,我馬上就聯係醫院,我會給你找家好點的醫院做的,不就是多花幾個錢嗎?我一定舍得。放心吧,現在它還很小,隻有一粒黃豆那麼大,不會有什麼痛苦的,對這個,我讀過專門的書。”
什麼?!你這個混蛋!早知如此,你那天又為什麼苦苦哀求我不采取措施呢?
我感覺總是在安全套的隔離中做愛,我們的身心距離很遠,我想真真正正地得到你一次。你要知道別的女人求我那樣,我也不會,我還怕她們有病呢,你應該明白,我是真心喜歡你才這樣的。
這話當時讓我憤慨得發瘋,但當我與下一個人也做那種事情,並且他也是個大學教授,他也是不戴套子,當時在辦事前我想起餘程遙的那番話,還甚至為此而感動呢。誰知剛一辦完事,他就直奔衛生間而去,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直到傳來了嘩啦啦的撩水洗漱聲。那嘩啦啦的撩水洗漱聲在向我大吼著:“你在他眼裏是怎麼樣的,你應該知道了,他在洗他那個剛從你體內收回的肉塞子呢!”我當時感覺到受了從未有過的汙辱。也就是在那種對比中,我才知道了餘程遙的物化愛情對我果然是真心的。
現代人的愛情已經可憐到了什麼地步。
從出租汽車上下來,我靠在醫院鐵門前灰灰的水泥燈柱上,我實在沒有力氣挪動我的腳步,我蒼白的感覺裏出現了一個句子:此刻,我的心情一定比這個灰灰的水泥柱子還灰。
餘程遙溫柔體貼地上前攬著我的腰,我淡漠而高傲地推開了他,然後就這樣疲倦地靠著那個灰灰的水泥柱子,餘程遙有些尷尬,說,那我先進去辦些手續,一會兒我再出來接你。然後他親昵地摸了下我的臉蛋,看我毫無反應,就憨態依舊笑容可掬地向我瀟灑擺了下手,自己進去了。
在我的頭頂上,水泥柱子的燈還亮著,隻是亮著,沒有光輝,燈泡是黃色的,在半空中,像吊著一隻半生不熟的柚子。看黃黃的燈,灰灰的天,心想沒有太陽的日子,黃色便是光輝。一會兒燈也滅了,我的心又在想,沒有太陽也沒有了黃色,那麼什麼才是光輝呢?以前的我不相信苦海無邊不相信荒漠沒有一個泉,可命運卻偏是苦海無邊荒漠無泉。但是現在,現在的我不再不甘心了,我相信命運真的會一錯再錯,也相信了同樣的情劫會一再重複。
在通往手術室的很長一段走廊上,守候著很多女人,她們表情千姿萬態,或憔悴或驚慌或悲傷或憂鬱或淡漠,總之沒有興奮沒有喜悅沒有活力。在“男同誌止步”的牌子劃出的禁區之外,守候著很多男人,餘程遙在將我送到禁區之界後,輕吻了一下我冰冷的麵頰:“親愛的,別害怕,一粒黃豆那麼大點的小東西,一下子就完事了,一點也不疼!在裏麵多想想,我就守在外麵呢。”我的目光從餘程遙身上跳過去,看著那些守候在這裏的男人們,他們在走廊上篤定抽煙、看報,或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有的神情居然非常地悠閑,我麵無表情地看著餘程遙也加入到這一群人中。
在我終於明白我隻不過是他漫長的環球生涯中的一段美麗的偶遇、多年奮鬥飄泊中疲憊的身心一個最佳休憩的港灣的第二天,我給他的手機發了條短信息:我絕不打胎,因為“他或者她”是我的孩子,“他或者她”也是你的孩子,“他或者她”是我們倆的孩子。馬上他就給我也回了條短信息:不,“它”不能算是孩子,嚴格地說“它”連個生命還算不上更算不上是個人,“它”隻不過是個胚胎狀的細胞組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