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怕黑的女人不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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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燕回到唐山已經是年底了,春節就要到了。她的身體該好的地方徹底恢複了,沒有好的地方還有,她的腎被砸傷一些,還沒有到換腎的地步,醫生叮囑她隻能是慢養了。不管怎麼說,總算沒有在北國冰城過春節。那裏現在太冷了,冷得文燕簡直無法忍受。其實無法忍受的還是對親人的惦念。文燕不知道海光和文秀的一切消息,更不知道自己這個年怎麼過?她懷著身孕,緩慢地走在小街街道上,環顧著這條生活過的小街,狹窄的街道高地不平,密密麻麻的簡易房,都籠罩在蒙蒙霧氣裏。已經是傍晚了,冬日的陽光,既冷清又幹淨。把高低不平的廢墟照得怪模怪樣,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文燕獨自徘徊,她既陌生又激動。這就是昔日的小街嗎?
文燕打了個寒禁,手裏的包裹顫索了一下。文燕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軍大衣,肩膀上圍著一條狐狸皮圍巾。從唐山火車站下來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這時落雨了,初冬的雨絲輕輕漂落,似雨非雨,似霧非霧,使她更加迷離和恍惚。昔日銀行住宅的樓房不見了,醫院也變成了簡易的。那個可怕的瞬間,把美好的東西都毀滅了,不知不覺,無聲無影,留給她的隻是憂傷。她心底是喜歡這條小街的,但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能恢複原樣?
“不會了,這裏永遠不會有原樣了!”文燕傷感地想。或許這不是小街?文燕將信將疑地辨別著,看見不遠處走過來一個行人。文燕輕輕地問:“大哥,這是路南區銀行小街嗎?”
行人點頭,看了看陌生的文燕。文燕還想問一問文秀的情況,可是那個人急匆匆地走了。文燕怔怔地看著,走著,感覺自己真像一個遊蕩的孤魂。那麼海光呢?他是死是活呢?文燕幻想他還健在,那樣她就會與自己所愛的人生活,給他生下這個孩子,然後兩個人相依相靠,幻想也就有了展翅的雙翼,愛情就有了完美的果實。在哈爾濱的醫院裏,文燕不隻一次地構築著未來生活的藍圖!
小街的簡易房一模一樣,簡直無法辨認是誰家的。文燕想:如果不能找著文秀,就找到何大媽,找不到何大媽就去報社找海光。這個時候,她看見又走過來一個人,那個人是銀行的老魏,文燕認識,當文燕走近他詢問文秀和何大媽的時候,老魏被嚇了一跳。老魏驚直了眼:“你是文燕?你不是——”文燕說她在埋屍場被解放軍給救活了,剛剛從哈爾濱轉院回來。老魏鎮靜下來以後,替她提著那個包裹,帶著她怯怯地找到文秀的簡易房。簡易房裏傳出悠揚的琴聲。
“文秀,文秀!”老魏喊,“你姐姐回來了!”
文秀和海光給孩子們洗澡。小妹光光的身子泡在水盆裏。文秀剛剛給小妹洗完,小妹和孩子們不聽話,文秀就拿出手風琴拉著,哄孩子們玩。由於孩子們的嘲鬧和琴聲,她沒有聽見老魏的喊聲。
海光將燒開的水提過來,聽見老魏的喊聲,走出來望去,看見文燕不由驚呆了!怎麼會呢?眼前就是自己懷念的文燕?
“海光!”文燕驚叫了一聲,手裏的水桶滑落下去了。
“文燕?”海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呐,這是真的嗎?他看見文燕死去了,他親手將她的屍體包裹好,護送到“三角地”的埋屍場,她分明是死去了啊?
“這是喜事啊!你還不快讓文燕進屋?”老魏焦急地喊。
“文燕!”海光一陣狂喜,心想,現在的世界真他媽的亂套了!文燕還活著,細眼瞧著,她還是那樣美麗,臉龐清瘦了一些,額頭的光澤比先時還亮。他猛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文燕,淚流滿麵,“你還活著?活著?”
“都活著,活著!”文燕緊緊地摟著海光的脖子,渾圓的肩膀一聳一聳,嚎啕大哭了。
海光扭頭喊文秀,趕快把這個喜訊告訴她。文秀拉著手風琴,她快樂得像個孩子,她正和孩子們喜氣洋洋地唱著歌。
文秀瘋快地跑出來,看見了文燕,手風琴突然止住,驚得目瞪口呆。“姐姐,真的是你嗎?”孩子們兀自唱著,當她們發現手風琴不響了,才止住歌聲,他們發現了文燕。老魏站在那裏不動,過了一會,他抹了抹眼角,悄悄地找何大媽去了。
文燕甩開了海光,緊緊地抱住文秀,激動地哽咽了:“小妹,小妹啊!在哈爾濱醫院裏,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文秀哭著哭著就笑了,拉著姐姐的手進了房間。小妹摸索著走過來,嘴裏甜甜地喊著:“文燕阿姨?文燕阿姨!”
海光把文燕的包裹放好,忽然感到頭疼。激動過了頭的時候就會頭疼。他看見文燕俯身拉著小妹的手,輕輕喊著小妹的名字,然後抱起了小妹。文燕的體力顯然不行了,抱了一下小妹身體就微微晃著。
海光將小妹接了過來。小妹和孩子們知趣地躲開了。
海光開始操持著做飯,讓文秀陪著文燕說話。文燕把自己從死屍坑裏爬出來的事情跟文秀和海光說了,說得人們心裏一緊一緊的,使海光覺得她像個鬼影飄來飄去的。當海光聽到她的聲音,感覺是真實的。可是他在心裏埋怨著文燕,怎麼就不給他一個消息呢?難道是要給他一個驚喜?這個玩笑開得真是太大了!文燕顯然還停留在親人相見的激動裏,等到一切都平靜之後,文燕也會像海光一樣責備他和文秀的。那就是說文燕給他們寫了那麼多封信,怎麼就不給一個回信呢?
“文秀啊,你好嗎?”文燕靜靜地問,“唐生呢?”
文秀垂下眼睛,半天沒說話,一提到唐生她的心就會塌的,塌出一個黑不見底的洞。文燕從她的眼神裏感覺到了一個可怕的信號。海光歎了一聲:“唐生走了,他是為了文秀死的,他的爸爸也走了。”
文燕抬頭看了看文秀,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淚痕。她似看不看地望著文秀:“文秀,別難過了,那麼多人都沒了,你活著?我的妹妹活著,我很知足哩!在東北養傷的時候,我聽不到不你們的一點消息,急死人了!”
“姐姐!”文秀再次撲進文燕的懷裏,喃喃著,“姐,真的是你麼?”
“是姐姐,是姐姐,真的是姐姐。”文燕笑了笑。
文秀在文燕的臉上撫摸著:“姐,我不是在做夢吧?”
文燕說:“不是夢,這是真的,真的,你可把姐姐想苦了。”
文秀說:“姐,我們想你,我們更想你呀……”
文燕說:“我想,我們是命大的人。”
文秀泣不成聲:“我們總算又團圓了。”
“是啊,團圓了!”海光心裏在流血。
吃晚飯的時候,何大媽回來了。幾天來何大媽一直為這個事情犯愁,沒想到文燕趕回來得這樣快。老人為文燕生還而喜慶,又為往後的婚姻尷尬為難。文燕看見了簡易房裏的大紅喜字,心裏敏感地一愣,起初並沒有往別的地方想,海光照顧著文秀使她高興,在地震中海光對不住文秀。這個埋怨是文燕牢記永遠的。夜幕悄悄降臨了,一家人吃過了晚飯,何大媽想找個時間跟文燕談談,老人促成了這個婚姻,她就想把一切責任都攬過來,免得年輕人之間產生什麼誤會。可是吃過飯後,文燕最想跟海光說說話,海光的目光與文燕的目光相碰的時候,文燕看見他的眼裏布滿血絲,疲憊的表情裏還顯出某種暫時的憔悴,這是短時間裏出現的症狀。這種表象的後麵有怎樣的故事呢?其實,這個故事對於文燕來說無異於天塌地陷。海光知道文燕的性格,他好強,有抱負,而且格外看中情感,更是渴望自己與海光建立一個溫馨的家。在文秀和唐生辦理結婚的時候,文燕曾經設計過她和海光將要組成一個什麼樣的家。文燕就是這樣想的,歲月無涯,青春有限,女人最終需要的還是一個穩穩當當的家,而不是絢爛刺激的“戀”。她懷著海光的孩子勇敢地踏上唐山的土地,恍惚聞到了她與海光組成家庭的氣息。可是現在她分明感到了什麼可怕的信號。
海光緩緩地、沉著地走過去,像是有很多的話要說,一時又不知道怎麼張嘴,文燕的身體微微顫抖了。文燕雙唇顫動著:“海光,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能承受得住!”海光不想說太多的話,可她關注的眼神和耐心的傾聽,就讓自己心動,他要知道文燕是怎樣活過來的,又是怎樣被軍人救助送到北國冰城哈爾濱的?文燕與海光單獨坐在一起的時候,這些問題對於她已經不重要了。文燕眼睛濕潤了:“文燕,你,你……好麼?”海光好久沒聽到這樣的聲音了,一個“好”字讓他心中既酸楚又無奈。他機械地點著頭,嘴裏說著:“好,好,還好。”文燕不錯眼珠地看著他:“海光,你瘦了。”海光又點點頭:“是瘦了。你也瘦了!”文燕想撲到海光的懷裏去,但還是忍住了,淡淡地說:“說說你和文秀的事情,說說吧!”她輕輕一笑,笑得非常勉強。
海光悶悶地坐著,雙手使勁挫著膝蓋,半晌沒有說話。
屋裏靜得都能聽見呼吸。文燕看著眼前的海光,想說的第一個字便是“想你!”,這句話意味著,把戀人想得心疼的時候睡去,忘卻之後的醒來,又一番感情的牽入。可是她感覺海光的眼神不親了,是不是把她給忘卻了?生活本身就是忘卻的,大災過後的生活就更能忘卻,沒有忘卻就成其為生活,愛也是如此。可這正是文燕所不能接受的!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文燕的睫毛開始顫動,怔怔地看著他:“你難道就連跟我說句話的興趣都沒有了嗎?”海光的心怦怦狂跳使他感到窒息,心裏埋怨的東西是文燕無法預見的,他埋怨文燕無為什麼不給他來一個消息,那樣他一定會看她,也就不會出現眼前的尷尬局麵了,眼睛有些羞怯地望著地麵。文燕眼睛含著一泡淚,橫豎流淌不下來:“你行啊,你即便不說什麼我都明白!明白!”海光仿佛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臉上,連眼睛都是紅紅的:“文燕,今天你剛剛回來,旅途勞累,我們有的是時間說話!”文燕高挺的雙胸劇烈地起伏,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海光感覺文燕默認了他的請求,就乖乖走出去燒水。
文燕一個人呆呆地坐著,茫然地環視著屋內,在簡易房的泥牆上看見大紅的喜字,頭上的血又湧上來了。文秀和海光肯定是結婚了!這個結局是她擔憂過的,女人的神經往往都很敏感,特別是對待自己心愛的人。沒有受到回信的時候,她就對海光做過多種猜測。整個過程真像她夢裏預見的一樣,如果唐生死了,海光和文燕活著,他們會不會結合成一對夫妻呢?果然就是這個樣子。何大媽哄著著孩子們睡覺,文秀看見海光出去燒水,就悄悄走進來:“姐,您累了吧?上床歇著吧,這是咱的家。”
“咱的家?”文燕神色慘然,說話的語調很低沉,“文秀,過來!姐姐有話問你!”
文秀走過來了,默默地站著。
“文秀,這個家是你海光的?”文燕扭頭看著牆上的大紅喜字說。
文秀驚訝地看著姐姐。
“你要如實跟我說!”文燕的語氣加重一些。
“嗯!”文秀點了點頭。
“你們是哪一天辦的?”
“姐!”文秀聲音顫抖了。
“回答我!”文燕大聲地吼了一句。
“沒幾天!姐!你為什麼不——”文秀眼睛紅了。
“天呐!”文燕腦袋懵了,不知自己被什麼魔力所驅使,在一刹那間抬起胳膊,狠狠地打了文秀一巴掌!
文秀被打愣了,愕然地看著姐姐。
文燕強壓抑著淚水,渾身像中了邪似地抖著:“沒想到,你們這麼快……”
文秀哭了,站著不動:“你打呀!你打呀!”
文燕的手軟了,她也為自己剛才的舉動驚訝。因為她腦子裏打閃般地湧起奇怪的思緒,你們可以結婚,但不能欺騙我,我在遙遠的地方那麼惦念你們,你們接到信都不回音,這叫什麼親人?這叫什麼戀人?
“你打呀!”文秀一頭撞向文燕,雙手抓著,傷感地哭叫著。
文燕仰著冰冷的臉呆立不動。
文秀凶猛的進攻被闖進來的海光抱住了。
文秀一把掙脫了他,跌跌撞撞地扶著牆,哭得很傷心。海光一直在外麵灶台旁燒水,不知道姐倆個怎麼一見麵就打起來了,但從兩個人的表情上看與他自己有關。他走到文燕跟前時,毫不費解地感受到來自女人的巨大壓力。精神上的放逐,是感情上的背叛?文燕把他看成是背叛情感的人了?戀愛關係中的種種麻煩,都是因為相互不停地想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達到對對方的占有。這是多麼混亂的占有?爆發吧,遲早會爆發的!海光心裏打顫,頭上嚴重失血,還是厲聲問道:“這是為什麼?”
“我到要問你!”文燕說不出話來了。
文秀哭著跑出去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對不住你?啊?”海光問。
文燕起身去提包裹,身體晃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地。海光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看見文燕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他滿懷感動地說:“文燕,你聽我說!”
文燕閉上眼睛,喘息了一會兒,臉色在燈光下慢慢恢複。她看都沒看海光一眼,有氣無力地說:“我走,我走!”
“你去哪裏?這是我們的家,也是你的家!”海光急切地喊著。
文燕也想扇他一個嘴巴,可她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了。她緩緩地搖著頭說:“這是你們的家,不是我的家!”說完眼淚就洶湧地淌下來。
海光激動了:“我是你的戀人,文秀是你的妹妹,你難道就不聽一聽我們的聲音嗎?你等我解釋完再走不行嗎?”
“我不想聽,還有什麼可解釋的!看見你我就惡心!”文燕說著抹了抹眼睛。
海光強忍著:“好,你說什麼都行,我們都退一步,你明天走準行吧?”
“別說了!”文燕抬臉看了看他,眼睛裏充滿怨恨。她的眼睛像一扇強勁的耳光,猛然打在他的臉上,使他感到手足無措。文燕提著包裹往外走,海光竟然不敢伸手去搶,去攔,文燕身上有了一種讓他驚恐不安的東西。自己在文燕眼裏是個什麼人呢?
文燕走了幾步,海光還是追了上去,使勁抱緊了她哀求著:“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我不能放你走!”
文燕是下了狠心的,她狠狠一扭身,將海光甩開,包裹落在了海光的手裏,文燕一個人突然跑出門去。
海光追了出去:“文燕……”
文燕頭也沒回地跑著。海光正與何大媽撞個滿懷,何大媽拍著軟軟的兩腿,呼喊著文燕的名字,沒見到文燕的反應,就哭泣地喊著,都是我給做的孽呦!何大媽癱軟在地上了。海光顧不上何大媽了,他朝著黑暗中影子追了過去。
天黑得淒涼。文燕急急走過小街,腳下磕磕絆絆的。文燕看見那片黑沉沉的廢墟,剛剛開始清理的廢墟雜亂地隱蔽在夜幕下,散發出腐朽的氣息。夜風吹得她打顫。她突然感到頭痛得厲害,親人相見的激動已經過去了,然後是痛苦和沮喪,和一種從沒有過的悲哀,就好像身體裏麵某一部分正在死去一樣。
海光在後麵追著喊:“文燕。”
文燕不理睬他,繼續走著。
海光繼續喊:“文燕,你聽我說。”
文燕聽到海光的腳步越來越近,可是她的心與他越來越遠了,遠到了陌生的地步。後來當海光真的追上來的時候,她就冷冷地問,你是誰?你是我的什麼人?我憑什麼要聽你說?海光沮喪到了頂點,祈求文燕不要這樣任性。文燕還是沒有回頭,更沒看他一眼,她簡單地盤算著自己的去處。是死?還是出走?海光想給文燕下跪了,文燕鐵了心了,你跪就跪吧,反正她再也不相信愛情了!記得在他們談戀愛的時候,海光追逐著她,文燕就向他顯露出一副冷靜、憂鬱的麵容,被海光的報社同事們稱之為“冷美人”。“冷美人”怎麼就輕易答應他了?她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反正她愛上他了,致使地震台的何亮品嚐失敗的痛苦。何亮死了,他會知道眼前的結局嗎?不會,文燕如果沒有被雨水淋醒,她也不能看見愛的結局。遺憾的是文燕看見了愛,還看見了愛倒黴的結局,聽到了記憶外層那一片寂寥。天下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嗎?
海光說你要去哪裏?
文燕沒有回答,因為她確確實實不知道能夠去哪裏。心裏想:你要我怎樣?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你給我滾吧!我用不著你假惺惺的關心。去哪裏是我自己的事情!
文燕繼續往前走,海光默默地跟著。
走了一會兒,海光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忽然心裏一緊,急忙收住腳步。不能再跟了,這樣跟急了會逼她臥軌自殺的。海光喊:“文燕,我不跟你了,你別跑了,回來吧!”
海光收住了腳步,文燕扭頭看了看,黑暗裏的男人異常模糊,像根樹樁一樣立在路旁。文燕踉踉蹌蹌跑到錯了行的老槐樹旁邊,她伏著粗糙的樹幹嚎啕大哭,哭聲在荷花坑旁邊的夜空上回蕩著,她的身體在月光裏慢慢跌落在地上:“天呐,我為什麼還活著啊?為什麼還活著?”
海光沒有追上來,讓她哭個痛快。他焦躁地等待著,心在一點點破碎,眼淚也跟著湧出了眼眶。
倆人對峙著。
路過的火車急速駛過,帶來了一股股的涼風,文燕的哭聲被火車的聲音淹沒了。文燕不哭了,眼淚哭幹了。她抬起頭來看著火車的一個個明亮的窗口,想起自己坐火車回來的情景。她看著窗外的景色,曾經一千次一萬次地想象著與海光見麵時的幸福時刻,那一定是個浪漫的黃昏,沉重的浪漫會令人暈倒。是愛使她從死屍堆裏站起來,愛是火,火總是熱的,是光明的,不論火星燃著廟堂,還是燃燒在荒灘上,火焰裏跳躍的都是同樣的光輝。可是回家之後她沒有看見光明,到處都是黑暗,黑得令人膽寒,一切都完了,完了!還是去死吧,給妹妹留一個空間,她不願意在一個人的眼裏看見兩個人的淚水!天不能幫她,地不能留她啊!
文燕瘋狂地朝火車道跑去。
海光急了,拚命地追去,邊追邊喊:“文燕,你要聽我把話說清楚,然後,你去死,我陪著你,咱倆一起死!”文燕沒有回頭,吃力地跑上火車道,這個時候沒有火車。她呆呆地站著,看著天上的每一顆星星,星星像雨點一般砸了下來,她猛打一個寒禁。看見海光追上來了,她就沿著白亮亮的鐵軌跑著,令人驚恐的局麵出現了!一輛貨車迎麵疾馳過來,一米一米地朝著文燕逼近,海光往前看了一眼,眩目的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張大了嘴巴狂喊:“文燕,你給我站住!地震把那麼多人都砸死了,想死還不容易嗎?”文燕聽到海光的聲音,心裏顫了顫,雙腿一軟,跌倒在冰涼的鐵軌上,火車好像看見前麵的人影了,瘋了似地鳴笛,這個時候,海光追上來了,就在火車即將碾過文燕的刹那間,海光猛撲過去將文燕抱緊,使勁一滾,兩個人骨碌碌滾到了鐵路一旁的樹棵裏。
文燕的額頭滲著血,昏迷過去了。
2
海光緊緊地抱著文燕,使勁地搖著她的肩膀呼喊著。他把嘴巴對準了她的蒼白的嘴唇,一口口地做著人工呼吸。文燕蘇醒過來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然後緩緩睜開眼睛,她首先看見的是海光的臉,頭頂閃爍著無數顆明亮的星星。看見文燕的蘇醒,海光顯得很驚喜:“文燕,你醒啦?”文燕呻吟著,又閉上了眼睛:“你讓我去死吧。”海光堅定地說:“我們不讓你死。”文燕又痛苦地閉上眼睛。
月光盡情地鋪張著,把鐵軌、小樹和小路照得格外清晰。鐵路不遠的地方就是荷花坑,這是多麼熟悉的水湖啊!湖邊埋葬著文燕的父親,還有海光在父親的墳墓邊給文燕豎起的小墳墓,墳墓裏埋藏著文燕的一些衣物。海光還在墳墓旁邊種植了一排排的胡林樹,海光抬手指著墓碑旁的胡林樹,動情地說:“文燕,你看——”文燕緩緩睜開眼睛望了過去。茂盛的胡林在微風中搖曳。文燕眼睛紅了:“胡林樹?”海光點點頭說:“這是你提議的約定啊,我替你給爹的墳上,栽上了一百棵胡林樹。”
這裏的嚴冬,寒冷而陌生,今夜並不是很冷,暗處好像藏著許多隱秘莫測的故事。文燕在海光的懷裏掙紮了一下,海光明白了她的意圖。他吃力地扶著她站了起來,攙著她一點點走向荷花坑父親的墓地。文燕發現父親的墳頭一邊多了一座墳墓,不由驚訝了,情不自禁地扭頭看了看海光。海光指了指墓碑,沒有回答,因為他此時已經不想說話了。文燕慢慢蹲下身,伸手撫摸著大理石墓碑,借著月光看見了“楊文燕之墓”幾個字,文燕心一顫,眼睛再次模糊了,父親的死和自己的墓碑,好像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她平靜地喃喃著:“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這是你給立的碑吧,這是你給我栽的胡林樹吧?”海光伸手顫抖地撫摸著胡林樹,胡林樹像一些晃動的雲,帶著黝黑的韻律。文燕最喜歡胡林樹,父親說母親勞動的時候把她生在了胡林樹下。父親也像喜歡她們姐妹一樣喜歡胡林樹。在父親死去的時候,海光曾經答應文燕,他要把老人的墳墓栽滿胡林樹,海光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文燕淚流滿麵了:“胡林——”海光哽咽著:“我是呼喚著你的名字栽上胡林的。呼喚到最後一棵的時候,我閉眼一躺,就啥也不知道了。那個時候,我多想跟你一起躺在這裏啊!”文燕激動地看著他,聽見從他的嘴裏說出當時他死不得也活不得的滋味,心裏馬上湧起一股熱流,她大聲喊了一聲“海光”就撲進了他的懷裏。海光緊緊地摟著她,分明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他說當時自己昏迷著,是文秀把我背回家裏的。文燕哽噎著說:“文秀,她?”海光皺了皺眉頭說:“你知道嗎?知道文秀有多苦嗎?”文燕淚眼望著海光,似乎海光的身上仍有她糾纏不清的東西。
海光激動地說:“我都是為了文秀啊!你死了,我多痛苦,你又活了誰知道?”海光使勁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這先不說了,你知道嗎?文秀失去了心愛的唐生,更是痛不欲生啊!她自殺過,她抱著唐生的骨灰去北戴河旅行結婚,昏死在海灘上,我把她找了回來!送到醫院搶救了一天,她才蘇醒過來!命運對文秀真是太殘酷了,你知道嗎?文秀並不是正常的人啊,她傷得很中,地震中砸得脊椎開裂,醫生診斷說很有癱瘓的危險!文秀又麵臨著身心上新的打擊,她太脆弱了,在文秀最痛苦的時候,我怎麼能離開她呢?我告訴你,文秀帶著幾個孩子就是想終身不嫁,可是她身體頂不住啊!做做飯,洗點衣服都是很艱難的!更別說讓她重返舞台了!我們沒有你的一點消息,就在這個時候,由何大媽撮合,與文秀走到了一起,可我心中,哪一刻也沒丟掉你啊!你知道我心裏的苦嗎?”文燕眼睛紅了,訥訥地問:“海光!我給你們寫的信都沒見到嗎?”海光一愣:“信?什麼信?我們真的沒看見啊!如果看見了,我能不去哈爾濱看你嗎?你愛我,我愛你,這一點怎麼能改變呢?”他的聲音洪亮、高貴,亢奮而充滿淒涼。文燕滿臉愧疚地癱坐下來,眼淚奪眶而出:“你別說了,別說了!”
風很緊,很烈了,吹得文燕的黑黑的長發飄蕩起來。海光緊緊抱住了她的身子,他忽然覺得她的身體在初冬月光的襯托裏變得輕盈起來,如同一片白色的鵝毛,在冷風中飄蕩。海光說,咱們回去吧!文燕還是不動,依舊心神不定的樣子。她撫摸著自己的墳墓,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淒涼。墳墓上長出了荒草,在冷風裏瑟瑟抖動。冷風吹得她滿身打哆嗦,海光感覺到她的顫抖。
一隻烏鴉從身邊父親的墳墓裏飛出來,像老人遺世獨立的靈魂,掠上了寒冷的天空。文燕不走,海光不知道她還要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文燕靜靜地靠著胡林樹,額頭在月光下很亮,眼睛卻極為幹澀,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海光再次催促道:“文燕,我們走吧,該說的我都說完了。這樣你會被凍壞的!”
“你說完了,你還沒有聽我說呢!你知道我是怎樣活到今天的嗎?”文燕覺得自己現在活在世上,對所有人都充滿感激之情,唯獨對海光不這樣,他對她和妹妹做了什麼,她都沒有感激。她看見海光的臉皮一皺,算是表了歉意,可是走到今天他也許沒錯,或許她能夠原諒了他,但是她將怎樣麵對妹妹呢?海光似乎看出她的心意,說他並沒有請求她的原諒。文燕沉著臉說:“剛才你說的都是真實的,可你事實上在為自己辯解。”海光愣了愣:“我在辯解嗎?”過去的時候,海光與何亮爭奪著文燕,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事情都端給她,讓她臉上有個笑模樣,文燕是笑過了,但是海光從沒有虛幻地尋找天堂。他想尋個好日子結婚便是了,幸福的婚姻是人間,壞的婚姻是地獄,他隻想將來的婚姻幸福而已,誰曾想命運還是給他開了一個致命的玩笑。
天幕黑得透徹,人要是死了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文燕想就是這樣吧?風從臉上刮過去,臉上一陣冰涼。文燕看了看海光,知道彼此內心的任何期待都已經幻滅。她問他究竟是怎麼想的?海光圓睜了眼睛,半張著嘴說:“我請你正視現實,就象我們正視這一場地震。”文燕無奈地點點頭說:“是啊,一場大地震,什麼都變了,什麼都找不著蹤跡了。” 海光說:“我們都變了。”文燕苦笑了一下說:“你變成了我妹妹的丈夫。我變成了一個局外人,天不收地不留了野人!是嗎?”海光的心好像被刺痛了一下,沉重地說:“別這樣說,你起碼還有我們的生命,如果我們都死了,你不覺得孤單嗎?所以說那隻是表麵,我們無法回到從前,是指形式上的東西。”文燕靜靜地聽著:“你敢說你的情感沒有變麼?”海光堅毅的臉龐閃了一道光:“如果僅僅是指對你的情感,我可以說,沒有變。”文燕輕輕搖著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究竟什麼變了呢?”海光說:“我對不起何亮,對不住文秀,當然也對不住你,我緊張,我累,我害怕。”文燕愣了一下:“對我?”
海光歎息了一聲說:“對你,我也是害怕。”
“對我,你怕什麼?不是已經擁有我的妹妹了嗎?”文燕臉上沒有表情,“我可以想象,你是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才贏得妹妹的心!看得出,你們都吃苦了。”
海光說:“是我們都苦,這心裏的苦,別說的好啊!”
文燕沒有說話,她看著黑暗中的胡林樹。
海光心中生出異常淒涼的感覺。
胡林樹是朦朧的,黑色的樹斑就像文燕的黑眼睛,清晰如目。黑夜給了文燕黑色的眼睛,她要用它來尋找光明。在愛情的格局中從來都是當事者迷。感情這東西是不可掩飾的,因為感情的發生和消失,從根本上說是給人看的。文燕的思緒終於從怪圈裏走了出來,終於挺了挺胸脯說:“海光,作為姐姐。我感激你,因為在我死去以後,你對我的妹妹真是太好了,我爹神靈有知的話,也會感激你的。剛才,我太不冷靜了,你別恨我……”
“文燕,你說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