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與遠方有關的爬行動物(2 / 3)

我第一次坐火車,是在1989年的夏天,畢業分配還沒有確定下來。我第一次離開上饒,前往省城南昌。我父親給了我50塊錢。和我同去的還有餘書仁。他是我同屆同學,也是鄰居。離開一個地方是要理由的。我對我父親說,我想去南昌找事做,哪怕是幹體力活。我沒說完,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從小到大,也沒挑過80斤的擔子。事實上,我在南昌呆了五天,就打道回府了。我找到《江西法製報》的副刊編輯趙文明,他曾經給我發過兩個整版的小說。他的辦公室在冶金廳裏麵,陰暗潮濕,從梧桐樹透過來的光線,照在他臉上,有些滑稽,像一張肮髒的紗布。他請我們吃了晚飯,我們就走了。我們又去了郊區,找到一個叫西山的軍營。我表哥在那兒當事務長。我是第一個看望表哥的親戚,表哥這樣說。他喜出望外,像養豬一樣,給我大吃大喝。回到家裏,我口袋裏還有42塊錢,其中花掉的2塊錢,是買了一包“百花洲”煙。因為一路上,我們都是逃票的。第一次出遠門,我發現自己的膽子並不是別人認為的那樣小。然而,火車沒有留下更多的更深的印象,隻覺得火車像龍窯,碼著一排排齊整的磚坯。

餘書仁也是第一次坐火車,也是最後一次。他後來死於肝癌。

1998年元月,省城一家有影響力的報社,發函給我,調我去上班,我謝絕了。謝絕的原因很簡單,或者說,有點可笑——我討厭南昌火車站,以至於討厭這個城市。並且現在也沒有改變。我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但對1993年的“南昌遭遇”,直至今天,我仍然耿耿於懷。那年初秋,我從南方返饒,在南昌作了短暫逗留。我沒買票,就直接進了站台。一個年輕的鐵路警察,以為我是逃票的落網分子。他個頭矮小,樣子卻有些剛毅。他一把抓住我的旅行包,說,把車票拿出來,是從哪裏逃票來的。我說,我還沒上車呢。沒上車?不可能,逃票的人都這樣說。我說,我前兩個小時下的車,你看看,這是我上趟車的車票,我下車是去看了一個朋友。是嗎?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的衣袖,往一個陰暗的角落裏走。我警惕起來,我想,歹徒的拿手好戲就是裝扮成警察。別拉拉扯扯的,我喊人啦,我說,你這樣子,不像個警察,警察很有禮貌的。你說的是電影的,警察講禮貌,那我們早沒飯吃了。他又說,要麼,你給十塊錢我,要麼跟我到所裏接受罰款。我一下子火了起來,說,你沒見過錢嗎?我一邊說一邊從褲兜裏掏錢。你看過警察打人嗎?你沒有看過,我打給你看,警察打人不犯法,他說。話越說語速越急促。這時一個戴袖套的保安員走過來,對矮個說,你今天抓第幾個了,所裏的經濟任務你一個人就可以完成了。矮個說,我們隻有多罰款才能過好日子啊。屋角拐過去,看見一個燈火亮亮的房間,裏麵坐滿了各色衣著的人,門口掛著一塊“XX治安執勤室”。我成了長條凳上的其中一員。矮個指著我,對一個開票的臃腫婦女說,這個人逃票還不想罰款呢。婦女把眼鏡拉下鼻梁,看看我,又把眼睛按回原位,說不想罰就多罰幾倍。矮個看了我的身份證,又把旅行包翻出來。他熟練的手法讓我想起菜場上殺鴨子的人。我說,你做這行有幾年啦。矮個晃晃眼,用南昌話說,瞎裏意思。他又說,你見南昌的朋友,有對方單位證明嗎?他說,沒有,那就罰款20元。我說,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哪怕我去坐牢。矮個說,你真是一個蠻橫的人,這樣吧,罰15元。我說,我錢給了你,你又要送到我家裏,你劃不來。他說,你朋友哪裏的。我說,我朋友不是你這樣的人,能見到的。我一直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他說,那你走吧。

這件事,一直使我對南昌沒有好感。但並沒有影響我對火車的迷戀。在無數的旅途中,我都選擇坐火車。不知道你是否是這樣的。我很羨慕許君,不是說他火車坐得多,而是他有許許多多火車上的豔遇。他每說一次,我就像小學生聽老師講課一樣。我有理由說他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盡管他曆盡了生活的滄桑。每次坐火車,我也懷著豔遇的神往,但一次也沒發生,這多多少少讓我沮喪。

說起火車,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想起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個破舊駁雜的火車站,相遇與死。在很多年前,我看過一個電影,主人公和電影的名稱,我不記得了,我一直無法忘懷的,那是個露天的站台。條形的麻石因為雨水和腳的磨洗,變得油黑閃亮。女主人公送她的男友上戰場。轟轟轟,白蒸汽滋滋滋地向站台漫溢過來。火車慢慢開出視線,車上的戰士還在不停地揮手,舞著軍帽。這是一個在很多戰爭電影裏,出現的壯烈場麵,氣勢如虹,充滿英雄的高亢,細膩的離別之情也隻是那個廣闊時代的一滴水,很快會蒸發。女主人公每天都去車站,等待她心上人回來。戰爭結束了,她的心上人始終沒有出現,而她一如既往,在早晨,在薄暮時分,她都會到站台迎接一個永不歸來的人。她一年比一年地衰老,火車站也越來越繁華,越來越大。而始終沒有改變的是,她頭上的那頂草帽,和油黑的麻石。電影是以倒敘方式進行的,切片一樣,一片一片地,把一個女人的一生,推到了我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