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不分開,世紀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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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了兩個月黑子突然出現了。
沒有預兆的北風咆哮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風停的時候,黑子來到文秀的簡易房,依然朝文秀一笑,笑出那口醜陋的黑牙。過去看這張變形的臉,文秀你感覺出什麼來,今天這張臉似乎讓她感到驚恐不安的東西,她說不清那是什麼?文秀氣得罵了黑子,罵他是個不講信用的壞蛋!還用掃帚將黑子攆了出去。文秀嘭地一聲關上了門,黑子躲在外麵央告,說他這些天出了事兒,致於什麼事情讓他進屋再說。文秀依舊不給他開門,後來黑子把同夥眼鏡拉了來給黑子作證,眼鏡說黑子負了工傷,養傷就用了兩個月。文秀聽說是這樣,心裏有點感動才讓黑子進了屋。
黑子的神秘失蹤是有緣由的。黑子和眼鏡在邯鄲建築工地背磚,他是為了掙更多的錢,錢這東西,少了它會丟了尊嚴,多了又能買到魔鬼。黑子心中想著小妹,急於想掙到更多的錢給小妹治病,然後盡快把文秀接過來,讓她們過得好一點。那天傍晚,黑子看見工地發工錢的女會計了,就跟眼鏡商量搶錢的陰謀,眼鏡嚇得勸告他,別再惹禍了,可是黑子手頭又癢了。這是黑子最瞧不起自己的一件事情。那個多霧的黑夜,他還是獨自幹了,去簡易工房偷那些錢,可他沒能得手,沒被工人抓著,逃跑的途中摔傷了腳脖子,眼鏡把他背回來,藏了兩個多月,養好了傷就來找文秀看小妹。黑子鄙視自己的反複無常,在一個夜晚,他躲在暗處使勁抽自己的嘴巴,竟然無顏相見文秀和小妹了。
文秀看了看黑子腳脖子上的傷,又重新商議原先說妥的事情。然後黑子就賴著等小妹放學回來,傍晚的時候,海光把小妹帶回來了,黑子看都沒看海光,他親呢地撫摸著她的臉蛋。小妹摸著黑子的燙傷的麻臉說:“二猛叔,你去哪啦?我和文秀阿姨找你好多天了!”
黑子說他受傷了,然後從懷裏掏出一紙包錢。黑子哀求著塞給文秀:“這是我背轉掙的錢,我想給小妹眼睛。”海光和文秀等人很感動。文秀說:“小妹,給二猛叔唱個歌。”小妹黑著眼睛問:“二猛叔,你愛聽啥歌?”黑子點點頭說:“隻要是你唱的,什麼我都愛聽。”小妹天真地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升——”黑子眼睛紅了。文秀說:“等我姐的病好了,她就要給小妹換眼角膜。”黑子想了想說:“換我的吧。”海光插話說:“那你可就瞎了。”黑子咬了咬牙說:“我不怕。”他晃悠悠地走了。黑子走後不久,文秀把自己要嫁給黑子的想法跟海光說了,海光驚訝地半天說不上話來。過了一會,海光大聲說:“原來是這樣,我剛明白你為什麼找二猛。我不能答應你!”文秀問他什麼?海光生氣地說:“我看著他不像個好人!你說,他為什麼總惦念著小妹?”文秀說:“是素雲姐救了他的命。”海光的疑惑又湧上來:“我怎麼瞅他麵熟啊?文秀一愣問:“麵熟?”海光詭秘地說:“他像一個人。”
文秀問是誰?海光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黑子!文秀使勁地搖著頭:“黑子?不可能!黑子死了!”海光警覺地說:“年前公安局來人調查過,說黑子沒死在監獄,他逃了出來,劉二猛很可能就是黑子!他雖然燒壞了臉,可我從他神態上看,他很像黑子。”文秀一百個不相信:“他是銀行鍋爐工二猛。我就是他扒出來的。別胡思亂想了,黑子是死刑犯,他能這樣好嘛?”海光依然疑惑地望了望夜空,心想一定要調查清楚。兩個人爭執的時候,小妹靜靜地聽著。
其實就在這個暗夜裏,黑子和眼鏡蹬著三輪車給副食品公司拉貨。遠遠地傳來他不成調子的歌聲,很淒涼。過了兩天,拉車的黑子到了小街,看見蹦蹦跳跳上學的孩子們。小姐姐領著弟弟妹妹們走出家門。黑子請他們上車,小妹不上他的車,還很嚴厲地質問他是不是黑子?黑子一驚:“小妹,我是你二猛叔啊!”小妹氣得鼓著嘴巴喊:“不,你是黑子!”
黑子慌恐地問:“你,你聽誰瞎他媽說的?”小妹說海光叔叔。黑子咬牙切齒地說:“他娘的胡說八道!”小妹和孩子們走了。黑子唉聲歎氣地站著,眼睛有了凶光。
盡管海光懷疑黑子,文秀並沒有按照海光猜測去做。她感覺黑子是值得信賴的,但不是她所愛,他那裏隻能是個躲避場所。文秀決定去醫院找姐姐,然後去“三角地”埋屍場跟唐生說一聲,自己就想搬到黑子那裏去,安頓好之後,再把自己的一個腎器官移植給姐姐。那個春天的上午,風和日麗,春天並沒有因為文秀的心情不好而沮喪,黑子拉著板車送她來到埋人場的時候,墳場的柏樹已經長成一人高了。原來的大坑已經變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這個春天又栽上了大片的小樹苗。文秀和黑子在這裏走著。走到了一個地方,文秀蹲下來,點燃了一堆火紙。文秀眼睛紅了,喃喃著:“唐生,我來看你了。”柏樹搖著腦袋。黑子站在那裏偷看著她的倩影。文秀已經不如從前了,更不如他對她實施非禮那時滋潤俊美,但是對於他黑子,她依舊是個美人。他除了要報答小妹,還有對文秀的喜歡,最初的時候,他常常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出一些看上去比較正常的理由來看她,有時候睡在工地上,他與眼鏡談論文秀,眼鏡知道他又想文秀了,想得不行,想得胡說八道,然後獲得可憐的一點快感。
文秀哽咽著說:“唐生,你有吃的嘛?你那裏是不是也到了春天?我又要跟你商量事情來了,姐姐回來了,我要離開這個家,跟一個叫二猛的人生活!不,當然不是真的嫁給他,我這一輩子除了你,不會真正愛一個人了,包括我的姐夫海光,你相信我的話嗎?”她的話密不透風,黑子怎麼也插不進一句嘴去。
天空是一片純淨的蔚藍。黑子背靠著板車,忽然扭過頭來看著文秀的眼睛。她的眼睛充盈著淚水,而且身體幾乎伏倒在地。黑子有些擔憂,有些害怕,問她你怎麼了?文秀使勁掙了掙身子,身體一點不停使喚,她也有點驚惶:“我怎麼了,真的,我這是怎麼了?”黑子要來攙扶她,她說讓她再呆一會兒。文秀說:“我好象在做夢。夢裏見著了唐生,有夢多好,為什麼讓我醒呢?”當她獨自沉浸在夢幻裏的時候,黑子點燃剩下的那一捆火紙,一縷青煙慢慢升上天空。
黑子坐在紙錢的旁邊,他的眼睛也充溢著淚水,感覺腳下的黑土散發著苦澀的香氣。對於黑子來講,這是多麼漫長的一天,世上竟有這樣的一天。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文秀想慢慢站起來,她吃力地一站,忽然身體一軟。她趕緊往前撲了兩步,被一塊石頭絆倒,她抱住棵樹幹,但是她沒有站起來,身體緩緩跌落在墳場。她驚慌地喊著:“二猛,二猛!”黑子急忙奔過來,抱起文秀:“文秀,你怎麼了?”文秀渾身酥軟,恐懼地喊著:“二猛,……我疼……”黑子使勁拽著她:“試試,能站起來麼?”文秀憋足了力氣,做出站立的樣子,感覺脊椎處一陣劇烈的疼痛,突然喊了一聲:“不行……哎呦……”她重新跌到在黑子的懷裏。文秀的腦子裏忽然打了一個閃,驚恐地意識到,哪個恐怖的時刻到來了:“我的脊椎病發作了,我站不起來啦!”黑子背起了她,連忙說著:“別害怕,我送你去醫院。”他趕緊把她背上了板車,猛蹬著板車穿過“三角地”朝市裏奔去。
送到醫院的急救室,果然不出文秀所料,那個懸在她頭頂隨時都能降落的惡魔還是不期而至了。文秀緊緊抓著黑子粗糙的手:“如果我永遠站不起來了,你還會收留我嗎?”黑子果斷地點點頭:“我會的,我會的!”文秀滿意地閉上眼睛,淚水一行行淌下麵頰,理智和膽怯統統陷落在那個不確定的地方。
黑子不知道文燕也住在這個醫院,他要到廢墟上找海光。海光把全部資料都整理完畢,他被派到了地震紀念館工地,清理廢墟的時候,他要把自己的想法融入施工中去,這是個浩大的工程,市裏的資金很緊張,他還要常常到外地募捐一些資金。海光心裏的煎熬不會顯在臉上,更不會影響日常工作,麵對一張張珍貴的資料,他的情緒還會很飽滿。這個時候,他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預測紀念館外來的模樣。挖掘機把一鏟鏟廢土裝進卡車。無數的人們揮動鐵鍬、鐵鎬平整著廢墟。黑子騎一輛自行車飛快趕來,毫不客氣地直呼周海光的名字,使海光聽來很不舒服。海光一直不喜歡這個醜陋的家夥,對黑子的到來顯得很冷漠。黑子把車子一扔,急切地說:“嘿,到處找你,就差把廢墟翻過來了。”海光冷冷地看著他:“你找我幹什麼?”黑子說:“文秀在三角地埋屍場犯病開,她住進了醫院。”海光心裏有預感,但還是問了一句:“怎麼回事?”黑子很悲觀地說:“醫生說怕是癱瘓了。”海光心裏一顫,半天沒有說話。
海光和黑子焦急地走了。
文秀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並沒有多少懼怕情緒,因為她早知道會有今天。海光不讓她離開這個家,不準她走進黑子那裏,是覺得黑子配不上她,今天她癱瘓了,也許就將她與黑子的距離拉近了。她可以離開這個家了。她長大了,該懂事了,她不是震前一個隻顧眼前開心的女孩了,該要麵對的她必須麵對。海光急急忙忙闖進來的時候,文秀臉上並沒有悲傷,隻是微笑著,說終於來了,終於來了。海光盯住她要挺住,安慰她會站立起來的,會戰勝病魔的。文秀讓海光放心,她會自己走出這個陰影。海光問文秀:“你的姐姐文燕知道了嗎?”文秀說搖頭說,千萬別告訴姐姐。海光答應了她。文秀臉上是微笑的,可她感到從沒有過的孤獨,她由此想象得到海光的孤獨姐姐的孤獨,她決定去黑子那裏,去那裏幹什麼,未來的生活怎麼樣,她連想都不敢想了。海光看著文秀細弱的背影,她才二十四歲啊,就這樣躺在床上孤獨地活著嗎?這讓海光心潮難平,站在他麵前的是麵帶著得意和嘲諷的黑子。
海光緩緩地走出來了。黑子緊緊地跟了出來,呲著黃牙一笑。
海光無奈地看了黑子一眼,說:“你……給我一支香煙。”
黑子十分友好地為他點上一支香煙。
海光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冷冷地說:“文秀的事,謝謝你了,你可以走了。”
“走?我走?”黑子一愣,“好麼,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啊!”
海光大聲地吼:“你到底想幹什麼?”
黑子窮凶極惡地扭曲了臉:“你為什麼誣陷我?”
海光一愣:“我誣陷你?”
黑子說:“你跟小妹說,我是黑子。”
海光目光銳利:“二猛,既然你挑明了,咱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你跟我說,你到底是不是黑子?”
黑子吸著煙不回答。
“你說!”
黑子咬著牙,狠狠掐滅煙頭。
“是爺們兒就敢承認!”
“黑子死了!往後少跟我提他!”黑子冷笑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海光追了出去,他對黑子的疑惑和憤恨竟然達到了極點。黑子摻和進這個家庭,使他的心情產生新的混亂。他追到百貨大樓的廢墟前,海光一把揪住了黑子的衣領,吼著:“黑子,不管你是不是黑子,我就把你當成黑子!我警告你,以後不準你打文秀和小妹的主意!否則我輕饒不了你!”
黑子定定看了看他,醜臉哆嗦了幾下:“你放開我,輕你放開我!”
海光依舊沒有鬆手,目光充滿敵意。
黑子呲出黃牙一笑,抬手狠狠地一拳,朝海光的臉上打去。海光的鼻孔就流淌出一線血來。海光嗅到了一股腥氣,這是地震中常見的氣息。這種腥氣激怒了他,他使勁撲向黑子,兩個男人強烈地廝打起來。海光一腳將黑子勾倒在地,黑子一把拽倒了海光,兩人滾在地上,滾到廢墟上去,又從廢墟上滾下來。黑子出手太黑了,他最後的一拳將海光擊昏了。黑子鄙夷地朝昏迷的海光狠狠啐了一口:“你找死!”然後悻悻地走了。海光在百貨大樓的廢墟下躺了多長時間,自己都不知道了。
不知是有什麼心理感應,剛剛病愈的文燕心裏發慌,她的眼皮突突跳著。文燕問過文秀,海光去了哪裏?文秀說海光跟著“二猛”走了。文燕急忙走出去找海光,當她找到海光的時候,海光自己正一點點往回爬著,身後拖著斑斑血跡。文燕抱起受傷的海光,使勁把他背了起來,一點點背回了醫院。文燕問海光出了什麼意外?海光閉著眼睛喘息,沒提黑子一個字。
過了幾天,文秀坐上了輪椅,她在出院之前就跟海光商定,出院後帶著小妹跟黑子走了。請他和姐姐走到一起來。海光的阻攔毫無效果,這個時候,海光心裏萌生了一個念頭,他要把黑子的事情調查個水落石出。他找到了小街派出所,帶來兩個公安人員來找何大媽核實,調查黑子的情況。其實,海光的行為被黑子料到了,黑子躲在一旁驚惶地瞧著這一切,他昨天打昏了海光,今天想殺死海光的心事都有。在一間陰暗的簡易房裏,黑子照了照鏡子,看見自己猙獰的臉。他將一把菜刀掖在腰裏。他嘴裏惡狠狠地嘟囔著:“周海光,你他媽跟老子過不去,我就殺了你!”說完就溜出了房間。海光騎車走在街上,黑子躲在一旁瞄著海光的影子,緊緊地跟著他,海光是去醫院給文燕送飯。
海光悄悄過來了。黑子慢慢拔出腰裏的菜刀。
海光在慢慢逼近的時候,黑子舉起了菜刀。可是老天沒有賞給黑子一個行凶的機會,這個時候,文秀搖著輪椅從小街胡同裏出來了。傍晚的小街很安靜,文秀的喊聲顯得很亮:“海光,你丟了一樣東西,我姐姐最愛吃的烤紅薯!”海光扭回頭來,推著自行車緊走了幾步,接過文秀手裏的飯盒。
黑子趕緊縮回了頭,把刀藏在懷裏。
海光感激地看著文秀,讓她回去休息,自己重新騎上了車子走了。
黑子看著遠去的海光,雙手在顫抖。他想追上去,一刀劈了海光那該是多麼快活的事情啊!他剛要抬腿的時候,忽然聽見小妹甜甜的喊聲:“文秀阿姨!”文秀扭過頭去,撫摸著小妹的黑亮的小辮子:“小妹,阿姨跟你商量個事,咱們就要走了,你願意跟著阿姨走嗎?”小妹問她去哪兒?文秀高興地說:“我們到二猛叔叔那裏去好嗎?”小妹笑著點了頭說她願意。然後兩人說笑著走了。
天色黑了下來。黑子強忍著內心巨大的痛苦,十分矛盾地靠著牆壁,臉頰淌著汗水。他朝著海光走過的地方望了望,他已經沒有蹤影了。小妹無意間回望了小巷,黑子感覺心裏一熱,那瞬間的回望讓黑子眼前掠過一道耀眼的光,光影裏文秀和小妹的麵容奪目地一閃,把黑子閃得全身發麻。失魂落魄的黑子傻了半天,他的腦海閃現素雲救他的場麵,還有他跪在素雲屍體旁發誓的聲音。“狗娘養的!”他把刀狠狠扔進廢磚垛裏,慢慢蹲在地上,拚命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狠狠抽打自己的嘴巴,暗暗罵著:“你他媽的,是鬼,還是人?你鬼還是人?”他傷感地哭了。過一會兒,黑子站立起來,看了看黑夜,黑夜不笑也不怒,永遠無法捉摸。
文秀沒有馬上走到黑子身邊,真正實施這個方案的時候,文秀心裏既猶豫又難過。她還是想跟唐生說說心裏話。她搖著輪椅來到闊大的墳場,那裏空寂無人。她愣一會兒,目光直直地朝一棵小樹走去。她抱住那棵小樹,使勁搖著。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傷心地大哭。文秀哽咽著說:“唐生啊,是你嗎?是你嗎?我來啦,我來啦!”小樹在陰風下劇烈抖動著。文秀手裏緊攥那半張火車票。文秀終於大聲地哭了一陣:“唐生啊,你先我走了一年了,你知道嗎,我多麼想你。”她攥著小樹的手緩緩滑落。文秀的聲音有些嘶啞:“唐生,你別恨我,你別扔下我,我把車票帶來了,除了這半張,我還補了一張,帶我上車吧。我們到陰間結婚。永遠不再回來。我再也不願留在唐山了,我是多餘的人啊!你走後,姐夫海光待我好,他是為了照顧我才結婚的。你沒怪罪我吧?姐夫是個好男人,姐姐回來了,她是好姐姐,這個家,本來是姐姐和姐夫的。他們為了我,苦苦煎熬,不能走到 一家來。我這不是造孽嗎?”
文秀使勁搖著小樹,小樹索索抖動。
黑子躲在小樹林裏,吃驚地看著文秀。這幾天他一直偷偷跟隨著文秀,他感到從沒有過的緊張和不安,不是為了自己,如果沒有小妹,他會毫不猶豫地投案自首。可他丟不下小妹和文秀,他還本能地做出了這樣的預測,他可能被重新逮捕、判刑、槍斃,但是也不排除僥幸的可能。這樣隱姓埋名能夠挺多久呢?
文秀繼續哭訴著:“唐生啊,當初在廢墟裏,你為啥不把我帶走?留下我受這一年的罪。你知道,我是好強的人,我給你跳舞的時候,跌倒了,都是自己爬起來。我沒讓你扶過一下。如今我成了廢人,靠別人幫助,這比死還難受哇!我癱瘓了,我不能去完成你的舞蹈了。我就會拖姐夫姐姐一輩子啊!他們越是對我好,我心裏就越難受!我不能等了,唐生,你快帶我走吧!我走了,姐姐和姐夫就可以團聚了。你快帶我走吧,把我帶走吧!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文秀哭得氣絕,撲一聲栽倒在地,她手中的車票緩緩落在地上。
文秀慢慢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是在小街的簡易房裏。她聽見黑子呼呼的喘息聲。黑子驚喜地看著她:“文秀,你醒啦?”文秀幾乎失去了記憶:“這是哪兒?我為什麼在這兒?我不是跟唐生在一起嗎?”黑子緩緩地說:“文秀,你死過一回了,是我把你背回來的。”文秀艱難地抬手說,你為什麼不讓我跟唐生走?黑子硬硬地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文秀狂暴地說:“二猛,我關你什麼事啊?你為啥老救我?你是在害我啊!你是在坑我哩!”黑子倔倔地說:“你就讓我最後坑你一回吧!”文秀連連說:“我還會死,還會死!”黑子賴賴地說:“我就寸步不離地跟著你!文秀,為了你姐姐,可你非得死才能把事辦嘍?我們不是約定好了罵?”文秀說:“二猛,你不懂!”黑子咧著嘴:“我是不懂,可我知道,老天爺讓咱活一回,肯定有他的道理,不管這個道理你懂不懂,你就死心踏地地活,好也罷,歹也罷,享福也罷,受罪也罷,一邊兒活著,一邊兒吧唧這活著的滋味。”文秀說:“我的滋味,你知道嗎?”黑子說:“你活著活著,負不起責任了,自各兒去死,那不叫勇敢,那叫忪,逃跑,沒出息。”文秀吼道:“想不到,你還來教訓我。”黑子耐心地說:“這是好話還是壞話?”文秀不說話了。黑子想了想說:“我隻是不讓你死。”文秀愣了愣問:“你真想讓我活?”黑子點頭說當然,我二猛既然救你,就願意幫你!文秀閉上眼睛,咬了咬牙說:“我們假裝結婚,為的是幫我跟海光離婚!不過,事情完了就完了,你可別纏著我沒完!”黑子說:“明說,你不愛我!不跟我結婚!放心吧!”文秀臉上漸漸有了笑容。黑子緊緊地叮囑道:“小妹你要帶過來!”文秀點著頭。
文秀正視與海光公開這個事情,兩人的爭吵是不可避免的。文秀故意氣他說:“你以為,隻有你能救我?你能幫我?你能給我幸福?我覺得,你是個書呆子,一個沒有生活情趣的人!”
海光惱怒地喊:“文秀,你今天是怎麼啦?啊?吃錯藥了嗎?你姐姐不會答應的!”
文秀說:“往後,我沒好脾氣了。你就擔待著點吧!我的事情自己作主,我問你,你明明不愛我,為什麼還要攏著這個家?”
海光說:“你瘋了,你瘋了!”
海光氣憤地走了。
文秀看著他的背影,趴在桌上痛哭。
萬般無奈的時候,文秀逼著海光把離婚手續辦了。文燕的病情越來越重,何大媽給文燕帶著孩子,這個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文燕知道。那天黑子來來,海光把黑子叫住。黑子賴皮賴臉地喊海光姐夫!海光嚴厲地問:“二猛,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黑子?”黑子還是那句話:“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黑子死了,你總懷疑我,告訴你我是二猛。”海光冷冷出訓對他:“你小子跟我說實話,文秀為什麼要嫁給你?”黑子笑出滿口黃牙:“她愛我,我也愛她。就這麼簡單!”海光搖著頭說:“不,笑話!他怎麼會愛你呢?”黑子硬硬地說:“周海光同誌,你別狗眼看人低!我就沒有優點了嗎?這個世界上就你們識字的人能說媳婦嗎?”海光狠狠地揪住他的脖領:“你別給我貧!說實話!”
黑子嘿嘿一笑:“看咱們是親戚了,我不還手!你說,一個男人救了一個女人兩次命,這個女人能不能愛他!”
海光緊張地問:“什麼?”
黑子說:“文秀到墳場自殺過。我又救了她!”
海光一驚,沒什麼話可說了。
2
天黑了,華燈齊放。
唐山人用它特有的方式紀念 “7·28” 這個恐怖之夜。幾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湧到街頭,他們在十字路口,在馬路兩側,燒起一堆堆的紙錢,一堆堆燃燒的紙錢連接起來,形成蜿蜓盤旋望不到頭的紅色長龍。天空黑得耀眼,黑色的紙灰象雪花,象蝴蝶,象無數黑色的精靈在夜空狂舞著。哭聲,哭聲如海潮般洶湧。在大地震中流幹了淚水的唐山人,此刻全都跪伏在地,祭奠死去親人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