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甜蜜的眼睛像傷口一樣睜開(2 / 3)

周海光有一種緊迫,背起相機跟隨何亮去了火車站。

一連好幾天,女警察素雲很煩,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煩?正是這種找不到緣由的煩,才使她更煩。傍晚的時候回到家裏,夜色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樓房裏的燈光很暗。女兒小妹要她醃雞蛋,她想先把雞蛋洗一洗,剛剛把雞蛋找出來,就打了一個,她想也許就因為這個她才煩吧?自從丈夫在車禍中死去,她的生活一下子就下來了,三十出頭的工資,去了房租水電,再拉扯一個孩子,很不容易,因而平時吃雞蛋她都是買磕窩的或者是貼皮的,磕窩的是在運輸過程中磕壞了的,雞蛋不壞,隻是要現買現吃,存不得。貼皮的是孵小雞的過程中照出來的壞蛋,難免有吃不得的,但比磕窩的要賤。這兩種雞蛋的共同特點是不要票兒,還賤,可也不好買,幸虧她在派出所當著民警,那些售貨員們還給她麵子,時常給她留下一斤二斤。雞蛋票她便都給了同事和鄰居,一來省些錢,二來,她也隻有靠這走些人緣兒。可是要吃醃雞蛋,就需買好的了,因而把好的雞蛋打了一個,自然有些可惜。可是她知道光憑這一個雞蛋她不至於這麼煩,女兒是極其懂事的,看著打了一個雞蛋,竟至眼裏帶了淚花兒,囁嚅著說她再也不吃醃雞蛋了,好象雞蛋是她打壞的,看得素雲心裏又疼得慌。她不想醃雞蛋了,她想出去走一走,她的感覺好象今天要出什麼亂子。她把用一根黑鞋帶兒拴著的鑰匙掛在小妹的脖子上,讓她到院子裏去和小夥伴們玩兒,就匆匆走了。

這兩天小街上有些邪性。在她的管片兒有一個瞎子,瞎子這幾天他忽然到處散布,說唐山要有大難臨頭,唐山要死一鬥小米那麼多的人。一鬥小米究竟有多少誰也沒數過,總之是極多之數。於是便有人把家裏的副食票全部買了,把養的兔子、雞的全殺了,大吃一番,迎接世界末日。他晚上睡覺不在家裏睡。在馬路牙子上鋪一張涼席,搖著蒲扇睡,也便有人效法他搬了出來,同樣搖著蒲扇聽他山南海北地"放毒"。街道何大媽不能容忍他這種擾亂人心的行徑,把他送到派出所素雲那裏,請求公安機關處理。

片警素雲卻發了愁,不知該辦他一個什麼罪名,她走出家門的時候就是想找他談一談,嚇他一嚇,讓他老實一些,這個人對於公安機關還是知道怕著一些。素雲感覺要出什麼亂子,也是想到了他的身上。

家屬樓的外麵是一條橫慣唐山市南北的大馬路,還是當年日本鬼子在這裏修的,原本當中是水泥板,兩旁是石子路,當中的水泥板恰好走一輛汽車,兩邊的石子路用來走馬車和行人,前幾年徹底翻修了一次,鋪了柏油,修了人行便道,便道上栽了泡桐,這條路便成了唐山市頂漂亮的一條路,銀行的家屬樓在馬路的西邊,旁邊是銀行,馬路的對麵是一拉溜的居民院落,解放前原本都是資本家的公館,院牆都很高大,大門不臨街,每一個院落都有一個小胡同,大門統一都開在小胡同裏,朝南開。解放後各個大院裏都住進了雜七雜八的居民,何大媽就住在對麵的一個大院裏,素雲要找的那個瞎子也住在不遠的一個大院裏。

素雲穿過馬路進了一的大雜院。

這個場麵讓海光碰見了,海光跟素雲打了個招呼。

海光要帶著何亮去找市委書記向國華。

這個時候,市委書記向國華站在他的辦公室窗前,望著窗外的唐山城,心續有些煩亂。他卻不斷接到市地震台送來的有關唐山市出現大量地震前兆的報告,前兆是有,臨震的日期卻難以確定,就連地震台的內部也是兩種意見,一種一何亮為代表,主張短期內會有大震,一派則主張短期內不會有大震,兩派的意見對立,論據也都很充分,使他很難決斷。他不得不指示馬上組織一次會議,請全國的地震專家來唐山"會診",今天專家們就要陸續抵達唐山了,他不知道"會診"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專家們主張近期內會有大震,他會馬上停下各項工作,組織防震措施,甚至組織全市大撤離,象一年前的海城那樣。如果專家們認為近期內沒有大震,他當然可以安心地抓他的生產。他最怕的結果是專家們也分成兩派,那樣的話他根本不能在兩種意見當中選擇一種,因為他知道科學的問題是無法由行政命令來決定的。他的手裏拿著一隻煙鬥,煙鬥很精致,麻櫪癭木的鬥,羚羊角的嘴兒,長期的摩挲,使煙鬥裹了一層包漿,明光鋥亮,這是一位常年在地質隊工作的老戰友親手做了送他的,他雖說早已戒了煙,卻喜歡終日把它拿在手裏,時不時地放在嘴裏抽幾口,作為往日抽煙習慣的一點殘餘。

唐山在外國的名氣很響亮,但那不是指的這座城市,而是指的中國。以唐山命名的城市中國隻有這麼一座,那與中國的古稱也沒有什麼關係,起因是原來這裏有一座小山名叫唐山,與唐王征東有關,後來山的名字就成了城市的名字。這裏原本沒有城市,這裏原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陡河流過,有幾座孤峰特立的小山,小山的周圍是參天的古樹,是芊綿的草原,是星星點點的幾個村莊。今天的唐山成為擁有百萬人口的華北工業重鎮。

向國華生在這個城市,長在這個城市,他的父親是開灤煤礦的運煤機車掛鉤工,後來由於掛鉤脫節被兩節車廂活活擠死,他的母親靠著給開灤的高級員司們洗衣服供他上了幾年小學。以後實在上不起,也進了開灤的機修廠作了學徒工,學得是鉗工,當時這可是一個不錯的行當。一九三八年,冀東爆發抗日武裝大暴動,他跟隨著著名的抗日英雄節振國參加了暴動,成為八路軍的戰士。解放以後他便一直在這個城市工作。他對這個城市是有感情的,他當然不願意這樣一座城市會毀於一場地震。如果地震台給他一個明確的說法,他會采取一切措施來保護這個城市和它的人民。

海光和何亮找到了向書記。

地震台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向書記對於何亮提供給他的關於唐山地震的分析又看不大懂,但他還是努力看了。

何亮繼續對向書記介紹說:“地球上分布著兩個宏偉的斷裂褶皺帶,一是環太平洋褶皺帶,二是推提斯斷裂褶皺帶,地球上的絕大部分地震都發生在這兩條斷裂帶內。環太平洋斷裂褶皺帶是世界上最大的活動構造帶,中國東部大陸,幾乎完全包羅在環太平洋斷裂褶皺帶的外帶之內。推提斯斷裂褶皺帶的規模與環太平洋帶相當,它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瑪峰。喜馬拉雅山是推提斯帶的南部邊緣,由此向北依次為唐古拉山、昆侖山、天山和阿爾金山。這些山脈都是推提斯帶的分帶,它們在我國西端聚斂,向西一直到地中海,向東則呈扇形展開,與環太平洋的外帶交織成網,使整個中國大陸尤其是中國東部大陸成為支離破碎、構造錯綜複雜、運動頻繁多變的地區。”

向國華和海光靜靜地聽著,感覺如聽天書般茫然。

“華北地處環太平洋帶的外帶,且正處在推提斯帶與環太平洋帶的"丁"字交彙部位,所以使華北地區形成了更加支離破碎、錯綜複雜的構造特點。我國大陸先後經過了五台期、呂梁期、加裏東期、華裏西期、燕山期、喜山期等六期岩漿活動,對華北地塊有很大影響,這更加劇了華北地塊構造的複雜性、活躍性。在華北地塊的西端,是賀蘭山--六盤山構造帶,北端是陰山--燕山構造帶,東部是海域,南端是秦嶺--大別山構造帶,中部還有太行山前構造帶、華北平原構造帶等,這些深大斷裂互相切割,縱橫交錯,構成了華北地塊地殼的薄弱地帶,是孕積能量的有利場所,故成為大地震孕育、發生的危險地帶。”何亮講述自己的專業可以說是條條是道,可是對待自己的感情卻很呆滯。他是愛文燕的,他從小跟文燕一起長大,他感覺文燕也很喜歡他,不知為什麼,文燕不知不覺地被海光搞到了手裏,他心裏難過的同時,也不免有幾分自卑了。看著向書記跟海光交頭接耳說別的,他就止住了講述。他把一些材料扔給了向書記,還是讓向書記自己看吧。

自公元1000年以來,華北地塊的地震活動分為四個活躍期:第一活動期是1011--1076年;第二活躍期是1290--1368年;第三活躍期是1484--1730年;第四活躍期是1815--今。第四活躍期的地震有主要發生在陰山--燕山南緣構造帶和華北平原構造帶上,如1966年邢台7.3 級地震,1967年河間6.3 級地震,1969年渤海7.4級地震,1975年海城7.3 級地震。

華北,一個危險的區域。

唐山地區位於華北地塊的東北部,恰是陰山--燕山構造帶和華北平原構造帶的交彙部位,地區內部構造有:寧河--昌黎構造帶,豐台--野雞坨構造帶、薊運河構造帶和唐山構造帶,前三個構造帶又都是深達莫霍麵的深斷裂帶。經過多期的岩漿活動、造山活動和海進、海退,到了距今約3.2 億年的時候,唐山地區變成了較穩定的古陸,由於當時的氣候溫和濕潤,在這塊古陸上長滿了厥類植物和樹木等,構成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後來,由於地殼的再度變遷和氣候的變化,使茂密的森林被毀而堆積埋壓在地下,經過長期的高溫高壓作用,這些原始森林就演變成了現在的煤炭資源。到了距今大約2.2 億年左右,唐山地區再次變成汪洋大海。又經過了一億年左右,也就是距今1.3 億年至一億年之間,經過了燕山運動以後,大部分地窪區結束了地窪期,形成了地窪褶皺帶,大約在這個時期形成了開平向斜。

向國華不敢想象眼前這座百年曆史的工業重鎮,遭到一場大地震的蹂躪將會是一副什麼樣子?但是理智又不能不讓他想象,這種想象很痛苦,比如眼下的窗外是火辣辣的太陽,是馬路,是人流,是各種車輛的嘈雜,而他的腦子裏卻是一輪慘淡的月亮照著一片廣漠的廢墟,廢墟空曠而冷寂,隻有一隻狼孤獨地蹲坐著,向著月亮凝視。這種想象使他不寒而栗。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他告訴地震台有關領導,這次地震會議,他要自始至終參加,而且有關常委也要參加到底。

海光和何亮的到來使向書記提高了警惕。向書記對何亮說:“你們要加緊工作,我們要準確的數字根據,懂嗎?”

何亮點點頭,看了看海光惴惴地走了。

黑子這兩天一顆心象懸在半天雲裏,空空落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總想抓住點什麼,卻又什麼也抓不住。有時候莫名其妙地興奮,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恐慌,有時候想抓住誰狠揍一頓,有時候又想逃到哪裏去。他拉著排子車,光著膀子,排子車上是兩根又粗又長的原木,他故意在馬路的中間走,迎著對麵的汽車走,看著汽車無可奈何地給他讓路,他有一種不可一世的感覺。他邊走邊唱樣板戲:“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十幾個人、七八條槍……”他朝著擦身而過的一位漂亮姑娘高喊:“搶包袱?我還要搶人呢。”姑娘低聲罵了一句:“流氓,”便飛車而去。這個騎車的姑娘是部隊歌舞團舞蹈演員楊文秀,她是文燕的妹妹。

黑子呲出嘴裏的一顆黃牙,罵道:"婊子養的!長得還挺俊的!"

他罵得不是姑娘,是一頭毛驢,那毛驢正在發情期,朝著遠處的一頭母驢啊哧啊哧地大唱情歌,昂頭狂奔,徑直朝他闖來,若不是他緊急刹車,那個蠢東西的腦袋就撞上他的胸脯了。他的排子車一下尾巴著了地,兩根車轅高高翹起來,把他架到了空中,他在半空中兩條腿亂踢一氣,大失風範。趕驢車的是一位老大嫂,毛驢不聽老大嫂的指揮,老大嫂一手拽著韁繩,一手用膠條作的鞭子狂抽毛驢,毛驢任她怎麼抽,依舊昂了頭慷慨高歌,四蹄狂奔,要追了前邊的情人--應該說是情驢才對,害得老大嫂一邊拉扯抽打一邊也大罵:我操你媽的!

黑子笑了,指著老大嫂說:“你有那個能耐嗎?吹什麼你!”

老大嫂把終於把驢拉偏,與黑子擦肩而過,仍舊罵著:"我操你媽的。"這一回她罵得是黑子,黑子卻沒聽出來,他大笑不止的是這位老大嫂竟然想和驢的媽媽發生男女關係,而她卻是個女的。旁邊便有不少的人看了他和老大嫂嘻嘻地笑,黑子也笑,笑著笑著看出了人們的不懷好意,他想回罵兩句,那老大嫂已經被驢拉著走遠了,他隻好拽住一個"土流氓"出氣。

那是一個挺白淨的小夥子,戴著綠色的軍帽,壓著背頭底子,穿著花格子襯衫,腳下是白色的網球鞋。他的自行車是大鏈盒前後漲閘的鳳凰牌,車子的鞍座起得高高的,正一條腿支了車子,朝他吹了聲口哨,嘻嘻地笑。黑子撲過去,一拳就封了他的眼,第二拳就把他的鼻子開了,鼻子流下血來,第三拳他便無處下手,那個"土流氓"的身子和車子一起倒了。黑子讓他站起來,他想很徹底地修理修理他,可那個小夥子不知是很聰明還是很窩囊,說什麼也不起來,隻是蹲在地上捂了眼睛嗚嗚地哭。

黑子見沒有什麼發揮的餘地,便恨恨地拉車走了。

他最恨的就是這些土流氓,恨他們穿得千奇百怪招搖過市,他們也不過就是有幾個臭錢,有的更是連錢都沒有多少,和他差不多的水平,卻偏要裝出一副業餘華僑的樣子來,專門向女人多的地方橫衝直撞。黑子倒不是有多麼正直,他是氣他們能有的他卻沒有,他因此就恨他們,打了他們,看著他們用嶄新的綠軍帽擦鼻血,他的心裏就有一種快感。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打了也沒有快感,心裏依舊亂七八糟地不那麼豁亮。他因此把木材拉到貨場就不拉了,他想應該到哪個地方去逛一逛,把這顆亂七八糟的心在哪裏放一放。順著王素雲住的複興路往南走遠就是花園街,順著花園街一直往東走,不遠就是郊外了,郊外有一座化工廠,黑子逛到這座化工廠的外邊,在廠外的垃圾堆裏揀到一隻防毒麵具,那是化工廠的民兵訓練用的,壞了,就扔了。黑子不知為什麼把它揀了起來,把它揀起來,他便忽然明白自己應該幹什麼了。他雖然從不讀書看報,可廣播是聽的,整天拉著排子車在街上走,電線杆子上麵的大喇叭不停歇地叫。黑子並不害怕天下大亂,也不害怕死,他隻是覺得這麼死了很冤,人世上的快活事情他一件也沒有享受過呢,二十六了,他連一個女人的身子還沒有挨近過,沒有正八經地穿過一件衣服,沒有在正經的飯店裏吃過飯,沒有戴過手表,沒有坐過火車,沒有走出過唐山市……他沒有經過的事情太多了,他覺得很不公平。

兩天前的一個下午,馬路對麵住的瞎子偷偷給黑子算了一卦。

瞎子說天塌地陷將給他帶來絕大的好處,他將得到一個絕色的女人,還將得到數不清的金錢,但是他在得到這些以後也將因而倒大楣。他不怕倒楣,自打他懂事起他就一直在倒楣,自小父母雙亡,靠著爺爺撿破爛兒把他養大,在他還沒有大到足以謀生的時候,爺爺也死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他拉車,業餘時間搞些小偷小摸,就是這樣也不能使他的生活過得更好一些,擔驚受怕,挨打挨罵,有時候忙活半天偷了一個錢包,裏麵才有半斤糧票五毛錢,氣得他經常大罵那些挨偷的對象,人混到了這個份上還帶什麼錢包。因此他的腦子裏便滿是那他將得到的女人和金錢。也因此在他鬼使神差揀到那個廢棄的防毒麵具時,他就有了一個奇妙的主意,這個主意一在腦袋裏出現,他的空落落的心一下子便有了著落,他有了一種行動的欲望。

這個時刻,黑子作出了他一生中最致命的決定。

他又揀起一根鐵棍,便拿了它和防毒麵具走到了銀行的門前。他眼看著一個會計出納模樣的人用了一大提包由銀行裏取了錢往外走去,他便跟了出來,在銀行的外邊,他戴上了那隻防毒麵具,舉起鐵棍,一下把那取錢的人打悶在地上,他揀起那個盛錢的皮包便瘋跑起來。

銀行外的人們被黑子的舉動驚呆了,刹那之間甚至沒人叫喊一聲,那個年月已經不是路不拾遺的年月,可人心仍很古撲,頂多有在商店裏鬧市區掏錢包的小偷小摸出現,入室盜竊的已經很罕見,更別說光天化日之下在銀行門口搶劫了,這是隻有在電影小說裏 ,在萬惡的舊社會才可能出現的事情,黑子的舉動已經大大超越了人們的想象能力,因而人們不知道他們的麵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隻看見一個鬼怪似的東西把一個人打倒在地,拿走了提包,他們不知到這是個什麼鬼怪,它要幹什麼,等人們反應過來,齊聲喊了一聲有人搶劫,黑子早已跑遠了,跑進小胡同裏拐了幾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