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新迷糊地搖腦袋:“方紅這人很純……”
“越純的人在那地方越容易受誘惑。”
海新煩了,鬆開王滿,如一灘泥般躺在床上, 再也沒吭聲。半夜,海新醒來,見丁經理坐在床邊叼著煙,黑夜裏, 他吸的煙頭一閃一閃的,像一個紅眼兒病人在拚命地眨眼。
“我要去珠海。”
丁經理皺著眉:“還有這個必要嗎?”
海新痛苦的:“我不理解,她為什麼離開我……”
“方紅電話裏說要和你離婚,她提得具體理由是什麼? ”丁經理碾滅了煙尾,語氣像個法官。
海新沒說話。
“那是她找到了新的利用對像,你的曆史任務已經完成, 懂嗎?這全公司的人早就看清楚的道理, 你怎麼就能執迷不悟到現在呢?看你在廣告上吧,明明是滄海橫流英雄本色, 一到這感情上就跟這個社會犯頂。天地大得很,世界大得很, 好的女人多得很,缺了胡蘿卜照樣成席。”丁經理越說嗓門越大。
海新坐起來,“方紅是我的感情支撐,她倒了, 我這個大廈也傾斜了……”
丁經理站起來:“你為什麼要把方紅當成支撐? 這支撐你的應該是你自己!什麼感情?人與人是什麼關係?說白嘍, 你要不為我做那麼重要的事,我憑什麼大半夜在這陪你? 我吃飽了撐的……”丁經理從口袋裏拿出一疊錢,“這是你創意的提成, 先百分之五十,拍完廣告再給百分之五十。聽清楚嘍, 隻有這錢是真格的,你付出了,就會得到。那感情值多少錢?“
海新執著地:”感情不是菜市場,討價還價。”
丁經理擺擺手,“好好好,我來陪著你, 而且就這麼幹坐了大半夜,算是有感情了吧。我得走了,老婆在家還等著我呢, 這也算她對我有感情吧……”
屋裏空蕩蕩的, 海新像犯了煙癮酒癮乃至毒癮一般的渴望傾訴,渴望宣泄,渴望和人交流。 還有什麼孤獨比人與人之間心靈難以溝通更深重更痛苦呢?
海新下床,一按鍵子,天堂鳥沒有了, 他想起自己把那盤帶子給扔了,是從窗戶拽出去的。此時,屋裏靜靜的, 已經沒了生氣,沒了熱情。
三
從廣州車站出來,海新就感到頭頂像扣了一鼎鍋, 悶得喘不過氣來,從北方穿過來的衣服成了盔甲,捆得周身煩躁。 他脫下夾克,卸下了沉重。走在擁擠的馬路上,車多的讓人恐怖, 如山的高樓擠壓的天空隻剩下巴掌那麼大。花花綠綠的一片, 在海新眼裏一切是廣告的天下,五彩繽紛的燈箱, 變換閃爍的霓虹燈,白色的冷光照明,隨意的幾何圖案造型,五花八門, 撲的滿眼都是,你使勁兒揉都揉不出來。海新餓了,想吃飯, 大排擋如棋子一樣,擺的滿街都是。有的賣主做廣告獨出心裁, 用綠燈照射蔬菜,粉紅色照射肉類,勾引得你垂涎三尺。廣告無孔不入, 這正應驗王滿從廣州回來說的那句話:“北方多口號,南方多廣告。”海新覺得自己走進一個陌生的城市,瞬間, 重溫了當年從安平到城市那種忐忑不安的心境。那墨黑墨黑的堅實土地, 給予他的文化積澱太豐富了,怎麼掙紮都遺留著樸實、不善言表的性格。 這光怪陸離的環境對他是一種壓抑,或說是本能的排斥。
一碗麵條,甜膩膩的,吃的海新胃口發酸, 他朝攤主討醬油吃,攤主哇哇地說了幾句,海新聽不懂,隻得勉強填飽了肚子, 心疼地拿出一疊錢來。幾根麵條,兩塊碎肉,十幾元, 受了一肚子的氣,海新悻悻地跺了跺腳,走了。 倘若讓娘和爹知道這碗麵的價錢,他們一準認為海新瘋了。
坐上去珠海的汽車,人塞得滿滿的,似沙丁魚罐頭。 車上的
氣味兒熏得海新直想吐,特別是男人那種香水味兒,令人窒息。 車窗外,流過一串串斑斕的燈火,搖曳著一個個夢幻。 數不清過了多少橋,反正一過橋就收錢,司機然後就叨叨,說白跑車, 掙不了一壺醋錢,偶爾還猛地一刹車,弄得所有的人互相碰撞, 便有人小聲罵街。海新聽不懂,他腦子裏思量著,見了方紅, 怎麼說。他反複設想著,方紅是個什麼樣子, 是不是濃裝豔抹珠光寶氣的,張口也是哇哇像烏鴉叫。司機嫌悶,擰開錄音機, 綿綿的粵語歌。海新閉著眼,想完了方紅,不知不覺陳情又竄出來, 那與她最後的一個夜,陳情雕塑般的裸影使夜不能安靜下來, 於是夜豐盛了。沉醉在陳情那身黑色的風情裏, 於歌抽冷子又蹦了進來,孩子一樣的浪漫,相識的一刻,感覺自然油溫馨, 使海新延續了夢境。臨走時,海新給於歌打了個電話,於歌不在, 那個審視的聲音盤旋了好一會兒,海新隻得留下一句去珠海的話。 思緒洪水樣的亂淌,他也不禁止自己, 直到聽司機用蹩腳的普通話喊了一嗓子:“珠海到了……”
如果說廣州是個大市場的話,那麼珠海就是一個少女。
夜黑了,珠海在燈光的折射下表現出美麗。 海新找到個門臉很小的旅店,他被服務小姐領進一個裝有四張床的屋, 屋裏的那幾個人正在收拾著東西,一看就是跑買賣的, 抽得煙霧能擋住人的臉,抽冷子進來,像屋裏著了火。幾個人開著電視, 沒有誰在看。海新被屏幕拴住, 周潤發和吳倩蓮在為“時間廊”的鐵時達表做壞舊味兒甚濃的廣告。光打的相當漂亮,很有層次, 周潤發臉上的輪廓有著油畫感,立體的。 吳倩蓮轉身的慢鏡頭也講究,顏色和圖案標新立異。海新坐那入神地看著,又是一陣感歎, 這廣告投入的錢比自己拍太陽牌兒服裝的錢不知翻出多少倍。 有個小夥子上去換了頻道,劈劈啪啪,像按鋼琴, 嘴裏叨叨著:“沒意思沒意思……”說著隨手關上,“走,出去轉轉。 ”幾個人瞅都沒瞅海新,亂七八糟地走了。海新覺屋裏的空氣太浮燥, 推開後窗戶,見是茫茫的大海,一股鮮鮮的鹹味兒撲麵襲來, 海麵上燈光點點,原始的大海被現代化妝點的紅紅綠綠的。 幾隻海鳥在盤旋著,衝撞著海灘,月光塗抹著它們的翅膀, 一抖就展示出銀色的光彩。
在走廊的服務台,海新撥通方紅那個公司的電話, 他的心幾乎蹦到嗓子眼兒。接電話的是一個北京口音的男人, 一開始他轉悠半天,不告訴海新怎麼聯係方紅, 當海新說出自己是方紅的愛人時,對方有些驚訝,說不知道方紅還有愛人, 大家一直以為她是單身。海新有些難過,對方感覺到海新的情緒,忙打著岔, 說方紅在這地位顯赫,老板很賞識她,誇她思維獨特雲雲。 海新耐著性子,直到對方最後通報了方紅的bb機號。 海新再問方紅的住址,對方為難地說,在珠海,人們一般都不打聽別人的隱私。
海新呼了方紅,然後呆呆地守在電話機旁, 像個犯人在等候審判。有一個輕飄的女子舉著話筒,酸言醋語的聊天, 南方話的後音都不重,落不穩就被風吹跑了。海新似關在屋裏的老虎, 睜著紅眼絲,來回踱這步,實在憋不住了:“你快打好不好, 我還有要緊的事兒!”女子白了海新一眼, 接著衝話筒嘻嘻哈哈了幾句,撂下話筒,用南方話罵了海新,扭著屁股淹沒在走廊盡頭。 接著等,半個小時如同半年,沒人來電話,海新渾身麻木, 受不住這般煎熬,又呼了一遍。還是半小時,依然如舊, 電話跟一個死胎,沒有活力。海新絕望了,他鬧不明白, 方紅為什麼不回電話,是不是意味著緣份斷了。走到海灘上,沐浴著海風, 有隻海鳥突然飛到他的頭頂,發出“嘎嘎”的呼喚, 海新的淚唰地下來了,海新伸出了雙手,海鳥離他而去,停留在海麵上, 追逐著雪色的浪花,尋覓著食物。
在朦朧中,那幫子跑買賣人回來了,還有兩個女人, 穿的幾乎看不見衣服。電視又打開了, 一部通俗的能讓三歲孩子都睡覺的電視劇,歡男樂女,床上床下,天和地翻跟頭,黑與白雜交, 貓跟老鼠接吻……海新一動未動,隻盼著太陽早出來, 把這屋照亮。
上午,海新聽到有人喊:“昨晚有誰打傳呼了, 機號是5048。”海新恍惚中被人推了一把,連忙跑去, 嘴裏喊著:“我的,我的……”他拿起話筒,喘著氣, 話筒那一頭是個柔和的聲音:“我是方紅,是哪一位呼我?”海新沉了沉,“我。 ”“海新!你在哪?”海新慢慢地:“上午我能見到你嗎?”
在九龍商城裏的走廊,海新終於看見了方紅。 她比以前漂亮了許多,一身奶白色的套裙,一枚紅玫瑰的胸針, 使她的身體有了起伏。臉上化了淡妝,眉毛確實長了, 唇上的口紅點綴的方紅有了女人味兒。兩人陌生地坐著,誰也沒先開口說話。
“我還有急事兒,隻能呆幾分鍾。”
“為什麼要和我離婚?”
“離開你能還原我的價值,在這裏我活出了自我, 覺得像一個人了。”
“就為這個?”
“這個就足夠了!”
海新站起來,手指著方紅:“你在珠海究竟怎麼啦? 是什麼東西使你變成這樣?我要問,是哪一個男人代替了我? 他比我強在哪?你知道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的心還有沒有一點兒血色?”
“你為什麼把我想像的那麼卑瑣?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年, 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嗎?海新,在珠海這些日子, 我重新整理了我自己,也思考了你,我們不能這樣百無聊賴地過了。 我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當初畫廣告牌兒時,我就有把梯子撅斷的念頭。 在珠海,一切虛偽都消失了,赤裸裸的,無遮攔。你可以從這裏走,也可以從那裏走,可以入地升天嘻笑怒罵, 也可以靜靜地撫摸自己。”
“我千裏迢迢跑來,就是聽你在這兒開導我?”
“我分手的決心不會改變!過幾天離婚協議書就給你寄去, 你離開我,或許會好一點兒。聽說陳情還孤身一人, 她肯定還為你留著一份情。”方紅看了看表,起身就走, 幾步過後,猛丁兒轉過臉,眼角凝固著淚:“海新, 我不會忘記你……”然後像魚兒跳進河裏,冒個泡就不見了,隻留下一層粼波。
海新如做了一個夢,眨巴一下眼睛,夢就醒了。 他懷疑方紅是否來過?是不是自己的夢幻?他蹣跚地在九龍商城走著, 背影似一個老人。走出九龍商城那仿古的城牆門洞, 沿著街道拚命地沉澱著孤獨,他覺得渾身破碎了,隻有時間之手還在動。 他路過一家小店,玻璃上貼著快餐的字樣。海新感到餓了, 想想昨晚的飯還是在來珠海的途中,翠亨鎮吃的,就是一盤包子, 那肉是甜的,發紅,像櫻桃,沒吃幾口就翻心。走進小店, 找了個安靜的座位,還沒坐穩,一個人坐在他對麵。海新愣住了,是羅拉?!
羅拉蒼老了,但風采依然,他穿著件銀灰色的T恤衫, 胸口處有一個名牌兒的標誌。胡子沒刮,毛茸茸的,顯得他很疲憊。 羅拉朝海新點點頭:“山不轉水轉,沒想到在這碰到了。 你能不能請我吃頓飯,櫃台上有竹葉青酒,給我買一瓶,我喝二兩, 剩下的我帶走,我知道你不喝。抱歉,我口袋裏沒多少錢。”
海新沒說別的,蹲上一瓶竹葉青酒,又買了一大堆吃的。 兩人吃著說著。此時此刻,海新突然對羅拉有一種同命相連的感覺,“你也在珠海幹呢?”海新給羅拉倒滿一盅酒。
羅拉小心翼翼地抿了口酒,“公司老板炒了我的魷魚, 我投奔珠海的一個哥們兒。結果,這個哥們兒見我要超過他, 立馬就使了一個壞,把我引到地溝裏了。沒轍,過幾天我就回去, 等我報複完這小子的。”羅拉談笑風生,說話間又灌進一大口。
“你不也報複過我嗎?”
羅拉吃的滿嘴流油:“我不承認,任你和陳情怎麼誤解我, 你們倒黴,讓派出所抓起來,那是天報應, 那隻能說你們緣份未到天機泄漏,但我羅拉不該受你們的淩辱。”羅拉揚脖喝了一盅,那眼如抹了血:“海新,你不如我愛陳情,我沒陳情了, 就等於沒了生命,行屍走肉吧。你沒陳情,不還是那麼風流倜儻嗎? 你不還有方紅嗎?我呢?”羅拉抻脖子喊著, 淚下來了:“你小子想過陳情嗎?有我想得那麼入骨嗎? 聽說你又誘惑一個女孩子,你又當婊子又立牌坊,世界都是你的了, 我們連個存骨灰的地兒也沒有,這個世界還確實嗎?”
兩個小時以後,海新付完了帳,攙著羅拉走出快餐店, 攔了一輛的士,把羅拉塞進車廂,仍給司機一張大鈔。小車開走了, 從海新心裏開走的,一切都空空的, 唯有珠海的天際滾出一粒夕陽,燦燦的,像熟透的西紅柿。
四
海新對礦泉水的策劃成功了一半, 贈送的方式在全市引起了轟動。
海新極力想忘掉方紅,凡是他和方紅去過的地方, 他想方設法躲開,方紅聽過的音樂,他拒絕欣賞。海新有一天, 在磁帶盒裏又翻出一盤《天堂鳥》的磁帶,他記起是方紅臨走時賣的, 便燒了,於是唯一留下的這隻天堂鳥在火中也變成了一堆灰燼, 再也不會發出那“嘎嘎”的嘶鳴, 海新還把方紅的東西全封起來,妄想把方紅從刻骨銘心的記憶裏清除……可是他走在大街上, 茫茫人海裏總出現方紅熟悉的身影,凝目夕陽, 看哪一片彩雲都是方紅的笑臉。晚上,躺在創傷累累的床上, 想起了方紅臨走時那一次驚心動魄的做愛, 便有了千縷萬縷的思緒翻騰著千種萬種的悵然失落。
他知道唯有工作能解脫, 就開始全身心地投入拍攝廣告的工作中,而且越發瘋狂。他把背景還是放在湖畔,初夏了, 陽光暖暖的,綠水,紅船,綠樹,藍天, 這一切搭成了大自然的舞台。一台插話機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於歌穿著白色的工作服, 又是黃昏,朦朧的情思宛約春三月柳絲戲水, 這一切把於歌裝飾得比夕陽更深沉更豔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