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南方生活(1 / 3)

隱秘的南方生活

『1』

紅嶺中路。荔枝公園。四海公寓。深南大道。南山西街。龍華鎮。這些地名像一枚釘子,鍥入在你的身體裏,使你的肌體潰爛。是的,你想象不了一座城市在十年之中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你也想象不了一個人是否會麵目全非。你對這座城市的記憶已然模糊,你對那個逝去的年代已然難以追憶。

從一疊舊照片中,我找到了你——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背一個旅行牛仔包,右邊是香格裏拉大酒店,背後是深圳火車站。你清秀,俊逸,你的臉上還沒有生活的印記。那是你第一次來到這所城市,於你而言,那是一座孤城。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了三月和煦的陽光。而在你背離的故地,還是春寒料峭,細雨斜飛。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當年你為什麼去深圳。去年,即2007年冬,南昌地產界的一個朋友來上饒看我,我們坐在上島咖啡喝茶。我們聊到了這所城市——她在深圳生活了十五年,她說,深圳是一架鋼鐵機器,每一個人都是飛速轉動的齒輪,直到完全破損,報廢。我說我是一個懶散的人,假如一生都在那樣的地方生活,不如給我一根繩子,草草了結算了。是的,我突然想起你。

你下了火車,輾轉找到紅桂中路2號。你的一個老鄉在這裏上班,做一家地產雜誌的廣告員。我認識他。他叫吳生衛。1992年秋,這個身體像泥鰍一樣滾圓的人返回德興老家,我和祖明在他家吃飯。他說,鄉下沒有好菜招待,就殺一頭豬吧。豬隻有八十來斤,呼呼呼,特別會跑,在院子裏跑了十幾圈,才被屠夫拖上屠墩,噢噢噢,血被放盡了,豬才安靜下來,腳慢慢伸直,眼睛疲倦地閉上。他老婆喜滋滋地添火燒飯——這個女人,我始終(偏執地)反感她,穿大紅的裙子,厚嘴唇,說話像吵架,身體像水庫一樣儲滿情欲。吳生衛是個貪玩的人,但那天他並沒有隨我們去鎮裏玩。晚飯後,他把我拉到院子的門口,低聲說,晚上要好好做一個晚上的愛,已經有好久沒有做愛了。我說你明天不要撐拐杖來看我就可以了。我看到他寬闊的嘴唇上泛著油亮的光。

這座年輕的城市出現在你眼前的時候,你有些驚慌失措,雖然你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香格裏拉大酒店,陽光大酒店,國貿大廈,深圳大劇院,你記住了這些建築的名稱。這是1993年的三月,這是你第一次獨自遠遊。這一年你二十三歲。

『2』

或許,你永遠不會告訴我你遠遊的原因。而你的每一次遠遊都讓我心肺俱裂。你的行囊似乎從來不曾改變:衣物,一本黑皮《聖經》,一本日記本。在那些年裏,你從來沒有離開過《聖經》。我知道,你唯一的信仰是對自己心靈的書寫。是的,或許你解答不了自己心靈的疑問,又停止不了對它的追尋。而誰又能解答得了呢?當你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你給我的感覺是,你一個人在大海裏泅渡,茫茫的海流在你身邊環漩,前麵沒有岸,身後又遠離岸。

是的,在那些年裏,我一直以為,遠遊是你的疾病,你無法控製這種疾病在你體內的蔓延。我知道,你似乎從來沒有歡樂過,你的每一個微笑都是那樣的勉強。以前你也不知道,人為什麼會不歡樂,直到你完全穿過了生活黑暗幽深的峽穀,你發現,所謂歡樂,是對生活徹底的體悟,是一種遼闊。

“請你原諒我這樣說,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是多麼的孤立無援。”有一次,你在深圳龍華鎮給我電話,聲音都是顫抖的。那是1998年4月的一個早晨,我還在睡夢之中。我聽到電話裏有劈劈啪啪的雨聲。你的聲音和雨聲糾纏在一起。你的聲音像箭一樣,破空而來,尖叫著,啾,啾,啾。我熟悉龍華鎮,我曾每天傍晚從福田坐6元的大巴士,去那兒。你多次和我談起龍華鎮。

第一次來龍華鎮是看一個女人。你說。一個不曾謀麵的女人。“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內部通訊錄,發現了一個女人的電話號碼,當時我很無聊,就和她通電話啦。我說,你的名字有一種讓我急於和你通話的欲望,如果不打擾你的話,我願意通宵達旦和你說話。或許這個女人和我一樣,被某種饑餓感驅使著,我們竟通了五個小時的電話。”你彈了彈煙灰,說:“我們通了一個星期的電話,我決定去找她。”那天的雨一直沒有停,稀裏嘩啦。在她家的院子裏,你有些猶豫起來。正是中午時分,咆哮的雨聲有一種淹沒感。她從四樓的窗戶探出頭,向你微笑。我認識這個女人,你帶她出席過我們的聚會。她是個典型的客家女人,偏黑,有一道濃密的眉毛,輕言細語,說一口地道的白話,二十五六歲。你一直站在她樓下,你的皮鞋灌滿了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