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第九章

當方紅從珠海回到海新身邊的時候, 海新副經理的任命書也下來了。事情就是這樣, 當你曾想得到的東西突然某一天都給了你,你未必高興,可能會惶惶不可終日。

方紅回來時拎著走時那個提包, 好像是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一樣。她進門天已經完全黑了,海新從燈影裏辨別出是她, 還沒容海新想些什麼,方紅撂下提包,疲憊地說:“我餓了, 還有吃的嗎?”然後走進廁所,小便聲清晰地傳來。沒一會兒, 方紅開始洗臉,一種過去熟悉的香水味兒襲來。 海新迷迷糊糊地去做掛麵湯,這是方紅愛吃的, 她說這種農村式的作法很合她的胃口。做完了,海新照例滴了幾滴小磨香油, 熱騰騰香噴噴地端上來。方紅狼吞虎咽地吃著,“真好吃,在珠海, 花多少錢也買不來這碗麵。那粵菜,甜膩膩的,吃多了鬧胃酸。 多好的魚,端上來是死人色兒,一點兒醬油也不擱, 那肉白糊糊的。”方紅在說話間吃完了麵,海新起身又去廚房盛了一碗。 吃足了,海新去刷碗,回到房間,見方紅正在牆上楔釘子, 掛著那幅海新差點兒忘記的油畫,方紅畫的天堂鳥。

晚上,方紅躺在海新身邊,嘴裏喃喃著,“太累了, 我得睡上一天一夜。”她什麼也不解釋,海新什麼也不問。開始, 海新還拘束,可方紅早脫得隻剩下個乳罩, 她把頭跟過去一樣枕在海新的胸脯上,瞬間就睡著了,發出輕微地鼾聲。 海新莫明奇妙,就感覺是做了一個夢,猛然醒了。他認為不可思議, 方紅和自己離婚了,而且山崩地裂的一次分手, 怎麼就稀裏糊塗地又回來了?人生走了一個圓圈, 到頭來還是出發的那個地點。海新想起北京中山公園那個夜晚, 他推著陳情在木馬上轉圈圈兒,走了那麼久,可還是在原地,但彼此卻很疲憊。 方紅翻了一下身,乳罩的扣子開了,海新伸出手給她係, 但手指一碰到,就抓住了那塊軟玉,小心翼翼地揉動著, 自己的下部也隨著結實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沒感覺了呢?”方紅睜開眼,撲哧笑了。

海新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方紅摟住海新,感慨地:“海新,你還和從前一樣。”

天堂鳥在已經陌生地屋裏重新徘徊著, 尋找著吸吮著過去的一切。

方紅下床,從一個提兜裏取出一大疊錢來,扔在床上, 都是嶄新的。“海新,這是屬於咱們的。 ”說著又躺在海新的身邊,用腳勾起一張鈔票,玩耍著:“錢多了沒意思,真的, 我在回來以前就通過朋友介紹,在咱家的附近找了一家賓館, 叫東方賓館,做美術裝璜指導。工資不高,活兒挺輕鬆, 我決心

守著你安居樂業了。”

海新生疏地看著方紅, 過去方紅那種野心勃勃地勁頭兒一點兒也沒有了,換了一個人。

不知怎的,海新沒有再想親熱方紅, 而方紅依在海新肩膀上,說著說著竟穩穩地睡著了。當海新早上起床時, 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方紅卸下來,他感到肩膀上酸疼酸疼的,試了試, 抬不起胳膊。他回頭看了一眼仍舊酣睡的方紅, 自己還沒收拾的被子,迷惑了半天,鬧不清是在夢裏還是夢已經醒了。

在經理室的沙發上,坐著總經理和人事部長。

海新則規規矩矩地站在丁經理辦公桌後麵。 丁經理沉著臉小聲對海新叨叨著:“媽的,借任命你, 上麵派來兩個吃閑飯的副經理,哼, 安排不了塞咱們這兒啦……提拔幹部也搞搭配啊,又得讓我多開兩份工資,少說二萬多塊呢。”

人事部長白了丁經理一眼,然後站起來, 對他煞有介事兒地說:“沒什麼事兒,就到會議室宣讀海新的任命吧。 ”總經理打了個手勢,意思讓人事部長別慌。總經理不足五十歲, 可看起來很老道,頭發有些稀疏,肚子突出得很得當, 能讓人聯想很多他官場的風調雨順。總經理打完手勢, 沒有馬上講話,而是用目光直視著海新,頓時,那眼光就罩住了海新。 海新憑直覺,丁經理同這位總經理比較,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知什麼原因,自從下任命後,海新那幾分瀟灑收斂了許多, 緊箍咒一下子戴上,人就嚴肅了。“海新啊,你當副經理, 不是你有什麼超人之處,你何況還犯過錯誤。 你可能會忘,可大家卻會記得,這個錯誤說明你品質還需要錘煉。 對於你的任命是考慮到公司的發展。你年輕,又是大學畢業生, 在廣告上是有些小聰明。現在總公司還調來了幾位副經理, 陳副經理和李副經理,歲數都比你大,經驗也比你豐富。你要夾著尾巴做官, 懂嗎?我們舍那麼大的臉來這兒,那是陪你,是給你壯膽,懂嗎? ”總經理說完,目光依然留在海新身上,等待海新的反應。

一直默默不語的海新慌忙點點頭:“老虎不在, 猴子逞霸王。我明白,我明白。”

總經理鼻子哼了哼,海新挺住嘴,惶恐地看著總經理, 臉上浮現出做錯事兒的表情。總經理用手戳著海新, 眉毛擰出幾絲不愉快:“不少人到總公司反映你驕傲,盛氣淩人, 這次算是開眼了。剛當經理,就口出狂言,你想逞霸王?”

海新緊張地連忙申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我不行,矮子裏麵拔將軍……”

“你以為公司沒能人?羅拉、王滿不比你差, 還有那幾個科室的頭頭。羅拉這次也回來上班了, 他可以說是因為你才不在公司幹的。他有思辯的才能,對廣告有研究,有想法。 你對他是有愧究的,我提醒你要多發揮他的作用, 不要利用職權排擠他。王滿也是人才,他比你年輕,有朝氣, 在廣告上能獨出新裁。王滿接替你當創意室主任,羅拉當公關業務部主任, 都受你領導,可你都要虛心向他們學習……海新啊, 記住我這句話,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是從農村裏來的,先天不足, 大城市對你永遠是個謎。 ”總經理的語氣透著一股威嚴和哲人的氣派。

海新不說話了,就這麼僵僵地站著。

丁經理趕緊打圓場:“兩位領導, 公司幾十號子人都等您們去了,是不是……”

總經理起身往外走,頭昂著, 海新發現他的襯衣沒全塞在褲子裏,有半拉忽悠在外麵,像小孩兒的屁股簾子。 人事部長過去拍了拍海新的肩膀:“總經理的話一會兒再消化, 先抖起精神來,在大夥兒麵前做出經理的樣子,這當官就得有官樣, 有官樣人們才能服氣你。 怎麼說你也是全最大的廣告公司副經理了,別顯得一點兒自尊心自信心也沒有。”

海新笑了笑,沒言聲,跟在總經理的身後,來到會議室。 會議室的前麵擺著一溜桌子,上麵鋪著白布。 那兩位派來的副經理已經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子後麵,都是五十歲的人了, 海新認識他們,陳經理原先是美術廣告公司的副經理, 是個書法行家,兼工繪畫。他博采眾長,融彙貫通,自成一體, 可謂無不臻於精神。雖說他手下有一筆好字,但天性孤傲, 誰也看不起誰也不如他。他一直憋著當正經理,總和正經理鬧別扭, 吵得沸沸揚揚,沒人不知道。可不巧, 他跟一個模特在畫室拉拉扯扯,被人撞見,壞了官運,讓正經理抓個正著,大做文章, 弄得他灰溜溜的。為洗刷自己,他拉著模特跑到總公司, 找到總經理講:“您問問她,我怎麼著她了! 這是有人給我故意下絆子。”總經理把模特請出了門,然後關上門, 轉過身對他怒斥道:“就衝你這熊樣兒,你也不是當正經理的材料! ”李經理原先是工藝廣告公司的副經理,為人耿直, 他是主管財物的,一枝筆得罪不少人,告他的人都往死處整。 海新幹廣告城時和他打過交道,曾邀請他對財物把關,結帳時清楚之極,為此, 兩人合作挺愉快。

羅拉坐在前排,胡子刮得像雞蛋皮兒,領帶係得利索, 與在珠海那副邋遢樣兒比判若兩人。他看見海新,笑了笑, 很自然,好像是老朋友。

王滿帶頭鼓掌,整個會議室才有了點兒生氣。

海新上班來,公司大門那個接待小姐對他笑得太過分, 眼睛眯得隻有一條縫,似乎在她的臉上割了一個小細口。 “海經理,您好……”海新沒理睬她,他盤算好了, 過幾天就找個理由把她攆走,他寧肯還要以前那個大爺。若不然, 公司總有妓院的感覺。

他習慣走進創意室,按往常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王滿從門口進來,見海新驚詫地問:“海新,你應該到經理室辦公了, 這位子是我的了。”海新愣了一會兒,慢慢地站起來。 他對自己副經理的職務還不適應,可從表麵上, 王滿倒很適應自己主任的角色。這幾天,王滿對他話裏話外客氣了許多。 以前那個敢說敢幹的王滿在變,乖巧了, 他支支棱棱的東西被銼刀磨掉了不少。從某種意義上說,王滿已經是自己手下的人了。 王滿在這點兒上倒直言不諱:“不但中國講究一朝天子一朝臣, 西方更是如此。美國競選總統,誰上來了, 就把幫助過自己的人全任命個一官半職的。”王滿在海新最困難的時候, 曾拉扯過海新,海新當副經理,王滿當之無愧得跟著吃香的喝辣的。

官場改變著每一個人, 每一人都在官場上校正著自己的坐標。

他有些謹慎地推開經理室的門,他想起剛到公司時, 有次貿然推開經理室的門,丁經理罵了他一句:“他娘的, 這地方是你家啊?說進就進,你這麼大個子學會敲門沒有? ”說的海新臉紅一陣白一陣。海新坐在辦公桌後麵那真皮沙發椅子上, 屁股軟軟的,像坐在棉花上,特別舒服。 辦公桌上擺著一架紅色電話機,這隻有經理才能有權使用, 可以直撥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包括加拿大的陳情在內。 這種紅色的電話除了丁經理以外,還有兩部,一部在他這,另一部在公關部。 這意味著那兩位副經理沒有,於是在副經理排座次上,海新坐的靠前, 他主管整個業務,而陳經理隻是負責美術廣告和路牌廣告, 李經理是負責財務和行政。海新下意識拾起話筒, 一種經理的感覺在手上找到了。他連忙放下, 覺得電話機似一團火在燒烤著他。突然,電話鈴聲響了,嚇了海新一跳。他重新舉起話筒, 聽到是方紅的聲音。

“海新嗎?”

海新應了一聲,他覺出方紅的聲音很圓潤, 瞬間又產生了她在珠海的印像。 方紅跟他說去街道辦事處辦理複婚手續的事兒,讓他早下班一個小時,她在辦事處門口等他。 臨放話筒之前,方紅通知他, 她的媽媽偕牛伯伯回來了……海新立刻緊張起來,他對這位嶽母潛意識裏就害怕。方紅撂下電話, 海新發了半天愣。這時,財務室趙主任推門進來, 他把工資遞給了海新:“海經理,這是你這月工資。”

海新有些不自然。以前每逢發工資, 海新都主動到財務室去取。倘若創意室的誰沒來,海新就代取,發工資那天, 海新哪回都得揣回來幾份,鎖在抽屜裏,誰來了再由他發。這回, 是財務室主任親自送來,而且第一句話就直呼經理, 弄得就如同偷了別人東西一樣心虛。“趙主任,咱們過去都是中層, 都是朋友,你別稱呼我海經理,還是老稱呼。”

趙主任眯縫著眼睛:“你看看,通常你都是喊我老趙, 剛才就稱我趙主任,你自己都變過來了,就別要求我了。”

海新一愣,張了張嘴沒發出聲來。

趙主任轉身剛作,又被海新喊住,“喂!我說老趙, 我這工資怎麼多出一百二十塊錢?”

“你現在是經理,副處級了,能跟以前當中層一樣嗎? 這多大的官就得拿多大的錢,就得有多大的權力, 要不有那麼多人在這一條窄路上拚命擠呢,你這當經理的不比我明白。 ”趙主任衝海新咂咂牙花,有些不悅地走了, 他似乎感到是海新故意賣弄,在他麵前擺譜。

海新耷下了腦袋。

怎麼當了副經理,整個感覺就變了呢?是自己變了, 還是別人變了?

他尋思著該給嶽母買點兒什麼,便翻著名片, 有一張名片上寫著禮品公司,經理是在籌建廣告城時認識的,姓張。 海新給他打傳呼,尋呼台那如水的聲音一出現, 就使海新突然愣住了。“你是於歌吧?”對方沒理睬他, 依然彬彬有禮地問:“您要哪裏?”海新不甘心:“你怎麼樣?”對方似乎沒聽見, 還是那副千人一腔:“您要哪裏?”海新無奈, 隻好說出傳呼的號碼。“先生貴姓?”海新難受, 想起那個長辮子大眼睛的女孩子,那個如醉如癡的夜晚。“姓海。 ”對方隻是稍停頓了一下,“海先生的電話?”海新說出電話號碼,“於歌, 你是不願意和我說話?”對方客氣地:“好,請掛機。 ”接著是電話的盲音。

海新的心緒亂了,怎麼解也沒解開。

他覺得在經理室呆著太乏味了,沒有人交流, 不像在創意室一大夥子人,桌子碰桌子,大家在一起胡侃亂吹, 天南地北的,葷的素的香的臭的男的女的,那麼暢快愜意,無拘無束。 海新不自在了,像被關起來一樣。他起身想到底下走走, 又怕人家說三道四,什麼監督之類的話捅出來。 他看見辦公桌底下隻襯著一張白紙,太素淨了,就想放上幾張照片。 但他發現幾乎都是昂頭挺胸的,一副蔑視天下的派頭, 這是在上大學時照的,進公司後就沒照過像。為了讓人別感覺出自己太狂傲, 他把照片鎖起來。他奇怪,每回照相,他都克製自己別揚頭, 心裏盡量默頌“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的教誨, 但人家一按快門,那頭就自然翹起來。他明白自己骨子裏是清高, 這點本性難移。玻璃板底下鋪點什麼好呢?這很關鍵, 不論什麼人到經理室來,都會有意識或下意識地看看主人公的玻璃板, 這似乎代表著主人公的誌向和為人。猛然,海新想起還存著王滿他爸爸題給他的一個名人格言,他忘了是什麼, 隻記得是法國大作家羅曼羅蘭的。他從創意室搬桌子到經理室時, 曾看見過這幅字,於是海新便到處找, 最後從下麵的一個小抽屜裏找到了,定睛看去,上麵寫著:“要散布陽光到別人心裏, 先得自己心裏有陽光。”海新尋思尋思, 這格言什麼人看了都說不出來什麼,誰都得承認自己心裏有陽光。 海新緊張的心頓時鬆弛了許多,他把格言端端正正壓在玻璃板底下,又掏出手絹, 蘸上點兒水把玻璃板擦得鋥亮。

此時,海新勻勻實實地吐出一口氣。

有人敲門,海新隨口說:“進來。”羅拉一晃, 慢悠悠地來到海新麵前,然後坐下。羅拉從珠海回來後, 幾乎變了一個人,他玩世不恭,往往嘻笑怒罵在瞬間, 弄的人摸不著他心裏想的是什麼。對你真情起來,讓你感激涕零, 而且還真給你盡心盡力,對你苛刻起來,叫你殺他心都有。 他一該過去衣冠楚楚的作風,開始不修邊幅,頭發留著從後麵看像女的一樣。 他每天已經離不開酒,甚至早點都得抿上一口。陳情出走後, 有人看他在馬路上摟著女人走,開始以為是他交的女友, 可一個禮拜他換了三個,大家不敢苟同了。 羅拉當上了公關部主任,出乎公司所有人的預料,倒不是懷疑他的業務能力, 而是羅拉出什麼奇招,贏得總公司的信譽, 因為想坐這個位置的人大有人在。羅拉對海新近乎的讓人聯想起同性戀, 他見海新甜兮兮的,勾肩搭背,弄得海新後背起雞皮疙瘩。 羅拉似乎忘記了對海新的舊恨,有人跟他提起陳情來,他也不惱,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羅拉坐那,抽著煙,心事重重的樣子。

“有事兒嗎?”海新關心地問。

羅拉很少這樣一本正經,今天的神態反常。 他看了海新一眼,起身,神秘地把門關上,不放心, 有打開門朝外麵張望了張望,再關上門,然後湊到海新麵前,臉色十分嚴肅, 那意思極像電影裏孜地下工作者在秘密接頭。海新有些好奇, 又覺得羅拉這神色太滑稽,想笑,又怕羅拉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