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海新,我有個重要事兒告訴你。”羅拉莊重了起來。

“別那麼一本正經的好不好?”海新故意開著玩笑, 想調節一下氣氛。

羅拉又往前湊了湊,那嘴巴已經夠到了海新的耳朵,若再一張口,就能把海新的耳朵脆生生咬下半拉。“海新, 咱們是老同學,又是你把我弄到公司來的,咱兩有隔閡, 是哥們兒之間的事兒,那抗日時候,共產黨和國民黨還手拉手呢,何況咱弟兄?別人不管,你當上副經理,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有人想整治你海新,我絕不能袖手旁觀。”

海新心一動,忙問:“出什麼事兒了?”

“陳經理剛才在我們部說你壞話了。 ”羅拉如一個精彩的相聲演員在鋪平了氣氛以後,終於抖出了包袱。

海新笑了笑:“我和他還沒共事兒, 他怎麼會在你們那說我壞話呢?”

羅拉見海新這樣輕鬆有些驚訝:“你負責業務, 他隻負責美術攝影,從資格上講又比你老,不服氣呀。”

那天宣布公司班子以後,中午,總經理邀請他們去吃飯, 在飯桌上,海新好意敬陳經理酒,陳經理故意灌海新, 在海新喝得搖搖欲墜的關鍵時刻,丁經理出麵, 才沒讓海新鑽桌子底下。全桌上的人除了白癡,都看出是陳經理在給海新難堪, 可誰都不好點明。海新被丁經理叫人送回家,方紅變臉, 衝送海新回家的人喊了一通,弄得來人哭笑不得。當晚, 海新被劇烈的頭疼所折騰醒,方紅正用冷毛巾冰他的腦門。 海新攥住方紅的手,眼睛紅紅的,“你還走嗎? ”方紅輕輕地:“這是我的家,我哪也不走了。”海新推開冷毛巾, 又問:“你為什麼還回來?”方紅癡癡地用手撫摸著海新的臉,海新突然翻身, 把方紅壓倒,方紅下意識喊了一句:“你壓死我了。 ”海新不顧一切地再問:“你為什麼還回來? ”方紅回答:“在那我忍受不了孤獨。”

海新慢慢地癱在方紅身上,恍惚中, 天堂鳥用翅膀在煽動著海新,使他渾身的燥熱逐漸衰退了。

“他都說什麼?”海新問羅拉。

羅拉喘了口氣:“他說你是個高粱花子, 種莊稼的也配在大城市裏頭幹廣告。說你那玩意都是雕蟲小技,哄人的。”

海新沒動聲色,心裏在拱火。羅拉這些話他相信, 在酒桌上,陳經理就半開玩笑說海新的普通話是紅薯味兒的, 得甩幹甩幹。但是,海新不想讓羅拉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因為他壓根就不認為羅拉會對自己放棄報複。

羅拉轉了幾圈, 一邊發恨地說一邊用眼光瞥著海新,嘴角拉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靨, 說不上是興災樂禍還是替海新打抱不平:“陳經理還說你才是真正的花花腸子, 還說了半天你怎樣勾引女孩子,讓人家懷孕……”

“胡說八道!”海新終於按耐不住了,他站起來, 頭皮發麻,耳朵也嗡嗡亂響。陳經理太無恥了,海新的血在往上湧, 他想找陳經理對質,洗清不白之冤。可轉眼又想, 自己剛剛上任,就和另一個新調來的經理打起來,這傳出去, 上上下下影響多不好。海新發現羅拉在觀察他,便重新坐下, 使勁兒地穩定自己:“謝謝你,我這兒挺忙,你先走吧, 這事兒呆會兒我再找陳經理說……”

羅拉有些慌亂:“你可別找陳經理對質, 那可就把我出賣了,我隻是對你好啊。”

“我不會說出你。”海新故作鎮定地講。

羅拉在離開經理室以前沒忘記甩下一句話:“海新, 這口氣不能窩著,怎麼也得放出來,你現在大小也是經理了。”

海新望著羅拉的背影,沒琢磨出他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幾分鍾的時間,陳經理踢門進來了,滿臉通紅, 額頭的青筋突突地蹦著,眼珠裏網滿了一團團的火。 海新看到陳經理這副表情,心裏覺得詫異,還沒等他弄明白過來, 陳經理已經來到海新的辦公桌前,他把海新的茶杯拎起來, 揚手摔在地上:“姓海的,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你憑什麼朝我臉上潑髒水!你今天給我講清楚, 要不然我到法院去告你個誣陷罪!”

海新懵了,他鬧不明白陳經理為什麼會倒打一耙。 剛剛壓下的火重新燃起,他在安平縣上學時,就因為別人罵了他, 把那個人的後腦勺給鑿個窟窿,害得娘給人家跪下求情。 他自尊心強得讓人受不了,怎麼能隨便叫人指鼻子說三道四。 海新毫不示弱:“這話應該我問你,你還跑到這兒找我鬧。我告訴你, 你我都是一名經理,應該注意影響!”

陳經理一擺手:“你算了吧,我用不著你來指手劃腳, 我當經理的時候,你還在農村撅著屁股尿炕呢。”

“你嘴裏幹淨點兒!”

“你不幹人事兒,做雞鳴狗盜的勾當!”

海新氣暈了,農村帶來的那種蠻勁兒燒滿了全身, 他想打架了,進城就一直憋囚著自己,手骨頭節兒嘎嘎地響。 他尋思這一拳下去,陳經理的鼻子估計會歪。 海新甚至於產生了某種快感,海新打人這恐怕也是全公司全廣告界的新聞。 海新剛要撲過去,他猛然發現經理室門前堵著幾個人, 像看馬戲一樣在看著他們,其中還有人使勁兒向後招手, 顯然是招呼更多的人來觀看,還有的人偷偷抿著嘴樂,從表情上似乎透露著一個信息,那就是這一夥人已經提前知道了他和陳經理這場衝突。 海新預感到這裏有什麼預謀,而且是羅拉背後操縱著, 他曾經略施小計就把海新和陳情領到陰溝裏。海新想到此, 把撲過去的姿勢瞬間變成要陳經理冷靜的動作。

“請陳經理不要激動,先坐下來,把我做雞鳴狗盜的事兒擺一擺。若是我做了,除了我當眾給您賠禮道歉以外,我將辭職。我海新說話算話,絕不失言!”海新說著, 又拿出一個水杯,砌上一杯茶水,雙手恭敬地遞給陳經理。

氣勢洶洶地陳經理被海新這套弄得莫明其妙, 竟半晌沒說出話來。

這時丁經理拽著羅拉走進來,羅拉顯得不太情願,丁經理確是一副不依不繞的架勢。丁經理指著羅拉:“你自己說, 說你們剛才玩得什麼貨色!”羅拉打著哈哈:“別那麼嚴肅好不好,就是開個玩笑嗎。”丁經理虎著臉:“這是開玩笑的事兒嗎!”羅拉又擺出那套蒸不熟煮不爛的麵孔, 他衝這海新和陳經理陪笑臉,拱手做揖:“怨我怨我, 我們公關部那幫壞小子起哄,說我要能在半小時之內,讓海新和陳經理吵起來,他們就在喜來登酒店請客。如果兩位再能夠動起手, 他們還請喝茅台。我們是玩笑,沒別的意思,為了贖罪, 我請你們搓一頓怎麼樣?”

陳經理火了:“你憑什麼拿我開涮!”

海新沒有表情,他覺得羅拉這次玩得欠火候,擋次偏低。

丁經理對羅拉擺了擺手,“你回去寫一份檢查,下禮拜二上午在全公司會上讀讀,這事兒不能饒過你, 你太拿我們不當回事兒了。不深刻, 扣你半年的獎金。”

羅拉又作揖:“別介別介,不就是開個玩笑嗎, 這不是在公司亮我的台嗎?我好歹也是個中層幹部了, 還沒怎麼工作就先出醜,對我不利,對你們新班子也不好啊。這誰都知道, 我羅拉愛逗愛貧,你這一鄭重其事,倒讓人多想了。 下回我注意不就得了,打死我也不敢拿你們找樂。”

丁經理猶豫了一下,搖搖腦袋:“你少來這一套, 這玩笑已經超出界線了,海新剛上任,那屁股還沒坐穩, 陳經理也初來乍到,你就這麼整,這是對新班子的態度問題, 況且你還是新提拔的部室主任,這影響就更大了。你就從這方麵檢查,你檢查好了,對我們新班子的威信有好處。 ”丁經理不愧久經沙場,往往一說就說到點子上,總是一箭雙雕。

羅拉這次真有些犯傻,在丁經理麵前他顯得功力不足, 下圍棋講,他雖然是個高手,但丁經理是超一流,圍著圍著, 丁經理就把他圍死了。“丁經理,給我留個麵子,這麼一弄, 我還怎麼領導人家……”

圍在經理室外頭的幾個人此時活躍起來,喝起倒彩, 有人尖聲喊著:“演砸嘍,演砸嘍……”丁經理過去把門關上, 又對著羅拉:“你不給我們麵子,我們憑什麼給你麵子。 你說和海新不錯,不錯就這麼往井裏推他? 陳經理跟你也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那邪火那麼扇他?你說什麼也沒用, 對你我們夠器重的,提你當公關部主任,還要怎麼著? 下禮拜二必須檢查,你甭想妥過去。”

羅拉無可奈何地走了。

經理室裏隻剩下丁經理、海新和陳經理, 三個人互相看看老半天沒人吭聲,海新先開口:“這事兒怨我, 我有些話不冷靜,陳經理別往心裏去。 ”陳經理捶了一下自己腦袋:“我怎麼會讓這混小子給耍嘍。”

丁經理慢悠悠地:“什麼也別後悔了,你們反正是信了, 而且堅信不移。……為什麼咱們的神經那麼脆弱, 人家輕而易舉地就把咱們挑撥了,沒費吹灰之力,值得深思啊。“說完, 他推門走了。

海新看看陳經理,陳經理看看海新,兩人都不好意思再看對方,都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腳尖兒。 海新暗暗罵自己是大笨蛋,他突然覺得先前太小瞧丁經理了,沒想到他道行那麼大。

陳經理罵的什麼,就天地不知了,反正回去以後, 寫了一個條幅:“曲木忌日影,饞人畏賢明。 ”他摘的是孟郊的一句話。

在辦事處辦完了複婚手續, 海新沒有任何激動或者後悔的心情,方紅也是心平氣和地樣子,似乎兩人剛逛完了商場, 隻是在感覺上略微有些疲憊。

海新提著一對燒瓷的鴛鴦,問:“這行嗎?”

方紅瞥了一眼:“有些俗氣,虧你還是搞美術的呢。”

海新笑了笑,沒解釋。

當海新去那家禮品公司時, 經理就把這件燒瓷的鴛鴦舉到他的麵前:“別挑了,這兒算我白送你的, 不管你滿意不滿意了。”

海新和方紅在夜色的掩護下,不慌不忙地騎著自行車, 海新止不住問:“她們知道咱們離婚的事兒嗎?”

方紅歪著頭:“你問這個幹什麼?”

老遠,見嶽母住的屋燈極為地亮堂, 窗戶上那碩大的喜字炫耀著一種幸福。

海新已經有很久沒見到過嶽母了,特別是他和方紅離婚以後,首先在他腦海裏徹底排除了那個總想當他領導的老女人。 一想起和嶽母住的那幾年,海新的後脊梁骨還冒冷氣。 當海新和方紅走進那間熟悉的房子時, 一個溫存的不能再溫存的聲音傳了過來:“是海新嗎?”海新望去,目光凝固了許久, 嶽母好像換了一個人,雖然頭發白透了, 但大紅的毛衣映襯的嶽母如同鑽進了時間隧道,煥發出少婦的情韻, 尤其是那臉上的表情更是令海新驚詫,一向苛板的眉宇間竟洋溢出女人的風情。

牛伯伯熱情地拉著海新,笑眯眯地端祥著海新, 海新下意識喊了一句:“爸爸……”方紅一怔,連忙張了張嘴, 沒說出聲來。嶽母的笑容已經均勻地散在全部的五官上, 嘴角泛出一種滿足。

一桌子菜,燒得都是南方味兒,甜絲絲的。

牛伯伯誇獎說:“這都是你媽媽親手做的, 我現在舒服透了,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跟你媽媽結婚, 使我知道了什麼女人,什麼是賢妻。”

嶽母毫無顧忌地靠在牛伯伯的身邊,給牛伯伯夾菜, 陪牛伯伯喝酒,興奮了還唱幾口南方小調,滿桌子都是她的氛圍, 眼裏也僅有牛伯伯一個人。方紅的臉繃著, 她不敢去看自己的母親。嶽母絲毫沒注意方紅的神色,還不住地詢問, 自己是比以前漂亮了?趁著牛伯伯喝多了酒,高談闊論時, 方紅小聲對海新說:“這位還是我媽媽嗎?”

在杯盤狼藉時, 嶽母突然一本正經地對海新和方紅說:“你們該有個孩子了,我老了,不然的話, 我也要為你爸爸生一孩子。有了孩子,家才完整。孩子生下以後, 我們老兩口給你們看著,帶到南方去。那空氣好,地也鮮靈,孩子也會聰明。 我現在不喜歡這兒,冷的讓人舒展不開,哪哪都是黃顏色, 人都顯得抽抽了。還是南方好啊,滋潤人。”

海新和方紅離開時,嶽母塞給他們一兜子荔枝,紅紅的, 海新覺得像方紅畫的天堂鳥的眼睛。嶽母說:“甜極了, 這是我摘的。”還沒容海新和方紅走下樓梯,嶽母就關上門, 那厚厚的門板都沒隔離開她爽朗的笑聲。樓道黑黑的, 沒有個燈引路,海新攙著方紅,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走著。 方紅猛然哭出了聲,她趴在海新的肩膀上,抽泣著:“海新,我沒媽媽了, 隻有你……”

回到家,夜深沉了,濃濃的,像一條厚厚的毯子。

海新躺下,目光正好對視著方紅畫得那幅天堂鳥, 端祥了一會兒,覺得跟過去有了變化,海水的顏色越發渾厚, 天堂鳥的眼睛也柔和起來,隻是那滴淚依舊凝重。 方紅在衛生間裏洗澡,她洗得很慢,海新在床上喊著:“別凍著,快出來吧。 ”方紅沒有回答,隻有嘩嘩的水聲。海新隱約有著一種衝動, 他熟悉方紅的各種暗示,許久沒有和方紅做愛了, 換句更為貼切的話,他許久沒有和女人幹這種事兒了。

方紅披著一身水氣,濕漉漉地鑽進了海新的臂膀處, 她的頭發粘在海新的胳膊上,海新不覺打個冷戰。 方紅的乳房貼著海新,雖然小,但擠的他喘不過氣。 她放肆地從他的臉上往下吻,撩得他不能自持,幾乎喊了起來。興奮之餘, 海新有些緊張,他潛意識裏覺得方紅先前不這樣,怎麼從珠海回來, 變得如此花樣翻新起來了。是不是她在那有過什麼感情經曆, 接觸過做愛場上的高手。當海新把方紅壓在身下, 急於想表達一種積存許久的快感時,突然海新癱在方紅的胸脯上。

“你怎麼啦?”方紅有些泄氣,悶悶地問。

海新沒解釋,他根本鬧不明白,還沒上戰場, 就把武器交給人家,舉手投降了。是自己緊張? 還是剛才對方紅產生了心理障礙?

屋裏沉寂了,方紅半抬起身體,慢慢係著乳罩, 用橫橫豎豎的繩子捆綁著自己,後麵的掛鉤扣不上, 海新連忙伸手幫她係,手在哆嗦,好一會兒才扣好。方紅重新躺下, 把被子漫上了頭頂。

“海新,我不想瞞你。陳情回來了, 就在我們東方賓館當董事長。她還是單身,比以前更漂亮了,也華貴了。 ”方紅是衝著天花板說的這番話。

海新的心驟然一緊,像被誰灌了迷魂藥,大腦遲鈍了, 怎麼也銼不出個頭緒。他依稀記得在機場, 陳情回過頭絕望地留給他那最後一眼。時間這座沉澱池, 曾幫助海新把陳情過濾得模糊了,可方紅一旦將陳情提煉出來, 頓時使海新把陳情的一切全定格在眼前,連她臉上每一根汗毛孔都那麼清晰。

方紅跳下床,擰開錄音機,於是天堂鳥憂鬱地飛起來, 聲音嘶啞著,掛著一種嗚咽。

海新到公司,還沒走進經理室, 就被辦公室的趙主任拽走了。

又是那間海新十分熟悉的美影部後麵的暗房,推開門, 裏麵的燈是紅色的,可能是剛做完放大衝洗之類的活兒,那光線有些嚇人,海新猛丁進去,眼睛適應不了, 差一點兒撞到一個人身上。他站穩了, 才發現是公司建立時就當會計的吳大姐,去年因超了歲數被退休,沒回家幾天就又反聘回公司。 其原因僅僅這幾天的光景,兩個年輕會計折騰發工資, 忙得多出了一千塊錢來,怎麼查也查不出子醜寅卯。沒轍, 請回吳大姐隻消半顆煙的功夫,就在一本帳上指出症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