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與遠方有關的爬行動物(3 / 3)

而火車,這個龐然大物,螞蟻眼中的蜈蚣,它把生活事件推向了另一種可能,改變了我們的心靈軌道。火車在藝術家的手中,已然淪落為道具的角色。這也沒什麼可悲憐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不是道具呢?就連人也是道具。

在學生時代,我讀過一篇文章,是梁曉聲寫的,內容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各地青年大串連,坐火車去北京看望親愛的毛主席。那是一個陰濕的下午,我在寢室午睡,昏昏沉沉,同學們小跑地奔向教室。我隨手在我下鋪的枕頭上,拿起一本厚厚的期刊。我讀到了那篇文章。那個下午,我一直靠在床沿上,一邊讀一邊熱血奔流。我不是說那篇文章如何激勵著我,而是被幾百萬青年,沿鐵路去北京的場麵驚呆了。火車已經成為一個符號。在我的腦海裏,並沒有湧現壯觀的人頭的海洋,而是想起許多歌曲:《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東方紅》。兩年後,即1990年的初秋,我從我堂舅德榮那兒,得到了驗證。我在他家吃飯。他喝著烈度苞穀酒,說,我們屬於老三屆,連換洗的衣服也沒帶,身無分文,穿一身軍裝,揣一本紅寶書,就擠上北去的列車。

火車的發明,是因為有了蒸汽機。自從有了火車,曆史上所有的大事件,都與它緊緊相連。我無數次地看電影《鐵道遊擊隊》,都心懷向往,尤其它的主題歌,一下子把我擊倒在地:

“。。。。。。

爬上飛快的火車,

像騎上奔馳的駿馬。

車站和鐵道線上,

是我們殺敵的好戰場。

。。。。。。”

當然我不是一個英雄主義者,我一再寫到火車,完全是因為火車的抒情部分。我女兒三歲,一次,我抱著她從帶湖路走回白鷗園,她看見燈火通明的火車,她說:“爸爸,帶我坐火車。坐火車一定很好玩。”七月底,我去雲貴高原的第二天,我愛人帶她去了萬年縣城。她第一次坐了火車。她在電話裏說,火車轟轟轟,嗚嗚嗚。前幾天,我看到一則消息,說寧波一個11歲的女孩,為了體驗坐火車,一個人離家出走,去了北京。可能是這樣,火車情節也許是每個人都有的,甚至是與生俱來的。當我們談論火車,我們能說出幾蛇皮袋的陳年舊事。確切地說,我們對遠方的向往,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作為一個當代人,火車是伴隨我們終生的,即使我們從不去坐,它也一直在我們內心呼嘯。

我願意把火車看成是自然主義者。它淡化了生活曲折發展的情節,一件件日常生活,按空間將其連綴起來,讓欣賞者(也是每一個旅途上的人)進入“他和他們”或“她和她們”的視角。我們發現,生活是如此的細致,微小,簡單,相似,我們需要忍讓,與其說是分享不多的歡樂,毋寧說是共同品飲寂寞。在火車上發生的任何事情,我們都不要去奇怪它。我們是彼此的遠方。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之中,我喜歡火車。火車奔跑起來,人還可以走來走去,像在隧道裏穿行。尤其在深夜,暗暗的燈光搖晃,人的臉是虛擬的,就連生活也是一件不真實的事情。人(就是另一個我)蜷縮在車廂的角落(任何一個位子都是角落)裏,一邊假寐一邊暗傷(多麼可笑)。人都是奔跑在自己的遠方,也奔波在自己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