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塵緣如夢長恨歌——李隆基與楊玉環的千古風流(3 / 3)

小齊要推銷碟片,追著說:“您喜歡看歐洲片?歐洲片是很有品位的,我這裏,有許多非常好的歐洲片……”

王依然有些慌張地說:“今天我還有事,過幾天再來挑。”

小齊一邊收錢一邊指指王依然手上的碟片說:“這個片子,我還沒有看過,是不是別人推薦你看的?”

王依然沒有回答他,已經先道了再見,走出來的時候直覺得小齊的目光盯在她的身後,不由回頭一看,小齊根本就沒有看著她,又忙著去接待別的顧客了。王依然鬆了一口氣,也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別說小齊不知道她是誰,就算知道,又怎麼樣,她不是為了幫助劉廬才急於要了解為部片子的嗎?又不是她自己得了什麼心理疾病。如果是她得了心理疾病,人家說起來,秦市長的夫人,心理有問題——這麼想著,不明白自己的思路,怎麼想著想著,又到了秦重天身上?平時她是最不能容忍秦重天說這樣的話,要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別給他造成不好的影響,秦重天一說,她就急,就給臉色他看,但是現在自己又自尋煩惱地去替秦重天考慮了。

秦重天說過:“你強不過我的,我氣場比你大。”

王依然對付秦重天這種不講理的、霸權主義的辦法,就是冷戰。但是冷著冷著,自己也冷不下去,冷下去也毫無意義,隻是自找沒趣,因為秦重天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冷戰。他的戰場不在家裏,在外麵,如今則是集中在錦繡路,他從來沒有把家看成是一個戰場,而王依然像唐吉訶德,在沒有對手的戰場上廝殺,常常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王依然借著路燈光,看了看碟片的封麵,是女主角的劇照,旁邊寫著:電影史上公認的一部經典傑作。再想看看反麵的劇情介紹,但是字太小,燈光太暗,看不清楚,她將碟片放好,騎上電瓶車回去了。

到家的時候,正好秦重天的小車在往外開,司機小錢在車裏看到她,還向她揚了揚手。

本來王依然是急於回去看這個片子的,但是秦重天已經到家,王依然不知怎麼的,剛才在小齊店裏,已經就有一種不自在的心情,現在更不想讓秦重天看到她買的這部片子,真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莫名其妙。

王依然開門進去,隨手將片子往門口的鞋櫃上一放,秦重天在裏邊書房裏看什麼,聽到王依然的聲音,也隻當沒聽到,也不回頭。

鍾鍾大概已經完成了作業,渾身骨頭輕鬆地出了自己的房間。看到秦重天這樣,不滿地過去拉他的耳朵,又抽他手裏的報紙,說:“老媽回來啦!”

秦重天著急地搶回報紙,說:“鍾鍾,別鬧……”回頭看了看王依然,說,“鍾鍾說你散步去了,怎麼,心情不好?”

王依然說:“心情不好才散步嗎?”

秦重天說:“那就是心情太好。無非這兩種情況吧。”

王依然說:“你總是有怪論的,散步跟心情,有時候有必然的聯係,也有的時候並沒有,散步是為了健身。”

秦重天不再和她爭論了,卻對鍾鍾說:“鍾鍾,你老爸是不是很老了,怎麼看報紙都看不懂了?”

鍾鍾說:“有什麼不懂的,請教我。”

秦重天指了指報紙,鍾鍾念了出來:“天際線,你在哪裏迷失了?天際線,什麼意思?”

秦重天說:“這正是我要請教你的。”

鍾鍾說:“毛病?我怎麼知道什麼叫天際線,聽都沒聽說過。”想了想,抽出秦重天手裏的報紙,跑到王依然跟前,“老媽,你懂嗎?”

王依然看了看,沒有說話,秦重天對鍾鍾說:“你媽也不是學建築的,還不如我呢——”看到王依然臉上不大好,趕緊又說,“至多跟我半斤八兩,懂也懂不到哪裏去。”

說完話,又悶頭去研究報紙上的文章,鍾鍾一眼瞥見鞋櫃上的碟片,也不說什麼,拿了就進自己房間看去了。

很晚了,王依然看秦重天還在翻書,走過去替他的杯子加了點熱水,說:“你說起學建築,我倒想起一個人。”

秦重天說:“誰?”

王依然說:“吳一拂。”

秦重天不由重複了一遍:“吳一拂?”臉上有些奇怪的神色,眉頭一皺,道,“你怎麼知道吳一拂?”

本來也許是秦重天隨口一問的,並沒有別的什麼意思,但是他的這種口氣,完全是責問部下的口氣,總是讓王依然不舒服。平時王依然也不是個小心眼的人,如果在外麵別人這麼說話,她也許不會很計較很在意,但越是親近的人,就越是計較個沒完,還往心裏去,生氣,就下決心要叫他改變。而秦重天呢,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王依然在慪氣,也根本不覺得自己說話有什麼問題,談何改變?兩個人的思維根本就不在同一條線上,王依然不高興,秦重天多半是熟視無睹,若無其事。如果王依然忍不住說出來,秦重天則堅決不承認,反而說王依然小心眼,無事生非。

王依然唯一對付秦重天的辦法就是冷戰了,但是冷戰對秦重天也同樣不起作用。這會兒,秦重天被王依然一提醒,整個兒興奮起來,說:“哎,你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也一直想聽聽大家的想法,這個吳一拂,我知道的,能談出點東西來的——不過,吳一拂,恐怕有九十多了吧,說不定都快一百歲了啊,他現在在哪裏呢?”

王依然一時仍沒有回過氣來,沒有吭聲。

秦重天說:“喂,我問你話呢,吳一拂住在哪裏啊?”

王依然無奈,說:“舊衙前3號,吳學瀾舊居,一個大雜院。”

秦重天回頭朝王依然看了看,奇怪道:“大雜院?怎麼還是大雜院?舊衙前不是古吳區街坊改造的試點街道嗎?怎麼沒有改掉?”

王依然說:“3號是被保下來的,沒有動。”

秦重天又奇怪地看了看王依然,那種口氣又來了,道:“咦,我怎麼不知道,你倒清楚得很嘛。”

王依然不想再和他說話了。

秦重天叫上小佟,到了離吳一拂住的舊衙前稍遠的地方,兩人就下了車,步行過去。

接連幾年,南州市試行了一項城市改造和建設的較大的動作:舊街坊改造。在南州的幾個城區,分別選擇了幾條老街老巷,拆舊建新。這新,是依照著舊的樣式而建,仍然是南州風格的,青磚粉牆黛瓦,小橋流水窄巷。但是,當新的街區建設起來以後,大家再來這裏尋找舊時感覺,卻很難找到了,看到的隻是舊的式樣,卻感受不到過去的氣息了。但唯獨長洲區的舊衙前是個例外,舊舊衙前和新舊衙前,雖然已經是兩個世界兩塊天地,奇怪的是,新舊衙前始終被舊舊衙前所固有的安詳、靜謐的氣氛所籠罩著。

街坊改造開始於前幾年,那時候秦重天還沒有擔任分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等他一上任,城市改造的更大的動作一個連著一個,所以秦重天還沒有來得及顧及街坊改造的情況。現在一下子站到了舊衙前3號門口,他不解地對小佟道:“整個一條街都改了,唯獨它沒有動?”

小佟是了解一點情況的,說:“這3號是刀下留人留下來的,當時拆房子的建築隊都已經進來了,南州的幾位專家和一些老文人,聯名上書市領導,大喊刀下留人,最後那一天,幹脆就直接衝到聞書記辦公室去了……”

秦重天略帶些嘲笑地道:“去刀下救人啊,有這麼嚴重啊?”

小佟卻說:“許多人都有感覺,改造後的舊衙前,和改造前的舊衙前,氣氛沒有破壞,無論是老南州人,還是外來參觀者,一到舊衙前來,心都會靜下來……”

秦重天抽了抽鼻子,道:“有這麼神奇?氣氛?”他四處張望著看了看,本想再嘲諷幾句,但舊衙前濃鬱的氣息卻使他不得不承認了,“哎,你別說,這裏是有一種特殊的安靜,在現代化的城市裏,不多見啊,小佟,你倒說說,什麼原因?”

小佟指了指眼前的已經很破舊的3號老宅,說:“吳學瀾故居的氣場大。”

秦重天“哈”一聲,道:“氣場?氣場是什麼東西?還迷信呢。”

小佟說:“不管怎麼說,舊衙前的仿舊如舊,和吳學瀾故居沒有拆是有很大很大關係的。”

他們正說著,3號敞開著的大門裏,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坐在院子當中揀菜,一邊向他們張望著,秦重天跨進門去,剛要開口,老太太已經先說話了:“你們是來看舊居的?”

秦重天含糊道:“看看,看看。”

老太太的臉色就不好看,語氣也不友好,說:“看看,有什麼看頭,也不知多少人看過了,越看越破爛啦,你們看了,是不是打算動啦?”

秦重天不解地問道:“動?動什麼?”

老太太氣道:“動遷呀,這整個一條街的人,都早住上新房子,憑什麼就我們不能住新房子?”

老先生也說話了:“那時候跟我們說,快的,快的,這一年多快兩年了,什麼動靜也沒有,是不是不管我們了?”

秦重天問道:“誰跟你們說快的快的?”

老太太眼睛一翻,道:“誰,還不是政府,還有那些什麼專家,什麼文化人,都是吃飽了撐的,拿我們老百姓尋開心,要不是他們堅決要保護這破爛東西,我們也和別人一樣,住上新房子啦,現在好,一拖就拖了一年多,除了你們這樣的人指手畫腳地瞎看看,有誰來關心我們哪天住上新房子?”

秦重天向小佟看了看,說:“小佟啊,有時候,好心做成一件好事,也會被人指著鼻子罵呀。”

小佟說:“那當然,好事也不是絕對的嘛,要看從什麼立場、從哪個角度看問題,保護下了吳學瀾故居,從他們這些居民的角度,確實是受了累,我那裏收到的來信,已有一大堆……”

秦重天覺得話題越扯越遠,忍不住瞪了小佟一眼,說:“小佟,你給我搞清楚了,我今天可不是來收拾舊房子的。”

小佟嘀咕道:“您是分管市長,您不管誰管?”

秦重天道:“你囉唆什麼,我不管,是我不想管?”

小佟說:“那是,要管的事情太多,哪裏管得過來?”

小佟倒是說的實在話,秦重天聽了,卻覺得大受刺激,分明是在說他這個分管市長能力不夠,管不過來,氣道:“小佟你聽著,總有一天,我——”想想又覺得跟小佟沒有什麼好囉唆的,便收住了口,走近那老太太和老先生身邊,問道:“請問,這裏有一位姓吳的老先生……”

老太太笑起來,說:“噢,是找老吳吧?”

秦重天說:“是吳一拂先生。”

那老先生不以為然地道:“那不就是老吳?”

正說著話,老太太突然認真起來,盯著秦重天看看,又朝小佟看看,她認出秦重天來了,大聲地道:“咦,咦咦,你是電視上的,那個……”

老先生聽老太太這麼說,也認真盯著秦重天看看,沒有看出來,疑道:“你說他是電視上的,演員嗎?是誰?我怎麼認不出來?一般的演員,我都認得出來,張國立、張鐵林,皇帝專業戶,我個個都認得。”

老太太說:“怎麼是演員呢,是市長,好像是秦?對,就是姓秦,秦市長,專門管拆房子的,天天上電視的。”

老先生又看了看,再想了想,也想起來了,道:“啊,對對對,就是你,天天拆房子,所以天天上電視。”

秦重天有些哭笑不得,趕緊問道:“吳老先生出去了?”

老太太和老先生同時道:“老吳呀,說不準的,他自己稱自己‘猢猻屁股’,坐不定。”

小佟“撲哧”一笑,秦重天也差一點笑出來。大家正說著,吳一拂就出現了,不客氣地說:“秦重天,你還嘲笑我,你難道不是‘猢猻屁股’?”

秦重天笑道:“對,對,我也是‘猢猻屁股’,但願我們兩隻屁股能夠坐到一條板凳上。”

吳一拂道:“你倒蠻會套近乎的啊?”

秦重天說:“我們特意跑來拜訪您,您也不讓我們進屋坐坐?”

吳一拂說:“當然要坐坐,不光要坐,我還要煮咖啡請君品嚐。”

老太太和老先生都笑起來,老太太說:“秦市長,你別上他們的當。他的咖啡,是中藥啊。”

吳一拂道:“你看看,露餡了不是,你們不懂就不要亂說,你們就知道咖啡是糖開水,甜的。”

秦重天和小佟被請進吳一拂的屋子,這是搭建在二進院子一角的一間小屋,一看之下,兩人心裏不免觸動。吳一拂卻搶在他們前麵一擺手,道:“你們可別對我的居所發表看法,我不接受的。你們眼裏,這老頭,窮癟三一個,其實,你們不了解啊,我富有得很呐!”

秦重天道:“吳先生,我是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意來……”

吳一拂一聽,更得意起來,說:“那當然,凡有點才學的人,誰不知道我的大名?隻不過,你這個當市長的,到現在才來,是不是晚了一點?幸虧我福大命大壽命長,到現在也不死,你才趕上看我一眼的機會,說起來,也是你福分。”

秦重天又想笑,忍住了,但是小佟忍不住,隻得假裝咳嗽,彎下腰去使勁地笑一下。

吳一拂說:“小夥子,彎腰低頭的幹嗎,要笑,就直起腰來笑。我這一輩子,哭的時候都沒有低過頭,你要笑一笑,還要低個頭,也太慘啦。”

小佟趕緊憋住笑說:“吳先生,您別誤會……”

吳一拂說:“我說話,聽的人沒有不笑的,你要是不笑,我就不理你,因為你不正常。”

這下子,秦重天和小佟幹脆一齊大笑起來,一直笑到夠,才停下來。秦重天說:“吳先生,聽說,當年批判梁思成的風暴刮到南州,大家把你也當作了南州的梁思成來肅清……”

吳一拂一向是自稱英雄,即使是聽到梁思成的名字,也仍然自我感覺良好,春風滿麵地說:“那是,當年,梁先生對北京古都提出的一些看法,和我對南州古城提出的看法,如出一轍,好像我們商量好的,他們後來也認定我和梁先生是南北呼應反對共產黨。其實,嘿嘿,我並沒有見過梁先生。”他看了看秦重天和小佟的臉色,又說,“不過,沒見過麵更好,隻能說明一個問題:英雄所見略同!”

秦重天和他開玩笑,說:“但是我也聽到過你的另外一段傳說,人家批判你,你說,我不及梁先生一點皮毛啊,梁先生是誰?我是誰?”

吳一拂的人生中竟然也有這麼一段謙虛的故事。現在回頭又提起,吳一拂覺得有點沒麵子,趕緊說:“那是我困了,實在不想聽他們囉唆,這麼說了,叫他們放過我,讓我回去睡覺拉倒了……”

小佟說:“那他們有沒有放你回去?”

吳一拂說:“當然放了,憑我的策略,憑我的手腕,誰能玩得過我?”

其實對於梁思成的評價,確實是吳一拂的肺腑之言。梁思成曾為建築師設計過這樣的標準:知識要廣博,要有哲學家的頭腦,社會學家的眼光,工程師的精確與實踐,心理學家的敏感,文學家的洞察力。最本質的,他應該是一個具有文化修養的綜合藝術家。但是許多人認為,在中國的建築界,真正達到這樣的要求的建築大師,恐怕也隻有梁先生本人了。

不過吳一拂並沒有因為說過自己不及梁先生一點皮毛而逃過一場又一場的政治厄運。然而即使是一場連著一場厄運,吳一拂內心深處,也從來沒有向誰低過頭。

不等秦重天和小佟再問什麼,吳一拂搶先告起狀來:“秦市長,既然你今天來到我這裏,我可要向你告一刁狀:我多年收藏的木門木窗木雕文物,不下數百件,捐給傳統工藝博物館了,他們答應要替我辦一個吳一拂木雕文物館,我倒相信他們,可是,一等再等,哪裏有?把我的東西亂堆亂放,根本不當一回事。秦市長,我先跟你打個招呼,我得去討要回來了,我不給他們了!”

秦重天說:“你一直收集木雕文物?”他看著吳一拂家徒四壁的環境,有點不敢相信。

吳一拂說:“家裏地方小,放不下,才捐給他們的。你一個市長,竟然都不知道?滑天下之大稽,你對下情這麼不了解,能當好市長啊?”

換了別人這麼指著秦重天毫不留情地批評,秦重天是受不了的。但是在吳一拂麵前不一樣,吳一拂說什麼,秦重天都能接受,秦重天聽吳一拂說他當不好市長,便笑道:“我當好當不好先不說,你的事情可不能成,南州現有的專業博物館都陷在發展的低穀,大部分眼看著都要關門倒閉了,不可能再去建一個……”

吳一拂說:“也不是一定要另外建一個,隻要他的傳統工藝館裏,增加……”

秦重天說:“可能性也很小,現有的這些館,每年政府都要貼多少錢,再擴大,就得再增加補貼。”

吳一拂生氣地說:“這隻能說明你們無能,那麼多的無價之寶擱在那裏,不能讓它們產生效益,還要貼錢,這叫什麼水平?”

秦重天說:“吳先生,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吳一拂又得意了,道:“那是,你們要是請我擔任個什麼顧問,聽我的意見行事,你看看是個什麼樣子!”

秦重天說:“今天我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們開發錦繡路……”

吳一拂擺著手,打斷了秦重天的話,說:“你說到錦繡路,我突然想起來……”說著又站起來,到牆角的一個舊櫃子裏,翻了翻,翻出來一疊紙,拿過來,秦重天以為要給他的,欲伸手接了,不料吳一拂手卻一縮,道:“誰說要給你,不給你的,是我的文章。”

小佟差點又要笑了。秦重天說:“什麼文章?”

吳一拂朝小佟看看,說:“喂,小夥子,我眼睛看不清了,你替我念念。”

小佟看了一眼秦重天,秦重天點了點頭,小佟就接過稿子,念了起來:

“有一天,範仲淹叫人做了一百隻饅頭,自己先吃了一隻,將九十九隻交給傭人,說,這裏有一百隻饅頭,我回來時你交給我,他外出回來,傭人要交饅頭了,可數來數去隻有九十九隻。範仲淹說,你偷吃了一隻是吧?你說出來,我就不罰你,你不肯承認的話,我要重重地罰你。傭人心想,也就是一隻饅頭,犯不著被家法從事,就承認了吧。於是說,是我偷吃了一隻,範仲淹聽了,心中感慨萬端,這就是冤枉官司,明明是我自己吃了一隻,把傭人稍微這麼一嚇,他就認了,如果做官也是如此,那是要加害於民的呀。所以範仲淹為官時,審理案子,特別細心,一向不肯動刑逼供,也從來不會冤枉好人,這樣的好官,是南州人。

範仲淹做官肯為民做主,他的高風亮節,也影響了在他後麵做官的南州人。範仲淹死後,南州人民為了紀念他,在南州城裏為他造了祠堂。主持這事情的南州地方官,是範仲淹的門生,命人在祠堂前鋪了一條精致的石板街,哪知惹了事情出來,卻原來這樣的石子路,和皇宮裏的龍骨街一樣,要知道,這樣的街,皇宮裏隻有一條,祭孔聖人的文廟裏也隻有半條,你範仲淹難道要和皇帝比,難道比孔聖人還了不起?奸臣便把事情加油添醋報到皇帝那兒,皇帝果然生氣了,下令拆掉這條街,在聖旨上寫道:留頭不留街,留街不留頭。

地方官說,好吧,我是範仲淹的學生,我要向老師學習,既然範先生一生清白,我也不能玷汙了他,街是一定要留的,不留頭就不留頭罷。於是果然就留街不留頭了,地方官被砍了頭,但是那條街卻保留下來了,一直到現在還在,街名叫做範前街。”

小佟一口氣念到這裏,停了下來,問吳一拂:“吳先生,這是你寫的?”

吳一拂說:“不是我的文章,我會讓你念嗎?”

秦重天也問:“發表過嗎?”

吳一拂說:“我的文章,太高深,他們看不懂,不會給我發的。”

秦重天說:“你讓小佟念這文章給我聽,是不是說,我應該寧留錦繡路可以不留頭?”

吳一拂說:“錯也,我並不是讓他念給你聽的,我是自己要聽。平時,找個有水平、能夠念周全了的人,還不太容易呢,隔三差五地,能夠欣賞欣賞自己的傑作,何樂而不為?何況呢,範仲淹那是什麼年代,我們這是什麼年代?你別以為我是個老保守,你要問我錦繡路,我回答你,開發,是開發的道理,不開發,是不開發的道理,現在既然已經動了,就往開發的道理上走。”

秦重天說:“您能不能具體談談?”

吳一拂說:“一句話,新錦繡路要建出老錦繡路的氣息。新錦繡路,大了,寬了,繁華了,但是,一定一定,要保留住老錦繡路的曆史氣息。否則,我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就準備著有街無頭吧!”

秦重天笑了笑,但心裏並不輕鬆,吳一拂說的這些話,提的這些醒,在考慮拆遷開發錦繡路之前,就都已經一一考慮過。專家學者,包括群眾百姓也都再三地提到這個問題,南州是一座著名的古城,如果在開發的過程中,破壞了她的古韻,這罪過,他秦重天承擔得起?

吳一拂見秦重天一時不說話,先耐不住了,說道:“怎麼才能保留住曆史的氣息呢?我說幾點,從建築的角度,看沿街的建築高度、建築形式、建築的人文精神,一個地方,你造了工廠,就是工業區,你造了住宅樓,就是居民區,你要還曆史的本來麵目,該幹什麼,你是學曆史的吧,你不知道?”

秦重天看看小佟,小佟今天感覺上特別過癮,因為平時都是秦重天訓他的,他不能回嘴,今天居然也有這麼個人能夠當著他的麵訓一訓秦重天,而秦重天卻不能回嘴,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小佟心裏快活,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些幸災樂禍的意思,秦重天看在眼裏,當即想了個主意治他:“小佟,拿出筆,記一記。”

吳一拂情緒更加高昂了,喜形於色,小佟隻得拿出筆來,問道:“吳先生,剛才是第一點?”

吳一拂說:“不,剛才隻是開頭,正文還沒有開始呢。”見秦重天要說什麼,趕緊擺手道,“還是先聽我的。我先說一,這一,就是考慮以人為本,過去南州的建築都很人性化的,南州的小巷裏,常有參天大樹,這些樹能讓人安靜。南州小巷裏的小院,小天井,正房麵南,廂房麵東南西,采光好,後院連著小河,生活方便,再看小巷接小巷,街道連街道,南州的路是四四方方的,南州城是棋盤格局,找什麼角角落落的地方都不難找,所謂的南州路路通,都是以人為本的基本思想為指導的……”

吳一拂雖然年邁,語速卻很快,這些話,大概是爛熟於胸,不假思索就說出來,小佟的記錄速度跟不上,記不全,趕緊說:“吳先生,說得很精彩,但是能不能說慢一點?”

吳一拂說:“我滿腦子都是這樣的精彩,你不用記的,要聽什麼,我張口就是。再接著說以人為本,現在你們看看我住的這個地方,我們那麼多鄰居住的地方,哪裏還有一點陽光照耀?抬頭看看,藍天也被高樓分割了,低頭看看,水麵也被侵占了。現在的老百姓,隻能從電視上看到那些舒適漂亮的房子,覺得離他們很遠很遠。其實他們不懂,這不是很難的事情,他們不懂我懂,隻要建房前,甲方說一句話,建築師是完全能夠讓大家住得舒適一點的。”

有個鄰居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吳一拂生氣地說:“你別來搗亂,我們談大事呢,你又不懂得。”

鄰居嘀咕了一句“老十三點”,笑眯眯地退走了。

吳一拂說:“說二,建築是有靈性的。過去常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有沒有道理?太有道理!建築是能與人對話的,有沒有道理?太有道理!建築是石頭的史書,有沒有道理?太有道理!現在的人,都不懂、不明白這些道理,粗暴地亂拆亂建,如果一個古城失去史跡,這就等於一個人失去了記憶,就是一個白癡啊!你們想想,一個白癡,穿得越光鮮,越被人笑話!更何況,白癡怎麼懂得打扮,他打扮出來的,隻能讓人笑掉大牙,就像我們現在,到處看到的,不管什麼牆,牆外麵都貼瓷磚,開什麼玩笑,弄得到處像浴室、廁所……”

小佟再次地忍俊不禁,吳一拂說:“你還笑得出來?你們這些當領導的,大筆一揮,大嘴一開,之後帶來的慘痛,怎麼辦?你們可以說,這是交學費,但是,難道喪失曆史的責任,用‘交學費’三個字就能抹掉的?”

這些吳一拂嘴裏“太有道理”的道理,秦重天又何嚐不明白?如今,連普通老百姓都關心的曆史與現實的統一問題,他怎麼可能不去關注,不去了解,不去掌握?但是秦重天還是來到吳一拂這裏,聽他的嘮叨,聽他的埋怨,聽他的不厭其煩地解釋。

五十年代,梁思成聽說他曾經勘察過的天津寶坻的一座遼代古廟被拆除,說,我也是遼代的一塊木頭。

吳一拂曾經套用梁思成的話說:“我是春秋時的一塊城牆磚。”

至此,秦重天心裏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命不可違,民心不可抗。想在南州古城區內突破一定的高度,無論你有千般萬般的理由,也都是違抗天命、違背民心的。就在吳一拂的這個舊陋狹小的見不到陽光的蝸居裏,秦重天徹底打消了借邱政委白司令之力試圖突破的僥幸心理。

一旦回歸到自己的位置上,目標鎖定,秦重天心裏一下子踏實了,不再雜亂無章。

快下晚了,秦重天和小佟走出吳學瀾故居,重新站立在舊衙前,再次感受著這裏的氣息時,小佟先前說的話,又在秦重天耳邊響了起來:吳學瀾故居的氣場大。也就在想起小佟這句話的一瞬間,另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差一點就滑過去了,秦重天出手快,一下子緊緊地抓住了它。

他們拐了個彎,向停車的地方走去,迎麵駛過一輛白色的本田車,車子過去後,小佟說:“A0001。”

秦重天道:“那不是王博的車?”王博的這個車牌號,是南州第一輛私家車的車牌號,南州人都知道。秦重天不由自主地朝那輛車的車尾看了看,又道,“王博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這裏有什麼?不就一個吳學瀾故居,一幢搖搖欲墜的舊宅?”

王博的鼻子一向比獵狗還靈,他聞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