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的這首《無題》詩,由疾而緩,由噴薄而出直抒胸臆的情感宣泄,到纏綿悱惻哀感動人,又由沉鬱再到一線光明在前,聯綿往複,細微精深,成功地再現了心底的繾綣深情。柔腸百轉,宕蕩起伏,纏綿悱惻,淒婉動人,極盡曲婉之妙,更兼其深情動人,實為詠唱愛情的千古名作。尤其是春蠶那一聯又把殉情主義表現得深刻而富於悲劇美,舉凡為理想、事業殉道,也常常引用。
是怎樣的一個午夜夢醒時刻,又是怎樣的突兀又攝人心魄
一聲歎息如歌:相見時難別亦難!我的心上人啊,難!難!兩個難字濃縮了多少哀怨憂愁,那孤獨無助的苦戀,那淒涼無依的酸痛,讓兩個難字道不盡萬千哀怨,說不完的無奈感歎。
我們有過多少思念渴盼,才終於等來了這難得的相聚。可是時光無情,匆匆,太匆匆!如此短暫,短暫如此!還沒有來得及多問幾句,也沒有來得及多看幾眼,離別的催促聲已響,黯然魂斷中唯有期待下一次的相見,然而再次相見知何日?!離別時的難舍難分和離別後的艱難煎熬,怎一個難字了得!何以相見難?又何以別亦難?多年以後才發現那世事突變的背後,原來有一雙翻雲覆雨的黑手……
極度相思化成了深沉感歎,在聚散兩依依中突顯別離的苦痛。傷別的你我恰又逢暮春天氣,東風無力,任憑群芳凋逝;人世遭逢,悲懷難遣;天地間隻剩下了一顆透明的淚滴。
彼此注視的柔情還停留在眼波,彼此相聞的氣息還彌漫在左右,彼此纏綿的呢喃還縈繞在耳畔,彼此魂授神與的摯熱還回旋在心間。相愛的人形影不離耳磨廝鬢猶覺不夠,一日不見就是三秋之漫長折磨。不得見心上人的世界是多麼殘酷,那份空洞蒼白是你我永不能承受之深痛。癡情總是九死而不悔,春蠶纏綿不盡,相思直到生命盡頭。真愛總是刻骨銘心,把一見鍾情燃燒至死纏綿至死。思君如明燭,煎淚幾千行。在燃燒的煎熬中,抒一世的悲哀寫就一世的忠誠。悲哀的燭直到成灰,滿腔熱淚才會流幹。愛情升華到徹底的執著和犧牲,灼熱和堅忍畫出深情的無以複加。
漫漫的煎熬中有時光年年流逝,孤獨的等待中青春已漸成黃花堆積。心上人啊,你怎知,對鏡晨妝,我在為你輕撫如花之容顏,唯恐雲鬢改色,唯恐紅顏易逝,為了愛情我要長留住青春:讓愛情在最美好的年華有最美好的結果吧!隔著天涯隔著海角,永遠不能隔斷的是彼此的思念,寒夜裏的相思是怎樣的一份悲淒?那月光正侵骨地寒涼,所思在遠道,我在深深愁苦中想:親愛的,你一定會夜夜上高樓獨自吟詩,那清冷的月光是否會讓你感覺到寒冷?那冰涼的露水是否會打濕你的衣衫?青鳥啊,請把我的溫暖帶給你吧!晝夜回環的相思年複一年地纏綿往複,終其一生都在灼灼思念中苦度,卻一生無悔那纏綿的執著。日夜的思念跨越了阻礙重重,思君念君,情之不能自已,心上人啊,我能時刻感覺到你的冷曖。天佑有情人,真愛必將感動上蒼。哪怕你的住處在蓬萊,哪怕蓬山此去無多路,哪怕你可望而不可及,可是有傳書的青鳥在為我們殷勤探看,聽,青鳥在說:前途一片光明!陽光永遠燦爛!讓真愛癡情,綿延再綿延,永無盡期。
愛得傷感愛得不易,心上人,這也許就是愛情的美麗。這百折千回,這柔情似水,心上人啊,值得你我一生無悔。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曉月斜照一個人的樓台,淒涼的五更鍾聲悠悠傳來,心上人啊,短會久別是入夢之由,夢醒時迷離恍惚、真幻莫辨,而孤寂淒清中依然重複著強烈的思念,夢中輕憐深愛,那份歡樂來去飄忽不可追尋,每天每夜實實在在的隻是離別後的清夜孤燈。
來是空言去絕蹤,為歡短暫,換來更深泣心痛。不知曆經過多久這樣的重複:夢醒後總是堅信,五更天明以後我就可看見你了,但是,但是,但是,無數回強烈的渴望都隻換來了更深的失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深深的失望漸成絕望,而我卻又總是在絕望的煎熬中,用癡情培育著新的希望,心上人,你可知道我就是這樣,天天在希望與失望的交織中,渴望著你我甜蜜的夢幻般未來。
蠟照燭光半籠半罩,麝熏芬芳的繡芙蓉床褥裏,一個人兒未成眠。此刻夜已央,月光用清冷的光輝,把孤單滿撒在金翡翠的繡幃羅帳上。錦字香箋,提筆滿是無盡的思念,可這綿綿離恨怎能書寫完?
夜夜盼望有好夢啊,與君夢中重相逢。可是好不容易盼來的一個甜夢,卻是會醒來的。覺後悵然若失,窗外漸現出的晨曦,我看見陽光下的泡沫,隻有旦夕間的一片斑斕與璀燦。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傷別之情在回環遞進中達到極限!
我願化作一縷風,時刻跟隨著君的影蹤。我願化作一根線,編織成布縫成衣,溫溫柔柔緊貼君身邊,絲絲縷縷與君纏綿、親密而無間。我的心上人啊,相見無期是不愈的創傷,我的心裏是永生不息的悲淒酸痛。可是我的心上人啊,我到哪裏才能見到你的影蹤?
李商隱羈旅西南,歸日無期,李商隱有首《夜雨寄北》說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各本均作《夜雨寄北》,《萬首唐人絕句》卻作《夜雨寄內》,也就說是寄給“內人”(妻子)的,從內容來看,根本不像寄給朋友,說寄給妻子的倒還合適。
當時唐王朝一位公主帶著一群青春少女也在玉陽山的靈都觀修行學道。其中一位姓宋的宮人與商隱“心有靈犀一點通”,雙雙墜入了愛河,但他們的這種愛卻得不到正統禮教的承認,所以他們隻能暗中傳書遞箋,借詩或音樂來傳情達意。後來有了狂熱的幽歡,二人經常在觀中秘密幽會,商隱的詩中可以找到明證:“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幹。但覺遊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可見二人感情之深切,希望從幽會發展為長相廝守,但又擔心天違人願,所以幽會狂歡之餘又隱含著分離的隱痛。後來這位宮人可能隨公主回宮了,將來是否會重返靈都觀,商隱不得而知,所以他獨自忍受著刻骨銘心的相思之苦——“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箱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璫緘劄何由達,萬裏雲羅一雁飛。”夜深人靜的時候,詩人冒著夜雨,提著孤燈,來到宋氏宮人曾住過的地方淒然隔雨相望,然而那裏人去樓空,物是人非,自己心愛的人早已悄然離去。這段純真的熱戀一直深藏於心,所以多年後當他重過道觀時,往事曆曆在目,而自己心愛的人仍音信全無,不由增添新的惆悵和感傷——《重過聖母祠》:“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若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時過境遷,必將是幾十年之後了,此時的幽會處已布滿苔蘚,而所愛之人一去不複返,自己故地重遊,怎能不生發重重感傷?想象她幽居獨處,孤獨幽寂,自是悵惆不能不已。後來,商隱於偶然之中在長安見到了宋氏宮人及其他姊妹,但仍因身份之故,二人依就不能歡會,於是商隱寫了首七絕表白其傷痛之情:“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沒想到朝思暮想的戀人一朝出現在眼前時,卻仍就如玉宮中的彩蟾,可望而不可即,對於一對真心相戀的戀人而言,其傷痛之深可以想見!
都說是風流才子,李義山為中國幾千年來罕有的才子,卻並非風流之人。與他同時代那些大詩人,皆是“風月場中慣做工夫的”,且此等風流輩皆是視女人等同女色,惟流連美色,色衰則愛馳,更遑論癡情癡愛。義山則不然,義山深情純情不豔情,多情不濫情。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明知相思無望仍不改情衷,以飛蛾撲火之熾烈奉獻全身灰燼於至愛於命運之前,敢不令人泫然涕下,肅然起敬。丹心啼血,一片癡情決然托出,不正是為“背燈獨共餘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的詩人自身畫一“情癡”之像嗎?
在漫天風雨的黃葉之下,冷雨敲窗,金燼銷暗,秋盡天寒,抱影無眠時,柔軟的心裏那些不足與外人道的心事鬱結的多了,終有一日醞釀出瑰麗的想像,在海水明月和翡翠芙蓉間,雲蒸霞蔚成工巧凝練的詩文。很多人說李義山的愛情詩綺麗華美,甚則言其“絕豔”,但細看字裏行間,寫滿的不是香豔軟媚,而是字字惆悵,從首聯黯然銷魂到尾聯。
從春寒著雨、珠箔漂燈的昏黃傍晚,到蠟照翡翠、麝熏芙蓉的幽暗深夜,主人公無論男女,都是煢煢孑立的一個人。窗前燈下,或悵惘,或追思,或寤寐思服,輾轉而不得入夢。鳳尾香羅、白色夾衣還是往日熟悉的溫暖氣息,卻不由得覺得冷。這是愛情的絕唱,也是人生的詠歎!麵對人生這部宏闊協奏曲,愛情其實也隻能算是一段和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