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中央和十字路口燃起紙錢,黑色的灰片漫天彌散。
夜空半黑半紅,有些霧氣,霧氣不僅在天上,仿佛也彌漫進了人們心裏。海光、文秀、何大媽、黑子也都默默地走著。他們盲目地走著,在周圍行色匆匆的人群裏,他們的步態顯得遲鈍、蹣跚、漫無方向。活著的人啊?究竟應該往哪走呢?
沒有哭聲,一切都是靜靜的。紙灰飄散之後,路燈顯得燦爛而華麗,使這座剛剛遭受劫難的城市恢複了往日的活力和信心。
第二天上午,文秀與黑子結婚了。黑子沒有披紅戴花,文秀也沒有怎麼打扮,她和黑子隻是到醫院看了看垂危的姐姐,在病床前跟她說了實情,文燕的體力衰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默默地流著淚水。文燕並不責怪黑子,黑子給她的印象一向很好。在文燕的眼裏黑子雖然醜陋,心底是善良的。但是她心裏難過的是,自己讓文秀精神重受一次更大的打擊。幸福無從談起,不知她與黑子生活得是不是和諧?黑子的新房布置得匆忙闊氣又俗氣。第一個夜晚,文秀瞪著眼睛呆坐著,忙裏忙外地鼓搗著鋪蓋。文秀坐在床上默默無語。黑子鋪好被子,扶持著小妹睡下來,就端進一盆水來給文秀洗腳。文秀說:“你先洗吧。”黑子看了看警覺的文秀說:“我先洗就我先洗。”他坐在沙發上,脫下襪子,抖一抖,習慣性地放在鼻子下聞一聞,放在一邊。文秀臉上露出一絲嫌惡。搖著輪椅走到外間屋,看牆上釘著的黑子的畫像。黑子一愣,他洗完腳,踢裏踏拉地出去倒水。文秀感覺這裏的房間很壓抑,仿佛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靈魂扼殺在自己的軀殼裏。黑子問:“你洗麼?”文秀說:“不。”黑子說:“睡覺吧。”他高興地走出去了。
文秀在入夢之前顯然希望一個人獨處,她靜靜地說:“睡吧。”就搖著走進裏間屋,看了看小妹熟睡的臉頰,輕輕笑了笑,黑子跟進來,輕輕掩上門。文秀問:“你在哪兒睡?”黑子指了指外屋:“我在外屋啊。”文秀遲疑了一下說:“我在外屋吧!”黑子說:“你和小妹住裏屋好,那裏不潮。”文秀不好意思看著他:“你看,二猛,委屈你了。”
黑子轉身走出去,回了一下頭說:“別說了,有事喊我!”
文秀“哎!”了一聲,忽然笑了,她的笑聲很響亮,這笑聲讓黑子心靜如水。黑子轉身出去了。後半夜了,黑子依舊睡不著,他盤腿坐在沙發上吸著煙,想著事情。
文燕的病情越來越重了,文燕是醫生,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長了。看見疲憊和痛苦的海光,她流淚了,每個人在絕望的時候都會不約而同地為心愛的人流淚。這種情形給人留下的印痕往往很美。那天文燕昏迷了,海光、黑子、文秀和何大媽焦急地站在門口,等待醫生的消息。醫生走出來了。文秀和海光迎了上去。海光不敢問,文秀問大夫,我姐姐怎麼樣?醫生痛惜地搖搖頭:“她的左腎衰竭了,沒有多長時間了,你們當家屬的要有思想準備。”
海光急切地搖著醫生的手:“大夫,她還能治好嗎?求求你,一定把她治好啊!”
醫生又搖了搖頭。
文秀驚訝地問:“難道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醫生說那就要換腎了。
文秀果斷地說:“我給姐姐換腎!”
文秀回家後連連做著惡夢,夢見自己的姐姐就要死去了,臨死之前向上蒼呼救著。她忽然覺得人還沒有向上蒼呼救之前,先要反複向自己呼救,能夠救親人的隻有她文秀,文秀舍命救姐姐當然也是為了報答海光。
文燕昏迷的幾天裏,海光手拉著她的手,不吃不喝,精心地守候著她。本來就殘疾的文秀要把一個腎摘下來給姐姐,使海光既感動又傷心。而且換腎的成功率也是極低的。文秀的意誌是無法違抗的,海光攔不住,文燕擋不住,黑子更不能說服她。文秀壯舉遮掩了某種傷感和憂愁。文燕這個僥幸存活的生命就快走到人生喜劇的最後一幕了。房間的表停了,海光的“上海牌”手表也停了,這是什麼不好征兆吧?海光的心頭一緊,看了看當頂的太陽,感覺時間依然在悄悄流逝。經曆過這場災難的人,每個人至少都死去過一回,像文燕這樣的人都死過幾回了,震後活過來的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信念,活一天都是白撿的,為了將來死得像個人樣兒,先得活個像個人樣。
文秀給文燕捐腎的手術很成功。醫生是從北京請來的,設備特是新添置的。文燕的手術的成功給唐山醫學界帶來了欣喜。也給海光帶來了新的希望,他看見文燕漸漸紅潤的臉龐,內心衝動著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激情,他決心動員自己全部的熱情和持久的耐心,去感激和照顧文秀,他永遠不傷害這兩個好姐妹。經曆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來的幸福,他堅信自己是給文燕帶來幸福的人。走進醫院病房裏,海光看見文燕斜躺在床上,她看見海光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豁然一亮。她說她想看看文秀,文秀現在怎麼樣了呢?她輕輕歎息著,惦念著,又像是低聲呼喚。海光告訴她說,文秀的狀態很好,黑子在守護著她,她在另一個病房裏靜養,很快就能夠過來看她。
“文秀,我的好妹妹!”文燕再次抽泣起來。
海光安慰著她說:“你的病好了,我們結婚吧!”
文燕生氣地說:“你就想著這個,我們現在沒有比結婚更重要的事情了嗎?就你這個半死不活的勁兒,沒人跟你結婚!”
海光不氣不惱:“我,我隻有你了,別,別離開我!”他在她的床頭做了下來。
文燕撫摸著他的頭,哽咽了:“海光,沒有人比我們更苦啊!本來,我們就該過上好日子,可這好日子在哪兒啊?”
海光說:“我們會有好日子的。我們結婚吧!”
文燕想了想說:“是啊,文秀走了,我的病治好了,我們還有啥理由不團圓呢?可是當我從手術台上醒來的時候,突然覺得頭頂亮了一方天!我想了好多好多。”
海光說:“想我了嗎?還是想文秀?”
文燕傷感地說:“你知道嗎,文秀根本不愛二猛,他是為了我們才委曲求全的!”
海光心裏也明白,可他能做什麼呢?
文燕變得嚴肅起來,語氣還是溫柔的:“我聽小妹說,文秀自從嫁過去,就沒與二猛同床。是假結婚,她是想在我們結婚之後,離開二猛!文秀,她不該呀!”
海光淚流滿麵:“我要把文秀接回來。”
文燕說:“文秀在二猛那裏,心裏一定很苦,還要在我們麵前裝得快樂!”她泣不成聲了。
海光默默流淚,文燕竟然能夠坐了起來,依偎在他的懷裏。文燕長歎了一聲:“老天啊,別再折磨人了。”
與其說文秀被折磨著,還不如說她被愛著。那麼多的人都愛護著她,她比文燕提前出院回到黑子簡易房裏。姐姐的病治好了,她好像格外高興,眼睛清澈黑亮,像一雙美麗的鹿眼。黑子都不敢正眼看她的眼睛。她好像完成使命似的,想象不出後麵還有什麼緊迫的事情了?如果有的是治好小妹的眼睛,還有站立起來,跳一回唐生給她設計的舞蹈。後一個願望恐怕要在輪椅上完成了。文秀艱難地轉動著輪椅,輕鬆地越過一道門坎,穿越最後一道門坎的時候,她的輪椅歪倒在地。文秀本人也從輪椅裏摔倒在地,她一聲沒吭,艱難地掙紮著往輪椅上爬著。黑子從門後跑出來,抱起了文秀。一股強烈的脂粉香氣和女人的體香包圍了他,兩隻飽滿的乳房頂著他,使黑子一陣暈乎,費勁地煙了一口唾沫。他將文秀輕輕抱上輪椅,這才知道文秀是取那件沒織完的毛衣。幾天之後,文秀靈巧的手終於織好了這件棕色毛衣,拿出來遞給黑子。黑子受寵若驚了:“文秀,你——”他又露出了那口黃牙。文秀瞪了他一眼:“拿著!”黑子抓著腦袋嘿嘿地笑了:“你對我真好。”他接過好看的毛衣。文秀笑了一下,又嚴肅起來說:“你別亂想,這是對你的酬勞。”黑子停住笑:“我沒想別的。我沒別的奢望,真的!”過了好半天,文秀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麼說:“二猛,我有話跟你說。”黑子茫然地看著她。文秀淡淡地說:“這幾天,我姐姐和海光就要結婚了。”黑子看著她:“你高興嗎?”文秀點點頭:“當然高興,我是說,我也該走了。”黑子一驚:“啊?你要走?”文秀傷感地搖著頭:“你別裝了,我們一走你也就省心了。真正找個對象,過日子吧!”黑子眼睛紅了:“我不讓你們走!”文秀瞪他說:“你看,你又賴了不是?當初咋說的?”黑子說:“當初你沒說,他們一結婚就走哇!”文秀搖頭說:“不,當初是當初!”黑子板起了臉說:“就是憑這,我也不讓你們走!”文秀擔憂地說:“二猛,我站不起來了,你別自討苦吃啊!”黑子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我願意。文秀感動地看著他:“你跟我說句真話,當初幫忙,是不是為了小妹?”黑子抓著後腦勺說:“有這層意思。不過,我是真心對你好!你還是讓我幫忙就幫到底吧!”文秀沒有答應他,她想告誡自己,別太當真了,要快快樂樂地活著,快樂也是一種智慧。
第二天傍晚,海光帶著東西來看文秀。這間小房子窗明幾淨,臨時拚湊的幾件家俱擺在那裏,歪歪扭扭的有點寒酸。文秀正在給小妹做衣裳,看見海光就問姐姐的病情,還說自己不是故意躲著姐姐,是怕姐姐看了她傷心。海光麵對這樣好的女人,心裏有點六神無主了:“文秀,是你姐讓我來看看你。”文秀很客氣地一笑:“謝謝你,姐夫。”海光有些不好意思:“你還是叫我海光吧!”文秀任性地說:“你就是我的姐夫嘛!我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啊?”海光無可奈何地笑笑。他不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真的不好回答,因為文燕能不能跟他結婚還是一個渺茫事情。海光看了看房間問:“文秀,你和二猛行嗎?”文秀裝得很愜意的樣子一笑:“挺好的。”海光說:“你別騙我,聽說你跟本不愛二猛。”文秀笑了笑說:“我這樣的,還談什麼愛不愛的?有個能養老送終的窩兒就夠啦!我真的很滿足了!”海光說:“你別自欺欺人了。我和你姐結婚後,你就會離開他!是不是?”文秀一愣:“誰說的?”海光眼光很毒,繼續問:“你別管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兒”文秀果斷地說沒有!海光抬手指了指她的鼻子:“你呀,就是跟我不說真話!”文秀瞪著眼睛說:“是真話,姐夫,隻要他一天不轟我和小妹,我們就永遠跟他!”海光眼睛紅了:“你不喜歡他,何必折騰自己?你都瘦了!”文秀說:“姐夫,你走吧!你想多了。”文秀將手中的毛衣給海光看,連連笑著說:“誰說我不喜歡他?你看我給他織的毛衣?”海光沉沉歎息一聲。文秀哽咽著說:“姐夫,我能看見你和姐姐走到一起,心裏比啥都高興!姐姐是個好女人,你好好待她吧!你好好待她吧!”海光眼睛澀澀的發酸了:“隻要她還有一囗氣,我就讓她快樂。”過了一會,海光看看天已經黑了,問小妹怎麼還沒有放學回家?文秀說黑子去接她了,可能帶小妹到醫院看看,聽說北京來專家來會診了,黑子一定要把小妹的眼睛治好,說得海光對黑子沒了成見,即使他真是死刑犯黑子他也不會追究了。
這個時候,外麵一陣踢踏踏的腳步響,小妹被黑子送進來了。海光看見黑子微微一笑,小妹聽見海光的氣息,猛地撲進他的懷裏喊著:“海光叔叔,海光叔叔!”黑子拉著小妹的手,看著海光:“海光,你來了?”文秀問黑子:“二猛,你和小妹這麼晚才回來?是不是到工人醫院給她會診了?”黑子說:“我帶小妹去醫院了。”文秀急切地問怎麼樣啊?沒等黑子回答,小妹撲進文秀懷裏高興地說:“文秀阿姨,醫生說,我的眼睛能好,能寫字,能畫畫兒。”文秀和黑子很高興,海光嘴裏連連說著:“好,好,真好,太好了。”
屋裏的人都笑著,隻有黑子一人擔心,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天的時間?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太緊迫了,對於小妹治療不知道該怎樣一步步地深入,怎樣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下去?黑子在接小妹的時候,看見何大媽了,何大媽向黑子報信說,公安人員又來找過她,還找了銀行和街道。公安人員可能已經查實,劉二猛就是黑子。何大媽一百個不心想相信,還替黑子求情,偷偷告訴黑子到外地躲一躲。看著何大媽走遠了,黑子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受傷的動物的表情。往哪裏躲呢?他躲了,誰來給小妹醫治眼睛?誰來照顧殘弱的文秀?他幾乎不敢想下去了。
海光和文秀沒有看出黑子此時此刻的心情。黑子自己渾身顫抖,眼裏的光有些散亂。鎮靜下來之後,他終於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走進了工人醫院眼科室,說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一個叫小妹的孩子!在場的醫生都吃驚地看著他:“你是孩子的父親?”黑子搖了搖頭說:“不,我是她的叔叔。”醫生說:“你再好好想想,你這樣就會瞎的!”黑子忽然抱住腦袋哭了:“孩子小,他比我更應該看見光明。”黑子知道等待他的是死亡,一個該死去的人要眼睛還有什麼用呢?醫生還是不懂這裏的秘密,讓他的單位出示證明。黑子說他沒有單位,醫生不答應,黑子就賴在那裏反複糾纏,這家夥嘴皮子練得不善,編了一個個動人的故事,說得醫生產生惻隱之心。
黑子帶著小妹換眼角膜的時候,是偷偷進行的,他甚至連文秀都不想通知,可是後來一想,沒有文秀的支持是不行的,他與眼鏡背磚掙來的錢都在文秀手裏。他就把文秀推來了。文秀和黑子把自己積攢的一些錢給醫院押上,文秀就坐在輪椅裏等待著,他不知道黑子捐獻角膜之後就會雙目失明。黑子給她編了一個美麗的謊言,說他不僅讓小妹眼睛亮了,自己也沒有什麼問題,她感覺黑子這個家夥挺可愛了,這些日子,她對黑子的表現很滿意,看見他甚至有點興奮,那種滿足使他充足和快樂,即便如此,她和他之間也不會最終產生愛情,更不會產生認真的有結果的愛情。盡管人們把她看成是黑子的妻子。如果有情份的話,那就是他想成全她,她想塑造他。
在醫院手術室門前,文秀和黑子先把小妹扶上手術車。文秀看見小妹的雙臂有些顫抖,黑子拉了拉她的手勸說道:“小妹,別害怕,啊?”文秀說:“我們的小妹是最最勇敢的人,是不是啊?”小妹咬了咬牙說是。手術車緩緩行進著,黑子做著最後的準備,小妹忽然扭頭朝文秀揚了揚瘦弱的胳膊:“二猛叔,文秀阿姨,你們等著我。”黑子眼睛濕了,不顧一切地追了幾步,雙手捧住小妹圓圓的臉:“讓叔叔再看你一眼。”他定定地看著,仿佛要把小妹的模樣永遠記在心底。再過一個小時,他黑子再出來的時候,將麵對黑暗的世界,再也看不見小妹和文秀了。小妹摸著黑子的頭。黑子使勁握了握小妹的手鼓勵她說:“小妹,你會成功的!”他看著小妹被推走了。然後黑子走到文秀的跟前,同樣深情地看了看文秀,問秀被他的眼神看紅了臉,他朝文秀揮了揮手,文秀也向他擺了擺手,黑子自己也躺在手術車上。醫生緩緩推著黑子走進了手術室。
誰也不知道這個走向黑暗的男人有著怎樣的傳奇經曆?
隻有黑子明白,當他被推出來的時候,他就會被公安人員抓走,即使不被抓走,他也想投案自首了。隱姓埋名的日子終於有了報償,那就是小妹的眼睛亮起來,那就是得到文秀的原諒。別的還有什麼意義呢?他試圖明確地告誡自己:就當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美麗的夢,一個痛苦的夢,這個夢醒來的時候一無所有滿天皆空。唯一有的,是他還知道人應該有更高尚的活法!
文秀靜靜地等候著,她在內心祈禱自己的兩個親人手術順利成功。沒有想到,文秀看見海光和三個警察匆匆上樓來。海光沒有問什麼,就知道黑子和小妹走進了手術室,晶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對今天特殊的手術有了預感,所以就把警察拖住了,他想給小妹贏得手術時間。所以他沒有說什麼,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文秀對警察的到來十分驚訝,問海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海光還是沒有說話,警察跟文秀說:“經我們多方調查,你的丈夫劉二猛,就是死刑犯黑子!而且他曾經想強奸過你!”文秀感到壓抑難受,呆呆地看著警察,又看看海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拚命地搖頭:“不,不,這不可能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劉二猛啊!他把自己的眼角膜獻給了小妹。”警察也感動了,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海光對著警察說:“小妹就是女警察素雲的孩子。她的眼睛是地震砸傷的!”警察點點頭:“我們等他出來。祝小妹好運!”
海光焦急地站著,看都沒看文秀一眼。
文秀艱難地搖著輪椅走著,嘴裏嚷著:“天哪,怎麼會是這樣啊?”
海光和警察靜靜地站著。
文秀怎麼也無法把劉二猛與黑子合二為一,她頭腦中留下黑子的景象,卻真的是一片脈脈溫情。手術室的門緩緩打開了。一個女醫生扶著黑子走出來。黑子的頭上纏著白布,白布上有紅紅的血跡,黑子不知道警察已經等待著他,他嘴裏喃喃著:“小妹啊,小妹怎麼樣啦?”醫生說小妹的手術很成功。黑子欣慰地笑了笑,笑出一顆黃牙。海光率先迎上去,感動地抓住黑子的肩膀,使勁拍了兩下:“黑子,你他媽好樣兒的!”黑子聽見海光的話一驚,還想否認他叫黑子,這時候,文秀尖聲尖氣地喊道:“二猛,二猛快跑!警察抓你來啦!”黑子聽了一愣,收住了雙腳。警察急忙走過來,嚴厲地吼道:“不,他不是二猛,劉二猛是他的假名。他是黑子!”
黑子不動了,呲著黃牙嘿嘿冷笑兩聲:“我知道你們會來找我的,我知道!你們就是不找我,我也會找你們的!”然後伸手摸著:“小妹呢?大夫,小妹呢?”
醫生說:“她正在手術中,很快就出來了。”
警察給黑子戴上了冰涼的手銬。
黑子淡淡地說:“別急,看我這個樣子,我能跑哪兒去?求求你們,讓我等等小妹,讓我等等小妹,好嗎?”
警察重新給黑子摘下手銬。
“二猛!”文秀搖著輪椅過來了。
黑子努力躲避著問秀。海光問他:“黑子,你為什麼隱姓埋名?”
“為了良心!”
海光不說話了,隻感到頭有些脹大。
警察喝道:“你不配講良心!”
黑子抬手摸了一下眼睛上的紗布,臉上很平靜,他一板一眼地說:“是,我這個死刑犯,本該早他娘的吃槍子兒了。可他娘的大地震,給我活的機會了。我他娘的活了!我要找王素雲報複,我要殺了她!是她把我送進大獄的!我要得到錢!有錢能使鬼推磨!可當我和素雲大姐壓在廢墟裏的時候,我才明白啥叫良心!大災大難的時候,容易讓人暈,也讓人醒啊!在這個世上,我明白你無論追捕什麼,在你的身後還有追捕者!我隱姓埋名,沒有別的目的,我要讓小妹眼睛亮起來!我的眼睛瞎了,可我的心裏亮堂了。今天我如願以償了!我死而無憾啦!”
文秀哭泣了:“二猛,你成了瞎子!你為什麼騙我?”
黑子說:“我知道,早晚會敗露的,你們就是不抓我,我也會走進監獄聽候處理的。可我得做完兩件事——”
海光一愣:“兩件事?”
“是的,我有兩件事!”黑子挺了挺胸脯,“我對不住文秀,她是個天使。差點卻讓我給糟蹋了,我照顧她,是為了贖罪,我知道,我的罪是贖不完的!”
海光說:“那你就贖罪吧!唐山人等著你!”
“你滿意了吧?你小子高興了吧?”黑子對海光說。
海光沒有回答,目光是複雜的。文秀尖利地喊:“你真是黑子?”
黑子一愣,摸著什麼:“文秀,我是黑子,我有話跟你說,你在哪兒?”他朝她的聲音摸過去。跌倒了,爬起來,直到抓著了她的輪椅,深深地跪了下去,懺悔萬分地喊著:“文秀,你打我吧,罵我吧!我就是那個無惡不作的黑子!震前是我害了你,我有罪啊!我什麼都不怕,就怕你不原諒我,我是為死而生的人,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自己欠著別人一條命,也欠著自己一條命,沒有你和小妹我早就是個死人,一個死去兩回的人還怕什麼呢?所以我求你忘記我黑子,我不配讓你記住!”
文秀抬起了手,又慢慢放了下來,大聲吼道:“冤家!你為什麼這樣啊?”
黑子跪在輪椅旁,使勁扇著自己的嘴巴。文秀看見黑子的麻臉上流淌著兩行紅紅的東西,那不是淚,是血,或是淚與血的混合物。
黑子使勁抽打著自己的嘴巴。
警察把黑子架了起來,嚴厲地說:“把他帶走!”
黑子竭力往後掙著身子:“不,不,我要等小妹。”
門開了。小妹被慢慢推了出來。
醫生說她的手術十分成功。海光和文秀都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