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終於象看馬戲一樣,瞅見了精彩場麵, 不由自主地歡喜起來。
春天的風刮在臉上,刺癢癢的,煽出一種浮躁。
海新蹬著自行車,兩條腿像灌了鉛。家, 這對於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來說,就如同鳥的暖巢。 每個男人回家時都有歸巢意識,憧憬著夫妻的溫馨,可能是擁抱,或者幾碟小菜, 一杯熱酒,還有能灌滿全屋的貼己話。 可現在等待海新的卻是空蕩蕩兩間房子,推開門毫無生氣,關上門,也跟死囚一樣。 海新路過自己團湖,遠遠凝視著親手設計的廣告城,癡癡站了許久, 夜帳子漫了上來,整個廣告城五光十色,明與暗,虛與實, 遠與近,動與靜,構成一個多彩的世界。 海新放縱地把自己沉浸在這霓虹般的燈界裏,讓浮躁渲泄出來。
回到家,海新打開音響,聽那首排蕭曲《天堂鳥》。 瞬間那蕩滌人心靈的樂符便在屋裏蹦來蹦去,海新蜷在沙發上, 象一隻疲倦的貓。這盤磁帶還是方紅臨上珠海前買的, 說排蕭曲特別有魅力,能讓你哭,而且哭得很深刻。然後, 方紅把海新擁在懷裏,用一隻手撫摸著海新的脊梁, 另一隻手擰開音響,於是滿屋子飛著天堂鳥。海新撩開方紅散下的長發, 看見她那明亮亮的眸子,火燙燙的嘴唇。 當兩個人隨著天堂鳥飛累的時侯,方紅真的哭了,她說,我走後,你要想我的時侯, 就聽這盤《天堂鳥》。
磁帶放到了頭,屋裏一片死靜。海新從沙發上站起來, 他摸了摸臉頰,感到有些涼,原來是掉淚了。
一整夜,方紅沒來電話。最使海新沮喪的是, 他隻知道方紅的公司電話,而不知道方紅住處的電話。 方紅去珠海一年多了,海新多少次催她告訴住處的電話,方紅總是回答, 住處搬來換去的沒辦法,等住處固定了,再說吧。所以, 海新隻得被動接方紅的電話,不知道她從哪打來,也可能是飯店, 也可能是街道上的電話亭,甚至有一次是在女友家的廁所裏, 利用人家的掛式電話偷偷打的。海新想不通,上帝為什麼這樣懲罰他。 陳情一走就是蹤影皆無,連個信兒也沒有。他曾企盼王滿能再透露些什麼, 可王滿告訴他,陳情的家裏對廣告公司的所有人封鎖消息, 尤其是你!緊接著,方紅又去珠海,信誓旦旦,可沒幾個月的工夫, 就成了斷了線的風箏,手裏雖然攥著線, 可風箏已融化在天空中……
方紅一夜沒來電話,海新也一夜沒合眼。
清晨,海新又放了一遍《天堂鳥》,他憑感覺, 料定方紅在那頭一準出事了…… 太陽在春天裏顯得大,而且紅,象一個熟透的桔子。
走進廣告公司,海新迷迷澄澄的就被丁經理拽到經理室, 火燒眉毛地:“海新,你那個服裝電視廣告創意出來了嗎? 人家客戶正在你辦公室裏堵你呢?”海新耷著臉, 他還記著昨天丁經理那句傷他的話,海新的自尊心跟彈簧一樣, 誰碰一下,就蹦得好高。丁經理摸他的脈,一摸一準, 臉上綻滿了笑漪:“昨天全怨我,你視方紅如生命。我這滿腦子全是錢了, 你那生命的東西太少了。可眼下這客戶大眼小眼的瞅著咱, 你把你那生命先撂一撂,公司可指著你扛招牌呢! 我把你副經理的任命又報了上去……”海新惱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拿提副經理的事兒象逗蛐蛐一樣逗我,我煩這個! ”丁經理一時語塞,如同唐僧念咒失了靈。海新沒再理他, 匆匆走出經理室的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王滿獨自在屋, 他神秘地對海新笑了笑:“陳情通過回國的朋友,給你捎來一樣東西。”說著話, 遞給海新一個盒子。海新迫不及待地打開,驟然怔住了:是一個精致的木馬。 王滿看罷不解:“送木馬是什麼含義?”海新低下頭, 喉嚨酸酸的說不出話來。 那一個在北京的雨夜,那一首《牽手》的旋律, 那一句愛的承諾,那一吻所銘刻的情痕……都是在木馬上完成的。
三
整整一個禮拜,方紅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海新天天恍惚在夢中。服裝廣告的創意雖然客戶通過了, 可拍攝的時間因為海新已經拖了幾天。丁經理對海新硬也不是軟也不是, 急得滿嘴起了一層小白泡,以至於他在走廊裏來會亂走, 時不時吼著:“方紅,你他媽不是個玩意! ”海新不定什麼時候會抽冷子過來,紅著眼絲,瞪著丁經理,丁經理立馬溜走了。
海新想的明白,已經失去了陳情,不能再失去方紅了。
春寒,剛凍開的湖水又結上一層薄冰,讓太陽一照, 亮景晶的,如鑲上了白玉石,把整個城市裝飾得豪華起來。
海新出門就被凍了回來,又套上一件皮夾克, 他下意識地想起方紅。那天,他和方紅去北京,被寒流困在那裏。 方紅怕海新感冒了,便拉著他到西單商場買了這件皮夾克, 當場讓他穿好,頓時海新周身暖融融的。海新穿上皮夾克, 就如同方紅用她的身體滿滿當當地抱住了他,女人的溫馨漫了上來。 海新不敢多想,騎上自行車,往電影廠的攝影棚蹬去。 當海新路過團湖時,太陽被寒氣吸得隻剩下一團紅球,於是, 白玉石的冰麵上,嵌著一粒瑪瑙般的亮點,玲瓏剔透, 把海新看驚呆了,隻覺得自己在大自然麵前顯的渺小, 幾天來被方紅所牽扯的情緒釋放了出來。
走進攝影棚, 海新看見幾個女孩子正站在燈光下試服裝,蒙了彩片的燈光罩出一種風情,給女孩子們也朦朧了美麗。 那西洋紅、深淺棕、土黃、青蓮紫、酒紅、 黑等流行顏色使得棚裏籠滿了魅力。舞美師在天幕上裝飾了個太陽, 顯得挺逼真。丁經理湊了過來:“海新,整體感覺怎麼樣? ”海新不禁皺皺眉:“這誰讓來這麼多人的? ”丁經理壓低了聲音:“是客戶的意思。海新,大框架還是你的,就這麼拍吧。 反正客戶滿意就行。“海新沉著臉,朝遠處的客戶擺擺手, 客戶跑到近前,是服裝廠的廠長。 海新指著那幫女孩子:“不是創意要宣傳你們太陽牌服裝的影響嗎?叫這麼多漂亮的女孩子來, 觀眾都盯著她們的臉蛋兒了,誰還顧太陽牌兒的廣告啊? ”服裝廠廠長眨眨眼,“大部分是我們廠出類拔萃的, 不也顯示出我們廠職工的風彩嗎。”海新插著腰:“我創意這個廣告, 是突出你們太陽牌!太陽牌打響了,就算我成功了,你也賺錢了。 要宣傳你們廠職工的風彩,那是另一個廣告的事。 ”服裝廠廠長尷尬了半天,看看丁經理,丁經理剛要張嘴, 海新一揚手:“廣告創意砸了,我賠償經濟損失!”
海新走到現場導演旁邊:“就按照我的創意拍。 ”他掃了一眼那幫女孩子,“哪個是你請來的模特? ”導演朝角落喊了幾聲:“於歌!”有人答應著, 一個高個的姑娘移入海新的視線,她穿著一身牛仔服, 束著一顆被時光淡忘了但卻很美麗的大辮子,光潔白皙的臉掛著羞澀,有種若即若離、 朦朧莫測的美感,即能給每個男人留下浪漫的聯想, 又能產生某種焦慮。她神態疲勞,對周圍的一切又漫不經心, 這使海新從她那份懈怠和安祥中捕捉到靈感。於歌沒看海新,低著頭。 海新對另一個穿黑上衣、酒紅淺格短裙的女孩兒說:“把衣服脫下來, 給於歌。”女孩兒不情願,海新瞪著眼:“你快點呀!”
整整拍了一天,在場的人都滿意了, 唯有海新象泥塑一樣沒任何表情。
服裝廠廠長繃著臉,對丁經理不滿地:“這挺好的了, 他還折騰什麼!我滿意了,給你掏錢就是了。”
丁經理笑笑,然後故意不睬海新,陰著眼睛過去, 對現場導演揮揮手:“就這樣吧,收機。”
周圍的人都鬆了口氣,頓時,棚裏亂糟糟的。
忽然, 海新興奮地對現場導演大聲喊道:“把機器拉到湖邊,搶落日的景,越快越好!”說罷, 他拉著於歌就往外跑,把所有的人弄得懵懵懂懂。
一輪碩大的夕陽,旁邊鑲上金輪,洋溢著貴族氣派。 湖麵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侵入,使得紫氣微微, 七色升騰。於歌一個充滿誘惑的背影,那長辮子已經散開, 黑瀑布瀉下來,隨著款款的腳步,搖出了萬種風情。 於歌朝落日走去,黑上衣映溫柔了,酒紅的短裙襯優雅了,她驀然回首, 燦爛的一笑,廣告歌曲響起:“披上太陽這美麗的霓裳!”
現場導演激動地差點兒暈過去,忘了喊停機。
在場的人醒過味兒,拚命地鼓掌。
服裝廠廠長看傻了,丁經理搡了幾下, 才把他從仙境裏拽到路地上。廠長歡喜若狂,猛地把手一揮:“海新有功, 於歌也大放光彩,所有人都陪著,去喜來登飯店,我請客!”
丁經理也喜氣洋洋,喊著:“海新呢!海新呢!”
海新這時,早騎著自行車,晃晃蕩蕩的走了。
不想回家吃晚飯,海新不知不覺地來到伊川咖啡廳, 他找個地方坐下,原先他和方紅坐過的位子, 有一對金童玉女般的情侶占上了,殘餘的黃昏把這兩個人點綴的格外浪漫和飄逸。 海新默默用回憶分解著自己,忽是方紅,忽又是陳情, 疊著畫麵,他深知已經陷入誤區,而且從一個誤區出來, 又走進另一個誤區……
突然,海新的回憶被一個女孩子的身影破壞了, 他看見於歌與一個高大的男人說說笑笑闖了進來。
半夜,海新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 他第一個反應是方紅打來的,忙抄起話筒:“你出什麼事啦?! 害得我天天跟行屍走肉一樣……”
果然是方紅,她在電話那一頭咯咯地笑著, 象撞響了無數粒銀鈴:“海新!你能想象的到嗎,我去了趟澳門, 痛快的玩了幾天,居然賭了一次,而且贏啦!喂, 我給你買了件打褶襯衣,很考究,你穿上,最能說明個性和品位的價值……”
海新的喉嚨很酸,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啦?”
“沒事……”
“你還聽《天堂鳥》嗎?”
海新回手摁了下鍵子,天堂鳥慢慢在飛, 翅膀艱難地抖動著,“方紅,我想你……”
方紅在那頭突然哽咽著:“海新,坦率的說, 跟你在一起的時侯,我常想離開你,因為我太熟悉你了, 我是個愛新鮮的人。離開你到珠海,正是怕失去你。現在,我很孤獨, 我那一團生命的火好象要熄滅……”
“方紅,回來吧?”
天堂鳥的音符消失了,屋裏頓時沒有了生機。
“不,如果我這麼回去了,就說明我被這個時代淘汰, 就羞恥了我方紅的名字。我要把自己焊在這個時代, 別人有的我得有,別人沒有的我也要有,我要讓珠海每十個人, 就有八個知道我方紅!”
“你離開了公司?”
“我現在正找工作,你能不能再給我電彙三千塊錢來?”
“彙哪呀?”
“彙我朋友那, 你記下地址……”方紅熟練地說出一個地址,“別擔心我,可能到老的時侯, 再回顧現在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浪花,撲哧一笑的事兒。 ”方紅的口氣瞬間又變得自信起來,一副頤指氣使的語氣。
海新覺得渾身發緊,那一顆心在被刀割, 天堂鳥的翅膀也在淌血。幾天來,他冥思苦想的方紅,從打電話起, 就一直在講自己,而沒問過他一句。
“海新,我是借的電話,放了啊。”
電話的盲音,嘟,嘟,嘟,象天堂鳥在空中嘶鳴, 短促而又悲憤。海新就這麼舉著話筒,權把那盲音, 當作是方紅的呼喚。
人是那麼輕而一舉地改變了自己。 在海新和陳情沒出事兒以前,方紅生活得極有規律性,哲學常常使她很深沉, 很少喜形於色。海新和陳情的緋聞一曝光, 方紅就變得象發高燒的病人,離她很遠,就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海新也好象從籠子裏飛出的鳥,願意怎麼想就無所顧忌地表達出來。 說真話要比說假話舒服的多,活的也不那麼窩囊了。可在籠子裏關久了, 又懷戀籠子裏等人喂食的那份寄托……
迷迷胡胡的睡著了,海新看見那位叫於歌的女孩兒, 在落日襯托下那燦爛的一笑, 眸子被餘輝染得輝煌……海新悸靈靈醒了,他揉揉眼,覺得太荒唐,明明接了方紅的電話, 夢裏卻遇到於歌。這時窗戶蒙上一層淺白, 海新讓天堂鳥飛了起來,方紅又回到屋裏,兩個人默默相視,海新眼眶潮濕了……
四
太陽牌兒的服裝廣告播出以後,收視率極高。
丁經理告訴海新,服裝廠廠長在喜來登飯店請客。 海新一搖頭:“還是老規矩,應酬的活兒歸你,隻管創意和製作, 坐那喝酒受罪。”丁經理拍拍海新:“方紅有消息了? ”海新點頭,沒再解釋。丁經理笑笑,“去坐坐,權當散散心, 再說,於歌也想見你。這次她可成明星了,走在街上, 周圍都跟著不少人。”海新想起昨晚那個夢,臉上下意識泛起紅潮。
喜來登飯店的二樓,有一排豪華而悠雅的餐廳。
海新坐在那裏,很是不自在, 他不適應眼下懸暈的高擋次消費,說不上厭惡,從上大學喜歡建築設計以來, 他就全身心的投入到事業氛圍裏,而從未動搖過。方紅和他一見鍾情, 也是兩人有著共同的追求。曾幾何時,在一個立夏的子夜, 方紅猛地熱吻了海新,把他的頭攬在胸前,婆挲著他, 喃喃地說:“你知道羅素嗎?他是英國的哲學家,他講過, 越有文化的伴侶,越不能白頭到老共享幸福。我們要與他的理論搏鬥, 不要拜金,不受誘惑,清淨一生,愛到瞑目。”沒想到, 方紅經受不住拜金的誘惑,出走珠海,而海新依然信守當初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