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灰裏的鎮(2 / 3)

之後,你每個星期都回到小鎮裏看我。等待你到來的每一天,都是無限漫長的。時間對於我,是一種折磨。每到星期六,我坐在家門口,織毛衣。我聽著慢慢靠近我的每一個人的腳步聲。臨近中午,你的腳步聲會排除一切的聲響,跳進我的耳朵。這一天,我哪兒也不會去,我怕你找不到我。你知道,鄉間的時光比古城河的流水還緩慢,簡直就是一個蹣跚的老人。而我虛度。我沒有任何事情做。你的到來,對我有多麼重要,你是不知道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跟另外一個人生活,除了你。

那時你還是十八歲。分手那年,你十九歲。分手的時候,我沒有感到你有多少悲戚。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樣想的。或許,我們還是孩子,對生活,對自己都缺乏了解和耐心。1990年冬,你已經在我的小鎮工作一年。有一天夜裏,你來我家,我躲避起來,拒絕見你。你到處找我,你走遍了小鎮,都沒有找到我。你坐在河邊的埠頭,一個人輕輕啜泣。我記得那晚的月光,像一片片雪花一樣飄落。埠頭空空落落,你把頭埋在臂彎裏,雙肩顫抖。我的房子是個四合院,中間是個大天井,門外是一條石板街。其實我是躲在我在臨街的房間裏看書。過了一個多小時,你又返回到我家。我聽到你輕輕地喊我的名字。村莊完全沉寂了下來,偶爾傳來汪汪的狗叫聲。或許你會說,我是一個硬心腸的人。其實,你每叫我一聲,我的心猶如被刀捅了一次。我整個人仿佛要坍塌一樣。我不能與你相守一生。我是女人,我是物質的。我不會甘心在小鎮裏度過一生,而你是沒有能力養我的。你癡迷於你的理想,你的才華在學生時代就已經光芒四射。這個小鎮太小,你不會囚於此。假如我們結婚,你會被家庭生活耗死,像一根甘蔗,被生活榨得隻剩下渣。我必須抉擇。

來年的春季,黃燦燦的油菜花盛開,我去了福州。臨行前,我找到你。我說,你給我送行吧。清晨,微涼的小雨敲打著大地。我們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依依不舍。上車時,我說,你去愛吧。你送給我一本日記本。日記本是我和你定情時送給你的,粉紅色的封麵,一個少女打著一把小花傘。我坐在車上,翻開日記本,裏麵是你一年的日記。我一邊讀一邊嚎啕大哭。我知道,我永生失去你,我永生也不可能再遇到如你這般的人。

到了福州,我在一個部隊招待所上班。我的工作是負責電梯的運行。事實上,我無事可做。對一個為自己付出多年真情而自己也有所期盼的人,我的想念有多麼荒涼,你是無法體會的。我嚐試著給你寫信,但一封也沒有寄出。我想,我們這樣無聲無息的結束,是最好的結局。到了元旦那天,我給你寄了一張賀卡。賀卡上寫著:永遠把你銘記在心中。

1991年正月十五,我回到小鎮的第三十三天,你來到了我家裏。我不在家,去縣城了。是的,在小鎮裏,我無法安頓自己。我對自己有些厭惡。其實,我已經和一個後來成為我丈夫的人同居。我並不喜歡這個男人。我不會對他有感情,在這婚後的二十年裏,我從來沒有改變過這樣的想法。即使我和他做愛,我都有惡心感。我自所以和他結婚,是因為他能滿足我生活在城市裏的虛榮心。

你從我二姐那兒知道了我即將結婚的消息。我二姐視你為至親,直到現在,她也沒有改變。她始終相信,你能給我幸福。我也相信。但我選擇現實的道路。你從小鎮趕到縣城,在我二哥家找到我。我記得我那天穿一雙大球鞋,一身灰白色的運動服,頭發紮成馬尾鬆。我看見你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眼神一點神采都沒有。也是在那天,你告訴我,你已經調入縣城上班。

痛和喜悅交織在我心裏。

你走了。我仍然記得你下樓時的背影,瘦弱、孤單,仿佛隨時會摔倒。我站在走廊,聽到你下樓的腳步聲,緩慢,遲疑。我禁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