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海新回到家已經很晚了,他抬頭望望,整個樓裏唯有自己的家裏還亮著燈。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跳起來,和方紅分別幾天,恍惚隔世。與方紅在一起的時候,時常被她反複無常的脾氣折騰的疲憊不堪,熱時能燒死你,冷時能凍死你。一旦離開她,又隱約覺得難受。海新知道,在精神病的患者身上,有兩種反應,一個是虐待症,一個就是被虐待症。想必自己是那種被虐待症。
在黑暗的樓梯上慢慢往上爬,海新的腿沉甸甸,似乎墜了秤砣。他下意識品出,人往高處走,是多麼艱難。回來上班,提升副經理的事兒就有了眉目,可總覺得不安。他眼前晃動著羅拉那張神秘兮兮的臉,一種不祥的預感塞滿了他的五髒六腹。想著羅拉,陳情的影子就蹦出來。拿方紅和陳情比較,海新愈發喜歡陳情了。這次去北京,在中山公園的那個雨夜,海新想起來就止不住的心頭顫抖。在那一刹那,他真想能和陳情結婚,永遠和陳情定格在幸福中。可當海新一走上樓梯,就知道這種想法純屬天方夜譚,一廂情願。
開開門,海新見燈亮著,方紅在床上躺著,《天堂鳥》的音樂在屋裏徘徊,鳥飛得很累,喘息聲近在咫尺。海新靠在床邊上看方紅,方紅的淚凝固在眼角。“我回來了……”海新輕輕說,方紅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後背。沒任何辦法,海新明白,越湊進她,她就越會甩冷臉子,弄不好還要大鬧一通。海新隻好悄悄洗洗,然後關燈,摁掉錄音機,上床睡覺。沒承想,方紅一骨碌爬起來,朦朧中,悶著嗓子說:“把錄音機開開,誰讓你把它關
上的!”海新本想解釋,又知道她故意找茬兒,就起床開開,於是,天堂鳥緩緩地抖著沉重的翅膀,在他們頭上盤旋……
兩人沉默。
方紅重新躺下,幽幽地:“和陳情玩得怎麼樣啊?”
“你別瞎猜疑好不好。”
“海新,我媽媽上南方,跟那個牛伯伯結婚了。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她自認為找到了幸福。我弟弟在部隊,一時半時又不能回來。現在,我隻擁有你。每天,我從梯子上下來,看著滿手的油彩,心裏就想哭……我是一個學哲學的,幹的卻是手藝活兒,你做為我的愛人,束手無策,無動於衷。我在大學認識你的時候,你那時還有幾分農村人的純樸,才幾年的工夫,大城市就異化了你。你變了,變的在感情上吝嗇了,變的懂得喜新厭舊了,變的
處人圓滑虛偽了。有時,我半夜醒來,望著躺在身邊的你,我都恐懼,這是海新嗎?這是那個從安平來的海新嗎?”方紅起身,滔滔不絕地說著,像一個話劇演員在台上大段的道白。
海新無言以對,如一個做錯事兒的孩子,低著腦袋。好一會兒,他忽然覺得憋得慌,忙跑到廁所,老半天才放完水。海新害怕了,他的毛病又犯了,尿出的尿渾極了,散發著異樣的味道。
《天堂鳥》的音樂還在繼續,旋律漸弱,可鳥的呼喚聲仍舊此起彼伏。
方紅不再說話,一會兒就睡著了。
《天堂鳥》的音樂總也沒完,那鳥就一直飛著。許久,錄音機“啪”地一響,磁盤轉到了頭,終於停止了。方紅把別的音樂全洗了,錄的全是《天堂鳥》。海新睡不著,月光瀉在牆壁上,塗抹上薄薄的銀色,鑲上了一片苦澀。恍惚裏,海新猛丁發現,在牆壁上掛著一幅畫,是油畫,一隻白色的鳥在浩瀚的大海上嘶鳴,那紅紅的眼睛裏噙著一滴淚……海新迅速下床,撲到畫前,喉嚨裏火辣辣地。
廣告公司的外表進行了裝修,顯得氣派了許多。大門鑲上叻茶色的落地玻璃,樓道鋪上了紅地毯,平常邋遢的人都不敢踩上去。一向灰蒙蒙的牆壁,被噴塗的華麗起來,甚至誘的讓人想去摸。傳達室換成了接待室,三根椅子腿兒的凳子燒了,擺上了假真皮的轉角沙發。那茶幾上居然戳著幾盆青翠欲滴的花,稍稍內行的人一眼就能判斷出來,這是假的,因為太匠氣了,沒有絲毫的鮮活感。原先傳達室的師傅沒了,坐著一位兩腮抹得血一樣紅的女人。
海新進門時,被這位女人攔住,海新一愣,懷疑是不是自己走錯了單位。直到丁經理走過來,海新才意識到,幾天的出差,丁經理對公司進行了脫胎換骨的改造。
“廣告公司就得有個公司的派頭,不能和政府機關一樣。人家客戶一進來,那感覺就信任咱們,氣勢上就能壓住他!”丁經理侃侃而談。
海新沒有插話,他的直覺是丁經理在拚命裝飾自己,就像裝飾廣告公司一樣。
兩人走進經理室,丁經理指指新加的一張辦公桌,“這是你的。上級對你的任命,說話就下來。我聽羅拉講,你的廣告城策劃初稿已經完成,而且很有新意。我一塊兒石頭總算落了地,這是一樁大買賣,公司就指著它活了……”丁經理坐在沙發上,頓時陷進去一塊兒。“唉?你和羅拉怎麼樣?”丁經理掏出一顆煙悠閑地叼上,若無其事地問。
海新的心一縮,不祥的預兆把他額頭拱得一蹦一蹦:“沒什麼事兒啊?”
“海新啊,上級考查你時,對我透露一個情況。有人反映你和陳情的關係不正常……上級沒再說是誰反映的,可我覺得十有八九是羅拉。當時我放他走,你還死留他,你這叫自做自受!這年頭當官,心不能太善嘍。我和上級拍了胸脯,保你作風清白,跟陳情沒任何感情瓜葛。我是替你搪了,醜話說頭裏 你當副經理以後,頭一陣子無論如何得夾著尾巴做人。那花裏胡哨的事兒少粘。”
“我和陳情沒事兒!”海新囁嚅著。
丁經理笑笑:“我也沒說你有事啊。好了好了,談點兒正事吧,你上北京這幾天,我做了些人事手術。上頭給的人頭錢又減少了……”丁經理說著,老陶的老婆虎著臉闖進來,不由分說,一把揪住丁經理的脖領子:“你為什麼要扣我們老陶的工資,他不就是兩天沒來嗎!跟你說,不補工資,我今天就賴這兒,和你一塊兒吃啦!”
海新過去勸說:“嫂子,您別這樣……”
“沒你說話的份,你也是不是什麼好鳥。轟我們老陶卷鋪蓋回家的你算一個!”
海新堵住了嘴,在這種近似於胡鬧的廝殺中,他幾乎是弱智水平。丁經理不慌不忙,端過一碗水,“老嫂子,你一準冤枉我
了。我根本沒扣老陶的工資,而且這月還發了五十塊錢的獎金。這事兒老陶肯定沒給您……”丁經理說著把水遞給老陶的老婆。
“這老東西……”女人咬牙切齒,轉身就要走。
“你別跟老陶鬧,再說,他也不在。”丁經理背後喊著。
“他去哪了?”
丁經理想想:“一上班,有一個女的找他,兩個人走了。”
老陶的老婆臉色染得鐵青,把門一摔,跑走了,滿樓道裏都
是她咚咚地腳步聲。
海新就像看戲一樣,半天沒從劇情裏拔出來。緩了緩,對丁經理說:“您說的都是真事兒?”
丁經理笑了笑:“扣老陶的工資是真的,誰不來,我就扣。接待室那個小姐是我專門雇來盯梢的,扣的錢跟她分成。獎金確實是發了,不發,更沒人幹活兒了。我看透了,老陶這人,不會把這活錢給他老婆。回去讓他們幹架吧,不是我損,不能讓他們總折騰咱。”
“老陶是和一個女人出去了嗎?”海新好奇地問。
丁經理哈哈大笑,笑嗆出眼淚:“是他的一個客戶。”
海新搖搖頭:“這可是說不清的事兒?!”
“現如今,越說不清楚,越有意思。一旦說清楚了,就一碗白開水了。”
海新對丁經理服氣了,他想,方紅說學哲學的,遠不如丁經理看社會那麼深刻。在人事上,多麼棘手的問題,他能用解放前“混混”的辦法去解決。丁經理是把複雜的事兒簡單地辦,簡單的事兒複雜地辦。嚴肅的事兒滑稽地辦,滑稽的事兒嚴肅地辦。虛偽的事兒真誠地辦,真誠的事兒虛偽地辦。
海新走進辦公室,見屋裏坐滿了人。大家插科打諢,百無聊賴。丁經理用考勤把人像羊一樣拴在公司裏,卻沒有辦法讓這些人擠出奶來。海新一露麵,大家鴉雀無聲,默默地看著他。一個副經理的頭銜就把他和這些人隔開了。海新有點兒不自然,坐下,打著哈哈:“我成收音機的開關了,你們接著說呀。”大家麵麵相覷。海新為了打破尷尬,主動講了一個小笑話:“有個治藥廠的副廠長,夢寐以求想當廠長,所以很反感副字。一天,秘書送來新搖的宣傳廣告,請他來審定,他見最後一句裏有個副字,條件反射,揮筆一畫,把副字給刪了。等宣傳廣告出來,哪句話就變成了:此新藥無任何作用。”海新沒聽見笑聲,他懷疑自己走進一座倉庫。
牆角有人小聲說:“這次廣告城有我們的活兒嗎?光閑呆著都把人弄廢了。”
海新沒說話。
又有人插話:“你當副經理了,我們跟你幹了那麼久,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吧。廣告城是一個肥差,大家都掂著蹭點兒油水。幹廣告的,哪有像我們這混吃等死的。”
王滿晃晃蕩蕩地進來,驚詫地:“怎麼啦?人到的這麼齊?咱們公司是不是解散,你們都來領散夥費來了?”
憋了一會兒,屋裏的人倒是被王滿這句話逗得“嘎嘎”地笑了起來。
二
海新不能再辦公室呆了,出門朝公關部方向遛達。他想拉走陳情,找個地方,哪怕還是曾經去過的那個倒黴咖啡廳。從北京回來,海新腦海裏總閃現出中山公園的那個長吻之夜。
在走廊,海新夢幻般地碰見了陳情,也許是心靈上的一種默契。陳情穿了一件她愛穿的黑色裙子,領口開得很低,露出白皙
的脖子,黑白相間,黑到了及至,白到了頂點,就產生出一種讓人旋暈的審美效果。“海新,我找你,你跟我走。”陳情低低地說,然後做出若無其事地樣子,從海新身邊掠過。陳情在公司對海新都極為隱蔽,可往往一出去,她就會判若兩人。
陳情先走出公司的大樓,海新磨蹭了好一會兒,覺得把公司人的眼睛卸的差不多了,才敢閃出大門,就這樣,他還感到門口那個女的用目光賊了他一眼。陳情在一個路口等他,黑裙子在馬路中間顯得格色,海新慢慢跟了過去。他頭一個預感,總覺得有人在跟蹤他兩,他後背上落滿了眼睛。陳情回了一下頭,嫵媚地朝海新綻開笑靨,又往前蹬。轉了好幾遭,陳情把他帶進那個高層。沒走電梯,海新聽著陳情的腳步聲,一層一層地攀。記不清是第幾層了,腳步聲消失了,海新緊爬了幾步,見陳情打開左單元的房門。陳情剛一進去,海新像貓一樣竄了進去。
無疑,這就是陳情的家,也是她和羅拉的家。海新從來沒上這裏和陳情約會過,海新除了對羅拉心有餘悸以外,還有的就是心理障礙,看到床,就會聯想陳情和羅拉做愛。所以,陳情提了好幾次到她家,海新都搖頭拒絕了。反過來,陳情要上他家,海新也沒應允,他怕陳情來了以後,自己無法調動情感,方紅那隻天堂鳥會在滿屋裏碰撞,摧毀一切他與陳情的溫馨……
房間太漂亮了,地上鋪著綠色的地毯,如草地。滿牆是形形色色的畫,海新被那種天馬行空放蕩不羈的風格所吸引,他不必陳情介紹,就猜出是羅拉自己畫的。羅拉在繪畫上是有天才,思維方獨特,黑白顛倒,攪亂你整個視覺。屋裏有一排轉角沙發,一台20彩電,一架錄像機。在寫字台上擺放著一張陳情和羅拉的合影照,羅拉神氣活現,極為放肆地把手搭在陳情的肩頭,笑紋中隱藏著一種殺機。海新躲開視線,他無意識看到床,一張碩大的床,一個長長的單枕頭,床的中間塌下一個坑兒,那桔紅色的床單皺巴巴的。海新痛苦地想像,羅拉怎樣在床上拚命蹂躪陳情,陳情又如何發出絕望地呻吟。海新的心被幾百把鋼刀戳得鮮血淋淋,他閉上眼睛,後悔不該跟陳情上這裏來受折磨。
“你喝中藥湯嗎?”這時陳情端著香噴噴的咖啡走過來。
海新一愣。
陳情淺笑著:“你不是往咖啡叫中藥湯嗎。”
“喝,那玩意兒刺激人。”
海新看見陳情換了一身雪青色的休閑式的裙子,裸出光滑的後背,那前胸被構勒的十分豐滿,繃出的曲線,令人心馳神往。
“你能不能挨著我坐一會兒?”海新伸出手。
陳情順從地靠在海新的身邊:“你上回說想看美國心理分析電影《碎片》,我從電影公司那給你弄來了。挺有意思的,一個旅店的男老板,通過錄像機來窺視房間裏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以滿足自己透視別人隱私的欲望。不太長,不到兩個小時。”陳情從電視機底下的櫃子裏拿出盤錄像帶,嫻熟地塞進錄像機裏。“放心,羅拉說今天他不回來了,陪客人去海邊兒。”陳情扭過臉,對海新輕鬆地說著。
“我從來不相信他。”
“他不會出賣我吧?海新,我和羅拉談了一次,關於離婚的事兒。出乎預料,他挺鎮靜的,但沒有吐口同意,說了一大堆愛我的話。不知怎麼的,對他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感情牽連……我可憐他,可我的眼光裏已經沒有他,而全都是你……”陳情起身,輕盈地跑到窗前,把窗簾拉上。於是,愛的帳子漫了上來,屋裏暗下來,陳情的目光越發顯得風情。她慢慢靠近海新,又慢慢擁到海新的胸前。
海新衝動地抱住她,無數個信號在他腦子裏交織。他明白,苦心經營的大堤今天要玩懸兒,那胳膊在篩糠,占有陳情的欲望燒遍了全身。他撲倒陳情,情急中用嘴唇尋找著陳情的嘴唇,可碰到的恰是陳情的下巴。海新整個方寸都跑到爪哇國去了,魂飛魄散,六神無主。
“陳情,我堅持不住了……”海新喃喃著。
“海新,你放鬆,別繃著。你就想怎樣愛我,想咱們中山公園的那個長夜……”陳情吻著海新,手在摩挲著他的頭發。
海新這時不敢動作了,他害怕,怯弱之極。除方紅以外,他沒有與任何女人做過愛。和陳情的感情拖了這麼久,可從未涉過那條界河。他腦子裏的蒙太奇是方紅的眼睛,是她那雙塗滿油彩的手,然後是羅拉的眼睛。方紅的眼睛流著淚,羅拉的眼睛流著血……陳情扔掉了她的裙子,灰暗中隱約著一道白影,緊接著那滾燙的身體貼在海新的身上。海新咬牙抗著,屏住呼吸。陳情投入地吻著海新,一久,海新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