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海新把精神寄托放在廣告城上,眼見著廣告城在團湖上架起了一道彩虹,冬天來了,一場雪使這座城市純潔了, 把齷齪的東西掩蓋了起來。一早,海新踏著積雪, 混沌的心情豁然了許多。在工地,海新遇到了羅拉,兩人擦身而過, 各自在雪地上留下相反的腳印。羅拉自從陳情出走加拿大以後, 就找丁經理辦理了停職留薪的手續。命運就是這麼捉弄人, 本來他極不願意見海新,可那家公司卻偏偏派羅拉監督工程,而這頭兒又由海新落實工程設計。羅拉來的很少,他與海新視如陌人,海新更是蔑視羅拉。有時兩人同時上廁所, 海新就會摔門而走,於是下回羅拉沒等海新動作,他首先拿腳去踹廁所的門。
忙碌時,海新始終在等待陳情從加拿大的來信,苦等了幾個月,泥牛入海無消息。他無意中,從王滿那得知, 陳情和羅拉離婚了。再一次, 王滿鄭重其事地告訴他:“陳情在加拿大跟他哥哥做起了買賣……”海新迫不及待地想問些別的, 王滿無可奈何:“就這些還是從陳情的母親那偷來的呢?”
往往夜深月殘時,海新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陳情。凡是陳情和他去過的地方,海新都不敢觸目,一個美麗的故事, 卻是一個傷心的結果。有時夢中突然醒來,滿臉是淚,怕方紅發覺, 就拿枕巾輕輕去擦。他想從陳情的感情包圍中逃出來, 但無濟於事,索性就玩命地工作, 以至於丁經理把他的事跡整理出來報送領導,說海新如何重振旗鼓,洗心革麵。海新知道後, 把他的事跡材料撕了,對丁經理發了一頓火, 弄得丁經理丈二和
尚摸不到頭腦。
方紅從那次允許了海新以後,出乎海新的意料, 從不提陳情的名字,好象沒發生過任何事兒, 但卻執著地要到海新所在的廣告公司工作。海新第一次支支吾吾的, 方紅就耐心地等他第二次清楚的答複,直到海新第三次無可奈何地答應。
當年,方紅大學畢業,她和海新的愛情到了結果時侯, 便曾經指名道姓要到海新的廣告公司來。 說:“廣告公司是當代知識女性馳騁天地的地方!”海新猶豫,怕兩人在一起, 束縛手腳。方紅見海新為難,嚷了幾嗓子也就沒再堅持, 任憑由海新安排到另一家獨資廣告公司,從此天天爬梯子成了油漆匠。 這回不同,海新心裏有愧方紅無奈,硬著頭皮, 隻好幾次領著她到丁經理家,委屈自己的臉麵,苦口婆心, 就差給丁經理跪下了。丁經理平常對海新唯唯諾諾的,這次卻一反常態, 斷然拒絕:“廣告公司不要講哲學的! ”方紅也不示弱:“你要辯證地看人!”丁經理突然冷笑:“我會魔術地看人! ”海新隻好出下策,以走來要挾丁經理, 丁經理才點頭同意方紅進來,他對海新拍拍肩膀:“你這人呀,對誰交往都從不留心眼, 不留後路,真誠得要命,執著得要死。告你, 這男人是披著狼皮的羊,這女人是披著羊皮的狼,懂嗎? 我擔心你被這個女人給弄魔症嘍!你受女人的折磨還不夠嗎?”海新無言以對, 他咂出丁經理這句話的內涵。丁經理歎口氣:“女人一旦得到, 就變著法地想改變你,異化你,利用你。陳情不也是說走, 拍拍屁股就跑出去享福,把你撂在旱地上。”
海新聽不進去,扭臉走了。
丁經理不想把海新這塊兒肥肉拔拉到別人的飯碗裏, 隻得同意將方紅調來。其實,丁經理不讓方紅來, 是舍不得付給方紅每年幾千塊錢的工資,這如同拆他的肋條骨。
廣告城完工了,團湖又添一景,遠遠望去, 海新忽然覺得象杭州西湖的斷橋,不知怎的,興奮不起來。剪彩的那天, 他躲了,騎自行車在城裏亂轉,哪人多往哪擠,尋找熱鬧, 甚至跟馬路邊的老人下象棋,故意和人家爭得麵紅耳赤。 殊不知這樣更撕扯著他內心孤獨。廣告城是他的一個信仰, 一旦建成了就等於信仰消失了……自從他和陳情出事以後, 海新脫胎換骨的成了一個新人。過去的感覺全蕩然無存,他活得虛虛緲緲, 除了廣告,他對什麼也不認真了。
方紅調進廣告公司以後,丁經理琢磨半天, 把她按排到海新的創意室裏,明確讓她照顧海新。起初, 方紅果真對海新照顧的無微不至,海新說渴了,方紅摘下背著的熱水壺, 遞了過來,海新說累了,方紅扶他躺下,大熱的天, 在一旁輕輕扇扇子。丁經理感歎地對海新私下說:“我愛人是搞化學的, 點火就著,還是搞哲學的好啊,能辯證的愛你。 這方紅比陳情疼你……”可好景不常,方紅不甘心寂寞, 開始參與海新的創意,而且總和海新相佐。 那次發生衝突是因為給一家客戶創意領帶的電視廣告,海新忽發奇想, 他設計一位年輕的母親附身給漂亮的小男孩兒係紅領巾,鏡頭變換, 一位賢淑的妻子給英俊的丈夫係猩紅色的領帶,然後, 屏幕上打出的廣告詞是“女人給男人的瀟灑”。大家點頭,覺得眼下眾多的領帶廣告, 這個創意獨出新裁。還沒容大家的笑紋兒展開,方紅皺著眉毛, 風風火火的表態:“這叫什麼!明顯的有戀母情結,不行! ”丁經理耐不住性了,用手戳著方紅:“戀個屁! 你少在這指手劃腳的,按你那哲學作廣告,咱們早啃鹹菜啦。 這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方紅也就僅僅沉默了兩天,又活躍起來, 她繼續用火一般的熱情傳染每個人,常把什麼二元論、三段式、尼采、 弗洛伊德像上課一樣講給大家。海新看出大家煩方紅, 而且老陶隻要方紅一張口,就端著大茶缸遛來遛去, 那眼睛翻的跟魚肚子裏的氣泡泡。海新怕方紅陷進誤區,借著周末的浪漫, 兩人一起欣賞《天堂鳥》, 趁方紅沉浸在美妙音樂裏不能自拔的陶醉時刻,海新勸方紅不要在公司總談哲學, 多研究廣告這門當代社會迫切需要的新技術。 方紅冷笑著:“是哲學讓你們吃上社會主義的飯,別數典忘祖。”海新苦惱極了, 他鬧不清是哲學還是別的,在他們之間據開一條縫,漏出去的東西越來越多。 丁經理終於撕下了虛偽,把海新叫到經理室, 不客氣地對他說:“我拿你當寶貝,可我不能拿方紅也當寶貝。 你不好意思,我跟她掰扯,得讓她卷鋪蓋走人!我這是買賣, 幾十口子人載在一條船上,有個浪頭就能翻嘍,咱都得淹死。 ”海新低下頭,他還從未在別人麵前這樣, 為了方紅他閹割了自己的性格:“丁經理,她離開了我, 沒有地方能去……”丁經理繃著臉,盯著“海新,真應驗了那句話, 果斷的男人可以用犀力的思維和敏銳的方法,令許多棘手的問題迎刃而解, 但在女人麵前往往卻束手無策,猶豫不決,判斷錯誤。坦率的講, 你在陳情那犯了錯誤,在方紅這也是一樣。”方紅從不想拜佛,而是自己要到蓮花壇上當菩薩。
她頑強地把哲學傾注到公司。一上班, 她又談了半天的白板哲學,丁經理路過,不高興地:“方紅, 上班你說麻將幹什麼! ”方紅氣得嘴直哆嗦:“白板是英國哲學家洛克的術語,指人意識的原始狀態……”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 海新也止不住笑得嗆出了眼淚。方紅扭頭就走,弄得所有人麵麵相覷。海新知道,方紅這次不再回公司來了。
在那次白板風波的當晚,海新回家,方紅不在屋, 而以前都是她做好了飯等著。海新感覺不妙, 找了幾處方紅常去的地方,都沒有她的身影。海新回來,倒在沙發裏, 放《天堂鳥》的音樂,鳥在他頭上徘徊……婚後的海新活得很累, 為了事業以及外麵的工作與應酬, 他不再象以前那樣跑前跑後的逢迎方紅,對她的愛也由此減弱,對她的哲學也偶爾缺少默契, 甚至反抗一下。陳情的出現曾為他帶來極大的新鮮感, 可陳情的出走,方紅的再度折磨,使海新手足無措。
半夜,海新被一種涼意澆醒,朦朧中,他猛的看見方紅正在癡癡的望著自己,淚水打濕了她的臉頰。 海新下意識緊緊地抱住方紅,好象怕她再跑掉,方紅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塑。
“你去哪了?我知道你受委屈,怪我不好……”。
“我想好了,離開公司, 拋棄我那套沒有任何價值的虛偽哲學,去轟轟烈烈的幹一場。”方紅身子僵僵的, 一副深思熟慮的語氣。
“你去幹什麼?”
“賺錢!”方紅堅定地說。
海新大吃一驚,在此以前,方紅從來都不屑金錢, 滿腦子的自我價值,甘願在商潮裏享受孤獨。“你別賭氣, 丁經理不是故意的,他確實不知道什麼是白板。”
“人家嘲笑我,是因為我沒錢,而不是我的哲學。 海新,我對咱們過去信奉的東西動搖了,咱們太傻了,太幼稚, 蒙著眼睛看社會。丁經理拿你當機器,去印製鈔票, 你被人家磨損還得自己膏油。”
“你太衝動了。”
“我已經思考很久了,隻不過沒早說出來。 ”方紅這時推開海新,慢慢地放倒,看著天花板, “原以為天地很大很寬,原以為可以心如止水誌如磐石, 沒想到金錢能這麼輕而易舉打倒一個人。”
海新慌了,“你這是氣話,對吧?”
方紅苦笑著,“我希望是……”說著,她扭過臉, 淚無聲的流而一發不可收,海新擦了一遍,新的淚水就又滾出來。
夜晚,是惆悵人和幸福人回憶的最佳時間。
海新和方紅躺在床上,夜色撫摸著他們, 天堂鳥從窗口飛出,在星光燦爛的天空翱翔……那年, 方紅走進大學的時侯,海新正在寫畢業論文。方紅是學哲學的,海新是學建築的, 兩人本來風馬牛不相及,而且性格上更是南轅北轍, 方紅外表如火,總烤著別人,讓男人有一種燒焦的感覺。 而海新則常憋囚自己,很少向別人表達內心的東西,他高興起來是大孩子, 而煩悶的時侯是個蹣跚老人。方紅進大學起就追尋獵物, 急於填補處女愛。沒多久,在飯堂吃飯時,兩人坐在一桌, 海新對桌上的同學講北京香山飯店的建築風格,黑白的對比, 怎樣與香山襯映。方紅盯住了海新, 有一種新鮮的衝動震顫了一下她的心,她還沒有感覺透,就猛地逮住了海新。飯沒吃完, 海新就被燒得暈暈乎乎,走出飯堂沒幾步, 方紅那纖細的手臂就攬住了海新的後腰。
僅僅過了兩天,天就踏了下來。
海新一進家門,見方紅做好了飯,靜靜地等著他。 這樣的舉動在以前不算什麼,可自打那次突然失蹤以後, 方紅突然散懶了,要不是一整天見不著麵,要不是天天在家待著, 海新回來,就拽著他去飯館。好多次,方紅都要白酒,一喝就醉。 海新為了方紅,就不買白酒,她扯脖子瞪眼,大罵海新小氣, 吝嗇,鐵公雞,說丁經理給海新這麼多錢, 而從來都不說分給她些,自己死攥著。哪次,海新都忍著, 他明白方紅辭職以後,心裏空虛,脾氣自然就不好。
方紅嫵媚地:“為這頓飯, 我可是忙活了一下午。”
麵對這桌熱菜,海新的心被燙了一下,他眼角發潮, 便高興的坐下吃飯。方紅一改常態,不住的開著玩笑, 回顧兩人浪漫的愛情曆程。吃完,方紅搶著刷碗, 這活兒從前都是海新幹的。睡前,方紅擰開錄音機,放《天堂鳥》, 柔情的音樂打濕了鳥翼,鳥在屋裏亂撞著,兩個人都被撞醉了。 這首曲子有好久沒聽了,天堂鳥攜他們飛回來了從前。猛地, 方紅脫掉了衣服,又瘋一樣的去扒海新的,兩人在天堂鳥的掩護下做愛, 方紅象鳥似的叫著,嘶鳴中夾雜著某種淒涼。
鳥飛累了, 方紅把頭歇在海新的胸前:“海新,你和陳情那件事兒,刺激過我,我比陳情愛你,對吧? 現在她離你走了而我在你身邊。我會永遠愛你,至死不逾,陳情做不到。 這幾天是我受孕的日子,要一個咱們共同的孩子, 給你留個愛的紀念。”海新和方紅結婚後,就一直盼著要孩子, 他廣告意識現代,但許是生活在農村的緣故, 他骨子裏是一個十分傳統的男人,為此,方紅不止一次的嘲笑他, 說他戴著地主的瓜皮帽,下麵穿著皮爾卡丹的西服。方紅堅持不要孩子,她說, 愛是獨霸的,孩子是殖民地,侵略了這塊淨土。 海新聽到方紅改變了初衷,不由激動地熱吻著她,甚至咬破了方紅的嘴唇。 方紅讓海新盡情的折騰夠了,躲開海新的眼睛,“海新, 不想再瞞你了,明天我就要去珠海了, 有朋友給我聯係了一家廣告公司,原諒我……”說著,她嗚嗚的哭起來。
還是送陳情那個機場,海新又送走了方紅, 曆史逼真地重演,隻是女角色換了,男主角都是海新。 海新沒看見方紅回一下頭,腳步那麼堅決,暢快。他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此一去,方紅也會和陳情一樣,拽走他的心心肺肺, 給他留一個空身子。
方紅去珠海三個月了,在海新為她心急如焚的時候, 一天深夜,方紅那一回電話使海新難過了好幾天。話筒那一頭, 方紅斷斷續續地說,她沒注意,流產了。方紅抽泣了許久, 斷段續續的說:“愛的紀念沒了,我們生命的延續沒了……”
二
海新在廣告公司忙了一整天,快下班時,不知觸犯了他拿根神經,然神差鬼使,給在珠海的方紅打了個電話。 對方不耐煩地說,“方紅已經有好幾天沒上班了。”海新懵了, 無數個問號閃在眼前,他忙問:“不可能!昨晚我還跟她通電呢! ”對方回答很不耐煩:“對不起,那我就不知道了。 ”說完啪地把電話就撂下了。海新一下子丟了魂,乜怔怔地瞪著眼睛, 惹得周圍的人摸不清海新發生了什麼是事兒, 王滿示意大家別支聲,老陶饒有興趣地考近海新, 他潛意識裏總盼望著海新能再出點兒事。這時,丁經理幽靈般地進來, 拍了拍海新的肩膀,才把他拍回現實:“自打方紅走後,你就沒安生過。沒勁, 你現在大小是個人物,在廣告界跺一下腳也四處亂顫悠了, 戳起來也是條漢子,怎麼沾了你的方紅就見傻呢? ”海新沒頭沒腦地喊著:“她為什麼騙我!說天天上班,忙得要死, 抽不出工夫給我打電話,可倒好,她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 ”丁經理坐在海新的桌對麵,瞅了瞅周圍的人, 低聲說:“咱們雖然是朋友,可在公司,我是經理,你是創意室的主任, 彼此都給個麵子。你上著班,扯著嗓門兒打私人長途電話, 而且理直氣壯,我都站在你跟前了,你那還旁若無人呢, 以後你讓我還怎麼說別人?”海新站起來就往外走:“我給你掙得錢, 小數點兒以後第八位的數,都夠支付全公司的電話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