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美好的,美好到了古往今來,用盡了一切美好詞彙來頌揚。那些愛的故事,驚天地泣鬼神;那些愛的經曆,詩情畫意,風花雪月。
愛情,熾烈、美麗,點燃生命,碰撞出耀眼的火花,但也會越燃越烈,直到失去控製,將一切付之一炬,最終留下一段傳奇,被記錄在書本裏,數代傳頌。
可是也有一種愛情,似是而非,當有一天,拋卻繁華世事,主人公會愕然發現,這一世,好生平淡,不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癡狂,那些被譽為愛情的,其實稱不上愛情,充其量隻是一段難忘的感情。那些伴隨著快樂、痛楚的碎片不過是偶然在路邊嗅到的花香,摔倒了劃破膝蓋的小石子,了無意趣。
可人生所得終究是一場場在相對論支配下的戰役,矮子裏麵拔高個兒,總會有那麼些點滴相對地樂和相對地痛。它們平日裏並不明顯,隻在要失去的時候才痛徹心扉,猛然發現,沒了它們的點綴,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裏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席子編織的紋路如水波般蕩開,載著相思一波連著一波泛到很遠的地方。原本約定,相隔千裏,也定有一日要相聚共佳期,可一切都在那一日化為泡影。
心已灰,意已冷,那些美好的夜晚再不會被流連、駐足。明月再美,又有何用?就任它自升自落吧,從此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與他無關了……
一首《寫情》似乎寫出了李益對所愛之人無窮的哀思,佳人逝去,帶走了他的魂,拆散了他的魄。痛呼哀哉,此生已無可戀。
巨痛之下,對愛的追憶如此耀眼,炫目的光芒掩蓋了本可捕捉的情思。
一遍遍地翻動書卷,不由得要想,李益的情愛究竟是前者,那可以寫入書卷史冊的癡愛傳奇?抑或是後者,得到時視作尋常,失時才意識到那其實是一塊無價瑰寶?
且仔細從《霍小玉傳》中尋找些許痕跡,唐代蔣舫對這段恩怨情仇敘述還是很公允的,他與李益同是科考入仕,又同樣失意於官場,不存在嫉恨對方的理由。他們是同一時代的才子,屬於同樣的階層,打馬、看花、琴棋書畫詩酒茶,對夫妻、對世間情愛的認知、生活的態度都有共同的基礎……
蔣舫並非以“憤青”之姿態指責坐擁美嬌娘的當權者,相反的,他與李益有理由同病相憐,這一點在《霍小玉傳》裏可見一斑。蔣舫對李、霍二人那段柔情蜜意的時光是頗為推崇的,直到二人話別,字裏行間都忍不住要透出羨慕、推崇之意。此一別離,相隔千裏,蔣舫筆鋒一轉,站在了霍小玉一邊,下筆皆為這位癡情女兒泣血。
李益,隴西人士,考中進士的那一年,他剛剛二十歲。絕對能稱得上青年才俊,且少年得誌。
《唐宋傳奇集——霍小玉傳》裏說:“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
他出身高門,才思縱橫,擅吟詩作賦,且“麗”詞“嘉”句,必是善解風情之作。他與那些隻會掉書袋、埋首於案牘公文的同輩相比,更是一時兩無。他的詩每每是墨跡未幹,長安的教坊樂工就千方百計地求來,譜上曲子讓歌姬吟唱,長安無數豪門貴族請畫工將他所寫的《征人歌》、《早行將》等詩,繪在屏幃上,視為珍品。大曆年間的長安城無人不知李益李十郎的詩名。
李益及第後暫留京城,等待委派官職。其得意自傲不消言表,便要做足了風流才子。風流才子自然與普通學子不同,他高中金榜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上下聯絡謀個好差事,也不是回到家鄉大擺筵席風風光光,再上香祝禱以感謝祖先庇佑,而是到長安“思得佳偶”。
若你以為他的得佳偶是欲尋佳人結夫妻之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縱有千般要求,他所求的不過是一個伴兒,不至於讓他在長安的這幾年太過無聊罷了。連納妾、養外室都算不得,隻是時間長一些的露水姻緣,所謂“博求名妓”矣。
之所以孜孜以求,不惜尋遍長安,卻久尋不獲,不過是他對“伴兒”的要求比較高罷了。李益與許多男人一樣的眼光總是充斥著矛盾,他們渴望貌美如花、才情出眾而又家世清白的女子,非但如此,他們要求女子絕對的忠貞之外,知情解意、風情萬種。
他們往往忽略了他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美貌與才情背後隱藏著財力和精力的付出,忘記了兼具風情與貞潔的女子,要麼是情愛催化下的幻象,要麼便是這世間難得的極品。
既是世間極品,便是極難得的,又有幾人有這份幸運呢?回首那些纏綿的日子,危機早已暗暗埋下,細究起來,那時的李益還沒有能力享有這份幸福,他解不開圍困著霍小玉的重重難題,他就開始粉飾太平。
他開始編織浪漫的夢境,在夢裏沒有世俗和等級的約束,隻有綿綿情意。好聽的說這是浪漫,難聽了就是欺騙。先是他連著自己和初時還算清醒的霍小玉一起騙,待得把霍小玉弄迷糊了,他倒是先一步清醒了。
可他沒有叫醒越來陷得越深的霍小玉,自己跑回做夢前的原點去了。這是我最要為霍小玉歎息的地方,一個清醒、聰慧的女人一旦迷糊了,甚至比一個原本就迷糊、遲鈍的女人還要蠢鈍。這也許是因為她們在犯糊塗的時候,還自詡如當初般清醒,以至於到了夢醒時,無法回頭,成了那撲火的飛蛾。
霍小玉生於唐大曆年間,承母親的舊技,做歌舞妓待客,屬於賣藝不賣身“青倌人”。其父是唐玄宗時代的武將霍王爺,母親鄭淨持原是霍王府中的一名侍姬。
霍小玉雖是婢生的庶出之女,然看其才華,縱使不得勢,當年的吃穿用度、詩書教養也沒缺過,幼年時的景況比普通人家的姑娘、小姐好得多。
命途多舛,紅顏薄命,霍小玉的母親即使沒有香消玉殞,處境也大不如前了。在霍王去世後,也如眾多妾室、美婢一樣,分了些許財物,掃地出門,連帶著霍小玉也一並如此。可憐她連被家族當做棋子聘高門的資格都沒有,離了王府,連姓氏都改了。
“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
所謂霍小玉,“霍”字不過是尊重這位有情有義的女子才給的稱呼,其實她早已改姓鄭。她與往日的榮華富貴徹徹底底地斷絕了關係,那段過往日後反而成了折磨她的荊棘,還在最關鍵的時候給她灌了迷魂藥。
當那花季般的年紀到來,霍小玉出落得亭亭玉立、才華橫溢,盡管淪落風塵,也一直潔身自好,頗受人青睞。可淪落了就是淪落了,心氣兒再高也進不了良家。再或許真有那願意娶她的良家,隻是沒有功名,財力也不濟,鄭氏與她又怎甘心一顆明珠淪落到油鋪子裏去呢?於是一個“明珠”計劃開始了。
鄭氏離開王府之後,應是曾經想過要開始一段與往日不同的生活的。淨持這個名字不屬於王府美婢,哪個王府會給近身丫鬟取這般素淨的名字?淨持,應是鄭氏離開王府後的名字,縱使不見得皈依了佛門,也能表明她隻求身心得寧靜的願望。
可不知是從未死心,還是度過了前些年的傷痛之後,那顆紅塵的心又重新砰砰亂跳了。她望著美麗的女兒,心中暗暗決定,一定要尋一位才氣縱橫又身家優渥的俊朗男兒來婚配。
她是這樣打算的,這般條件的好男兒,若與之論嫁娶,那真真是比登天還難!若納與其為妾,倒不是不可能,可看看那些法例,能納妾的多數已並非年輕的兒郎。
於是,鄭氏動了心思,尋一位青年才俊,縱使沒有名分,隻要霍小玉得人疼愛,日子過得好也就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她想這些的時候想必隻記得當年得寵時的風光,忘記了一個得寵的婢尚且下場淒涼,一個即使寵上了天的妓又能如何?再退一步說,那位青年才俊如何能有霍王的資本和魄力?
於是,鄭氏找來了媒婆鮑十一娘,這鮑十一娘曾經是薛駙馬家的婢女,後來贖身嫁人,幹起了媒人的營生。要說這位精於世道,又與鄭氏同樣的出身,難道就不曾婉轉的勸上幾句?
畢竟鮑十一娘以自己的切身體會和從業經曆,前前後後看得也多了,如何能不明白對於她們這樣的女人什麼樣的婚事最合適?可鮑十一娘是個媒婆,是吃這碗飯的,要是說了實話,鄭氏的心思落空,這樁生意也就沒了。
結果就隻能是她給挑了一個條件合適又沒什麼風險的人選,這就算是她的好心了。
這個人選就是李益,他的條件不必說了,還有一點非常可貴。他不是本地人,不光沒有妻房隨行,父母長輩相隔千裏,家裏若要管束他,那可要費勁了!鄭氏一聽大喜,當即讓鮑十一娘去說和。
李益一聽霍小玉之才貌,當即大喜,再一聽霍小玉乃霍王的骨血,更加滿意。以霍小玉原本的出身,若非明珠蒙塵,他還未必攀附得上。得此女,非但才貌兼得,還甚是光風霽雨,相比此次恩科得中的其他才俊,他李益又占了頭一份兒!
李益當天就火急火燎地去了,一見霍小玉,立刻跟沒了魂兒似的,當晚即成其好事。他自這一晚做起了美夢,不是沒有旁人試圖叫醒他,而是睡得太沉,別人的話在他聽來全是夢話,而他夢裏所見才是真實的。
但霍小玉在最初是清醒的,為什麼這樣說呢?聽聽她在新婚之夜、良辰美景之下發出的感慨,就明白了。
“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
霍小玉說了,她出身倡優,知道無法匹配李益。現在是因著貌美,才得到李益這般賢德之人的寵愛。將來總有一天會人老色衰,恩情不在,無所依托,就好像秋天的時候,扇子就會被丟棄一樣。在最快樂的時刻,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悲傷至極。
這番話道出了霍小玉的認知,她一開始就不認為利益的愛是會天長地久的,色衰而愛馳是她預料到的結果。不止於這些,“色衰”隻是她所想到一些理由中的一個,背後還隱藏著世俗的阻力。比如家庭的反對、來自門第差距的壓力,再比如世人的眼光……隻是那個時代的人風雅,不願將帶著銅臭氣的字眼掛在嘴邊罷了。
李益聽了這番話,頗為感慨,態度堅定地說了一番這一類故事中的男子幾乎都會說的話。
“平生誌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