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與遠方有關的爬行動物
火車,對遠行的人來說,它是一粒穿過胸膛的子彈。徐鋆這樣對我說。他靠在大觀園茶樓的沙發上,夾一根煙(有很長的煙灰,像一個不忍脫落的舊夢)。他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常年在外漂遊,對於旅途,他比我有更多的話語權。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按在脾髒的位子。他在1997年做過脾髒手術,那條刀疤還在,隻是紅褐色的條縫漸漸模糊。他說:“當我靠在車廂裏沉沉入睡,我覺得我是一個受傷的人,馱在馬背上,任馬任意地奔馳。顛簸,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枯燥乏味,它可能是勞累的,但充滿了生趣。沒有人比趕火車的人更能了解生活、深入社會。你見識過那樣的場麵嗎?在一個偏遠小站,會出現這樣的情景,火車還沒有完全停下來,人群就跟著火車跑,追著車門。有的人挑著擔子。有的人提著一袋水果,突然袋子破裂了,水果散了一地。有的人邊咬甘蔗邊跑。有的人一邊拍車門一邊罵人。火車是一雙巨大的鞋子。擠火車,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麵,南遷北返、悲歡離合。”他繼續說:“對我而言,火車是生活的一個縮影。你想想,我在火車上度過的夜晚,比房間更多。火車是人的十字架。”
火車,是一個有關遠方、旅途的爬行動物。
有一次,在上饒縣城聚會,大家談到了遠方的這個話題。我忘記了大家說了一些什麼,但對我外甥女趙娟說的一句話印象特別深刻。她二十來歲,很時尚的一個人,她的話讓我吃驚:“我心裏難過的時候,就一個人到火車站候車室坐一坐,看看那些人,我什麼事都會想開了。”火車是慢慢到來,又慢慢消失的,而候車室永久地坐落在那兒,像一個馬蜂窩,或者說,像一個沒有表情的軀殼。候車室把分散的人群聚攏。
在1998年以前,上饒火車站隻是一個四等小站,到處是煤灰,石棉瓦的候車篷,人跡不多,雨天的時候,雨水會從篷麵上,四處滴漏,嘩嘩嘩,像一個古代的驛站。它的背景都是一種灰暗,疲倦,苦旅的鉛色。後來火車站花了幾個億,改造,像一個群眾歌劇院。建築物有三層,一樓是茶樓、娛樂室、錄像廳,二樓是售票廳(右邊)、候車室(左邊),三樓是行政辦公室(左邊)、候車室(右邊)。站前有一個現代廣場,廣場上有各色人等,衣著光鮮,口若懸河,是的,他們和她們,是專門為美容廳、簡易招待所拉客的,拉一個客人回扣20%。他(她)跟在下車旅客的身後,說:“住招待所吧,有空調電視,豪華房間,50塊錢一個晚上,還可以叫小姐。”一邊說,一邊拉扯。而騙子也會選擇廣場,玩摸洗發水、三張牌的遊戲。騙子是一夥的,形成圍觀的熱烈氣氛,不識局的人一頭紮進去,身上的錢會被騙光,假如贏了,會招來暴打。
也許你會說我老舊。我一直不喜歡這個渾身塗滿油漆的獸。它多多少少有些怪異,至少不應該與旅途這樣孤獨的字眼聯係在一起。旅途是簡單的,而一夜之間改變的旅途(假如火車站是旅途的一個象征)結構,使一根遊向遠方的線條複雜了。在我的印象裏,旅途與遠方,是一張鉛筆速寫:在山巒或平原炊煙間蜿蜒的鐵軌,肋骨一樣的枕木,火柴盒一樣的車廂,簡易站台上拎著旅行箱的女青年。火車讓我們的生命奔跑了起來,讓我們不斷地扔下身後的路,扔下與具體生活休戚相關的東西。朋友江子有一次和我談論火車時,他說,火車其實就是宿命。我以為,火車是一個人臥倒的姿勢。
而候車室把遠方收了回來,讓遠方作簡短的停頓——候車室像一個玻璃瓶,裏麵裝了一群蜜蜂,嗡嗡翁,慌亂,近乎瘋狂,盲目,焦灼。在候車室裏,有人在打瞌睡(其中一個肥胖的人還打呼),臉上布滿夢的痕跡;有人站在電子遊動字幕前,焦急地看手表,他在估算火車到來的時間;有人提著蛇紋袋背著舊棉絮,東張西望;有兩個中年情侶在雨傘內(掩耳盜鈴的障眼術)接吻,一個邊上的人說,他們肯定是偷情的,因為夫妻沒有這麼好的感情;有人突然驚叫起來:“剛剛誰偷了我的錢包。”而不鏽鋼欄杆內,兩個穿天藍色鐵路製服的婦女說:“K112次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上車的旅客請準備驗票上車。”有一部分旅客馬上站了起來,湧向驗票口,仿佛是拱出海麵的魚群。同樣的鐵軌把人帶向不同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