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拍完了太陽牌兒係列服裝廣告已後,丁經理找到海新, 遞給他一個紅包:“錢不多,我知道你是功臣,但沒辦法, 公司吃閑飯的人太多,你吃肉,也得讓他們喝湯。”說罷, 拍了拍海新的肩膀,“到我家來吧,叫你嫂子給你炒幾個菜, 讓你重溫一下家庭氣氛。”
海新被丁經理這番話所感動,自從那次唱卡拉ok以後, 不知怎的,他特別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他把紅包揣在口袋裏, 連數也沒數,“不啦,有你這句話,就燒著我心裏熱乎乎的。”
“方紅怎麼樣?”
“她來電話,說又找到一家公司,在那搞公關。”
丁經理眨眨眼:“給你留電話了嗎?”
“留了。”海新覺出丁經理的話裏有話。
“我說過,你這人不愛留心眼兒,也不給自己留後路。 咱不提這個,你說,我們之間誰了解方紅?”
海新懵了,他那根直通通的心腸裏,沒有拐彎抹角的。 “當然是我了……”
丁經理一咧嘴:“別看你在廣告創意上才華橫溢, 可看人你比我差遠了。方紅這人自私,太愛出風頭,誰都得圍她轉。 她做事很有目的性,乍看起來,好像慢不經心, 其實那心機都藏在後麵了。她的心很大,從不滿足。她對你,從開始選擇你, 就是有打算的。你是農村人,城裏沒有根基,但人忠厚, 這一切都符合她的標準。你和陳情出事兒以後,她沒有離開你, 是因為你還有用,她的羽毛不豐滿。所以表麵上她好像挺大度的,原諒了你, 可實質上是利用你調到公司,好改變她的工作環境, 一旦你起不了作用,就算計著離開你……”
“你到底要說什麼?”海新表麵平靜,心緒在翻騰。
“她要離開你,繼續去攀另外的人。”
海新臉色鐵青:“不可能!她不是這種人!”
丁經理不溫不火:“我器重你,才跟你講心裏話。 上回在你家我就跟你說過這個理兒,現在講心裏話的不多了, 什麼都假,連喝醉了,都不說真話。”
“你怎麼把人想得那樣肮髒? ”
“那你為什麼把人想得那樣美好呢?”
海新扭頭就走,身子就跟裂開一樣。
丁經理拽住海新:“礦泉水廠的廣告創意你弄得怎樣了? 人家催了好幾次,你可別因為方紅毀了公司!”
“那你必須改變對方紅的看法。”
丁經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好好好, 方紅愛你死去活來,對你一見鍾情,方紅完美無缺,行了吧?”
海新扯開丁經理,賭氣走了,老遠, 聽見他吼道:“你他媽是賤骨頭!”
海新不知不覺騎到了團湖邊,又是一輪落日。 餘暉把一片片魚鱗撒在湖麵上,於是跳得滿眼都是金色。 海新品味著丁經理的話,怔怔地看著落日, 心隨著落日也在沉……丁經理把他的心刨開,一刀一刀地切,那麼毫不留情。
團湖邊,對對情侶,如鴛鴦蝴蝶在湖畔飛舞。 看起來,團湖似乎是伊甸園,可海新親手築起的廣告城似一道斷橋, 在暮色中朦朧著一種悲劇,帷幕拉開, 一個個偽裝的愛情被曝光被展覽,預示著一個個孤獨的生命不會走太遠……
麻木的人才能適應社會,虔誠的人永遠活得很累。
落日淹沒在湖裏,帶走了絢麗多彩的晚霞。 情侶們盼望的黑色終於降臨了,它掩蓋著美好,也隱藏著齷齪。海新騎著車, 他後悔不該把廣告城架在團湖上,使它演繹著說不清的思想。
一輪明月升起,海新覺得清風朗月卸去自己濃重的思索, 洗禮出一個赤裸裸的生命,沒有一絲羞怯,沒有半點虛偽, 這時世界恢複了本來的麵目,人類蘇醒了沉醉記憶, 生命煥發出葳蕤的生機。
有半個多月沒見到於歌了,海新突然想起她, 那一身黑衣服就在眼前定格。於是,渴望和她待在一起的念頭蹦進腦裏。 於歌帶來的充實被方紅帶來的煩惱擠走了,海新覺得自己是落日, 輝煌的一刹那後,就無光無彩了。回到家, 海新給於歌家打了個電話,對方是位女人,像查戶口一樣詢問著海新,然後, 又把海新的電話記下來,說給於歌打電話的人太多,隻能名字留下來, 等於歌回來再轉達。海新放下電話。
海新在街上閑走,想平息自己的思緒。可適得其反, 腦子更亂,他甚至盯住一對情侶,跟了人家一段,男的回過頭, 瞪著眼睛:“你想幹什麼!找死,說話!”海新激靈靈打個冷戰, 慌慌的逃回家。在門前,於歌正在徘徊著……
於歌坐在沙發上,翹著腿, 那長長的裙子就勢把裸露的腿展現在海新麵前,她的樣子很風情,又顯得精靈, 眸子蕩蕩遊遊,那笑向你走來,搖響一路叮當的風鈴, 踩響了青春深處那翩翩起舞的世紀。
“你怎麼來了?”
“是你打電話找我,怎麼還倒打一耙呀?”
海新一怔,沒說出話來。
於歌笑笑,“我聽說了你和方紅的故事, 全公司的人似乎對方紅都沒個好印像……說她處處和男人爭高低, 而且利用你為自己樹碑立傳。”
“她是個好女人……”
於歌注視著海新,好一會兒又問:“那陳情呢?”
海新沉了沉:“她也是個好女人。”
“除了方紅和陳情,你還有女人嗎?”
“上回你問過我,我不太習慣你這樣問話。
”你這人骨子裏太傳統。女人和傳統的男人在一起, 是很難受的。“
海新有些不好意思:“為什麼?”
“傳統的男人是一條繩子,總想捆人。”
“你總問我,還有女人嗎,這傳統嗎?”
“不,多現代的女孩兒也好奇男人的感情經曆。”
“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海新實在忍受不了於歌咄咄逼人的語鋒。
於歌倒了一下腿,一隻腳舒舒坦坦地伸到海新的麵前, “陳情走時,你哭過嗎?還有方紅?你能為你喜愛的女人哭嗎?”
“以後不要再提陳情,你給我留一點兒感情空白。”
於歌大笑著,胸脯隨著一起一伏,似大海的波濤:“好好, 提方紅吧。你思念她嗎?”
“她是我的愛人,當然思念她啦。”
於歌起身,挨著海新坐下:“嘴上說思念著方紅, 可現在卻和一個漂亮的姑娘談得如火如荼, 眼睛裏充滿了對異性的一種渴望……”於歌又吃吃笑起來,一低頭, 腦後的長發甩到了胸前,像瀑布一樣淌了下來。
海新咽住了,於歌玩笑般的就把他的臉皮撕下來。 其實他知道,與其他這麼眷戀方紅,還不如說在尋找感情的寄托, 讓男人的饑渴得到滿足,得到滋潤。海新被於歌的率直擊潰了, 他坦言道:“這個世界,男人什麼都可以拒絕,唯有女人。”
“男人通過征服世界去征服女人, 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還是我們女人厲害……”
“男人是創造世界的,女人是享受世界的。”
“女人是美化世界的……海新,我們不提男人和女人了, 這個話題太枯燥了。你哲人氣太濃,又傳統的要命, 所以生活就很苦……我很少看見你笑過,這樣活不行,太累, 身上背的東西過沉,你和這個社會已經格格不入了……”於歌站了起來, 走到海新麵前,“有音樂嗎?”
海新按動音響,沒想到天堂鳥慢慢地蘇醒了,飛了起來, 兩翼抖動著,發出“嘎嘎”的嘶鳴,它在屋裏撞著,頭被撞破, 潔白的羽毛滴上了鮮血……海新驟然覺得心痛, 方紅的身影在眼前晃動,方紅的臉上掛滿了淚水……於歌這時貼在海新的胸前, 兩手像箍筲一樣箍在海新的腰後。穿過於歌的肩膀, 他又看見在書桌上,擺著的那尊小木馬,陳情似乎騎在上麵, 她憂鬱的眼神燙傷了海新的臉頰,燒的彤紅。
於歌隨手把燈關上,一縷曳光迷蒙著全屋。“海新, 你得放鬆,別緊張,把情感釋放出來,其實,人最需要感情。 你是不是很喜歡我?為什麼不吻我呢?你心裏想幹的事情, 為什麼總阻攔自己呢?”
“人對人的情感有限,就那麼些, 給了你就不能再給別人,我是一條繩子,不想捆別人,總想捆自己。 ”海新拘束的不知怎麼好,他想掙開,又緊緊的抱住於歌,他想躲開於歌的嘴, 卻大膽地迎上去,嘴唇與嘴唇漸漸焊死了,天和地銜接了, 於是就沒有了空間……
天堂鳥飛不動了,身體在抽搐著。
“還想方紅嗎?”
“……”
“傳統的男人最經不起誘惑,你早就應該把麵具摘下來, 現在我看見了你真實的臉,一個能吸引女人的臉,而且, 充滿了男人氣……我喜歡你,從見你的第一麵我就感到, 在我周圍同齡的男孩兒身上,沒有你那獨特的憂鬱和孤獨。”
這時,電話鈴急速的響起來……
海新預感到要發生事兒。
“海新嗎?我要和你離婚……”
“為什麼?”
“請你無論如何答應我這個請求……估計明天離婚協議書就會寄到。謝謝你對我的感情,我會珍藏在記憶裏, 想我的時候,就聽聽《天堂鳥》。”
海新當時沒反應過來, 隻是機械地問:“我們還有談判的餘地嗎?”
方紅回答:“你知道我,我定下來的事,必須做到! 海新,如果你跟不時代,時代也會把你淘汰的。 ”方紅沒等海新反應,率先把電話撂下。
海新不顧於歌在身邊,舉著已經是盲音的話筒, 絕望的呼喚著:“方紅,你為什麼這樣!”於歌緊緊抱住他, 奪下他手裏的話筒。海新淌淚,淌一行,於歌就擦一行。
於歌惱了:“海新,在這個世界上首先你要照顧好自己, 如果你連自己都不照顧自己,那我得告訴你,沒有人會照顧你! ”說完,於歌扭頭走出屋。
等待是痛苦的,也是幸福, 因為結果可以讓等待人去盡情想像,等待是美的,每當從惡夢醒來,窗口都是燦爛的朝陽。 方紅把海新的等待無情地摧毀了,隻留下一個無法解釋的結果。
海新一氣在好幾張紙上寫滿了方紅的名字, 然後又一張一張燒掉,他身上暖洋洋的,神經質的喃喃著:“方紅, 就算你為我
最後烤一次火吧……”
“嘎嘎……”天堂鳥被火燒烤著,發出悲鳴。
二
海新進公司時,臉色鐵青鐵青的, 創意室的人都遠遠躲著。丁經理愁眉苦臉的進來:“海新, 礦泉水廠的人堵在經理室了,再拿不出創意,就撤合同。我求你了……”丁經理拱著手。 創意室的人禁不住偷偷地笑,丁經理火了:“你們還有臉笑! 白養活你們,總靠著海新吃飯,不知羞恥! 知道一個點子在美國值多少錢嗎?二十幾萬美元,幹廣告的最難的最關鍵的就是創意。 作家是賣血的,創意買賣腦子的! 我要是自己的買賣,全給你們辭嘍……”海新過來攔住丁經理:“我跟你去,對我的火, 別撒在他們身上。”
在走廊裏,丁經理拍了一下海新, 煩躁地:“別以為隻有你感到孤獨,你那是自尋苦惱玩真誠玩執著,我才是動真格的。 全公司等著你開錢,你窮光蛋,還裝大款兒,回家半夜醒來, 通身冒涼汗,心裏的滋味兒比黃蓮都苦。求人家做廣告, 人家拿白眼球趕你,你還得陪人家笑,這時你不能發一點兒火, 回家跟老婆找碴打架,好把憋著的火撒出來。你們都有幾個知心朋友, 我們這當經理的,你防我,我防你,你算計我,我整治你, 到退休,落了個孤家寡人,有什麼意思!”
“你怎麼啦?”海新納悶兒的問。
丁經理咂咂嘴:“我知道你現在不好受, 自打和陳情出事兒起,那火就一直在心裏窩著, 陳情的不辭而別,方紅又把你撂在旱地上,好像倒黴事兒全讓你承受著。 我把自己擺出來開導開導你,我當年提拔的人,現在成了我的上司,可就他偏偏攔著我, 當我麵還裝的像模想樣的。海新,這輩子誰也不能一帆風順。 全公司的人眼巴巴看著你,你把你的事先擱擱。我求你了, 礦泉水的廣告我拜托你了。”丁經理的眼眶有些潮。
在經理室,礦泉水廠的幾員大將,虎視耽耽地擺開了架勢, 氣氛驟然緊張,丁經理把海新推到前麵,就順勢躲到後麵。 海新坐在沙發上,泰然自若。
“如果你們接不了這個活兒,得賠償我們損失。也願我們, 不知你們的底細……”一個留著背頭的先發製人, 給海新來個下馬威。
海新好像換了一個人, 他侃侃而談:“現在是全市的礦泉水廣告大戰,鮮招都使得差不多了……”
“沒有金鋼鑽兒,就甭攬瓷器活兒,你們拖了好幾天, 就用這套來推辭。這要不難,找你們幹什麼! ”一個係著腥紅領帶的小夥子粗著氣說。
海新的臉色很平和:“我們想了一個廣告招數, 這個招數費了相當大的氣力。你們都是幹廣告的,我想, 要是有出奇的創意就不會花錢找我們。所以,等這幾天值,對不對? ”海新一句話落地,幾個人都閉嘴了。丁經理癟了半晌的胸脯稍稍挺了起來。 海新從容地:“具體創意是這樣的,首先用贈送的辦法, 把礦泉水贈送給全市的電話台,查詢台,詢呼台的小姐, 這要在電視上廣播上報紙上大造輿論。然後,我們做廣告, 由一名漂亮的小姐坐在插話台前,喝著礦泉水,那水要有一種晶瑩剔透的感覺, 廣告詞是,當你撥動電話時,會聽到輕柔甜美的聲音……”
丁經理來了精神:“我們廣告公司模特於歌的形像漂亮, 她給太陽牌兒服裝做得廣告很靚,觀眾也認, 況且她本身就是查話台的,正好一舉兩得嗎。”
海新把創意的詳細打算說了一遍,包括拍攝時如何用光, 怎樣布局……說完了, 海新意猶未盡:“這廣告創意是一種突發性的創造活動,在無蹤,去無影,不能確切預期, 難以人為尋覓,一旦觸發,它就像加了催化劑一樣, 使感性認識迅速升華到理性認識。”一位塊頭兒不小的站起來,揮了揮手:“我們服氣, 這真是會者不能,難者不難。我們請客,去喜來登飯店!”
在喜來登飯店,海新搶著喝酒,僅兩盅, 就喝的一塌糊塗雲苫霧罩。丁經理讓王滿把他送回家,海新昏昏沉沉的, 腦袋扛在王滿的肩膀上。進樓時,王滿索性背著海新一步一步攀到樓頂。 海新進了家門,就栽倒在床上,還沒躺好,一歪頭, 吐了王滿一身。“王滿,對不起你……”說著坐了起來,把王滿擁抱在懷裏。王滿哭笑不得:“海新,你這人心理太脆弱,經不起風啊雨的。 你今天吃頓撈麵就覺得香噴噴的,趕明兒碰上一頓生猛海鮮, 就能叫你饞暈過去。你今天見方紅就覺得跟天仙似的, 趕明兒你碰上香港的鍾楚紅張曼玉林青霞之類的,你連碰都不敢碰人家, 得嚇得繞人家走。你今天去了趟喜來登飯店吃了一頓飯, 覺這輩子沒白活,趕明兒你去法國的香格裏拉逛一遭, 你可能上吊的心都有。方紅去珠海,心浮了氣燥了, 那是受不了珠海這富裕地方的大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