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於歌在海新對麵,靜靜的表情,偶爾對海新綻出笑靨, 笑得很有韻味兒,透著純淨。

服裝廠廠長慷慨的叫來滿桌佳肴,他躊躇滿誌, 從眼睛裏溢出擁有財富後的矜持。除了海新, 每個人都喝得麵若桃花,於歌讓男人們灌得趴在桌上。 丁經理不失時機地和服裝廠廠長繼續拉廣告,提出要拍係列的設想, 服裝廠廠長滿不在乎地掏出支票本,立馬撕下一張。海新不聲不吭的離開餐廳, 走到一層的前廊,那裏有一排沙發, 他意外地發現於歌已經坐在那,戴著“隨身聽”,幽閑自在,先前在酒桌上的醉態全無。 海新坐在她身旁,於歌可能被音樂所左右,如醉如癡。 海新情不自禁地欣賞著這個獨特女孩子, 從窗戶折射一縷柔光打在於歌的臉頰,使她有種雕塑美,一雙眼睛蘊含著深刻的故事, 黑色的衣服罩出她修女的感覺,散發著聖潔,典雅。有好久沒感受到女人的氣息了, 海新碩大的心靈裏一直空空的。他從於歌的某種感覺中找到陳情的情蘊……

於歌摘下“隨身聽”,象早已發現海新一樣,轉過臉, 星眸一亮:“你一直在看我嗎?”

海新有些慌亂,點點頭:“你確實很美……”

“隻有你沒喝酒,是不是從來沒喝過?”

“我不能喝酒,而且我不喜歡別人強迫我喝。”

“當一個人別人不敢強迫他喝酒的時侯,說明他擁有了地位。我知道自己不行……”於歌沒有哀怨,“也就一年吧我也會行的!”“你那麼自信? ”海新又覺得於歌有方紅身上的影子。“自信能使女人更有氣質,變得更高雅, 而且能改變不利的地位。沒有男人不喜歡自信的女人。”海新感覺到於歌年齡雖小,但悟性很強, 說話的語態不裝飾,不偽裝,自然中包藏著人生很多內含。 於歌的哲學比方紅有女人味兒。

“你在什麼單位工作?”海新問。

“你對我感興趣?”於歌歪著腦袋,鄭重其事地問海新,不像是調侃也不像是天真。                            海新愣住了,沒說出話來。

於歌淺淺一笑:“我在電話詢問台,不知道哪的號碼, 盡管問我。你家有電話嗎?”

“331414,號碼不太吉利,舌頭大的讀起來, 聽著總象是要死要死的。”很少開玩笑的海新居然也玩笑了一把。

於歌站起來,“我會給你打電話。”說著,就走, 隻留給海新一個好看的背影,那條大辮子一甩一甩的,象隻手, 在跟他擺動,道著再見……

海新的眼裏有了色彩,心裏有了感情的知覺。

又好幾天沒接到方紅的電話了。

海新浮躁極了,他想到珠海去一趟, 可又忙著拍太陽牌兒係列廣告,昏天黑地的。他和於歌在一起, 但從未再深交談,變得很陌生。每次拍完,海新都默默的走開,回家, 聽任天堂鳥在屋裏飛翔,他孤獨,受不了,急忙找出電話本, 想跟朋友們派譴內心的苦悶。從頭翻到尾,平常高談闊論的不少, 可真的要找一個傾吐的人,卻沒有。海新感歎, 現在生活越來越舒適,現代化的節奏也越來越快, 人們在商品社會裏忙碌著尋找各自的位置, 但隨之而來的是人與人的感情淡薄了生疏了防範了,那種親情般的無拘無束的交流越來越少。 嘴上熱熱鬧鬧,轉過身就罵娘。

一到公司,海新就憋氣,無緣無故地發了幾次火, 嚇得平常吊兒郎當的老陶不敢再吭氣。王滿提醒他, 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脾氣越來越糟。可剛冷靜下來,丁經理又跑來擠壓他, 讓他吐血也得把太陽牌兒係列廣告拍響了,再賺一大筆錢。 海新的火又頂到腦門子:“我不拍了!我明天就去珠海! ”說完扭頭就走,弄得丁經理似曬在湖邊上的魚,直翻白眼。 老陶不失時機地敲一下鏟子:“官不大,脾氣不小。丁經理, 您好歹也是公司一把手,這年頭,沒權威,就等於船沒帆,弓沒弦, 將軍沒兵,商人沒錢……”丁經理一板臉:“你哪那麼多廢話! ”話還沒落地,也背著手走了。王滿晃著腦袋:“太精彩了, 簡直就是喜劇小品啊!”老陶的臉象豬肝一樣。

海新回到家,房間裏空蕩蕩的,如一個廢棄的倉庫。

突然電話鈴聲叫起,海新忙舉起話筒, 是丁經理打來的,語調失去了往日的穩重,半天也沒說出個子醜寅卯, 大意是希望他千萬別意氣用事兒,一去珠海, 這邊兒的黃瓜菜就涼了。最後叮囑他創意時要想方設法多賺錢,拜托了。另外, 於歌剛剛出道,錢也少給。海新惱怒了:“你就認識錢。 我明天就去珠海,明天就走!”海新剛放下話筒,鈴聲又響起, 海新不願意聽丁經理赤裸裸的賺錢經,可又怕是方紅打來的, 猶豫片刻再去接,他愣住了,竟是於歌的聲音?!

“看出你這幾天心境不好,從我見你第一麵, 你就憂鬱。今晚咱們唱卡拉ok怎麼樣?”

於歌的聲音在電話裏有一股特殊的魅力, 象過濾的金屬,亮晶晶的,質感強,而且有彈性。

海新有些遲疑,“我從沒唱過……”

“你得學會釋放情感,懂嗎?”

“釋放情感?”

於歌輕柔的笑著:“每個人都在戴麵具, 釋放情感就是把你的麵具摘下來,還原你本來的麵目, 讓別人能看清你自己,讓你自己也能看清自己。”

“我去。”

海新放下電話,他坐在沙發上,想安靜自己紛亂的情緒。 從陳情事件以後,他把女人的詞彙在字典上取消了, 隻留下痛苦兩字。沒想到於歌那麼隨便的就把女人的詞彙恢複了, 而且如此清晰。

夜風暖了,濃了,灌在胸口上讓人有些醉。

海新來到事先約定好的卡拉ok廳,抬頭看了看, 名字叫情島,透著溫馨。他左右找,沒發現於歌。海新開始不自在, 覺得有些荒唐,於歌一個電話,自己就屁顛屁顛的來了, 好象是尋花獵豔的情場賭徒。海新一慣愛自責, 他把這當做清白人生的手段。在等於歌的時間空白裏,他想自己為什麼會來? 是方紅走了半年多,缺少女人所產生的孤獨?他搖搖頭, 陳情一走就等於拽走他半片心, 剩下方紅又毫不留情地填死了他的五髒六腑,別的女人是擠不進來的。那麼, 於歌為什麼能牽動他的心呢?

他悟出, 自己的孤獨是與這個萬花筒般的社會有著阻隔,他渴望的那種人際間的感情被金錢腐化了。情感儲存久了, 也會爆炸,於歌就是導火索,她那句麵具的話刺痛了脈搏。 想到這,倏地,那一雙充滿內容的大眼睛在他眼前疊出……

“你戴麵具了嗎?”

耳畔隨風飄來一個甜潤的聲音,海新轉身, 一張漾起無限笑容的麵孔映入眼簾,海新有許多話一起湧在心裏, 卻又哽在了喉頭,於歌站在他麵前,披著一件黑色的風衣, 臉上皮膚潔白光滑,叫月光映得星星點點,把臉罩出聖潔的輪廓, 海新不禁僵主了,他認為陳情站在他的麵前,眼眶頓時潮濕了, 往事如煙。於歌沒有動,任憑海新的情緒流淌。老半天, 海新才緩過神來,但那癡癡的樣子還沒散去。

“你怎麼了?”於歌不動聲色。

海新不好意思,敷衍著:“你這種打扮跟修女一樣, 有宗教的感覺。”

“我沒想到你也會恭維人,就是有點兒生硬。走吧, 你該釋感情了。”於歌上前拉了一下海新, 那手的接觸把他引回過去,方紅就是在瞬間,與他粘聯上,碰撞出情緣。

這情島卡拉ok廳是個地下室,一條長長的甬道, 牆壁上畫滿了五彩繽紛的圖案,都是情侶的造型。 海新和於歌散步式的走著,一團團潮濕但又夾雜著浪漫的空氣撲麵而來, 熏得海新心神不定。“這的老板很會做廣告, 把沒用的甬道充分利用起來,讓每個進來的人,先感受到一種氛圍,然後坐在裏麵, 就認頭花錢,還會高高興興的走,再過甬道, 又能使每個人留下甜蜜的回憶。下次,情侶約會,都想再上這來。”

於歌笑著,“那咱們下回再上這來嗎?”

海新一怔,沒說出來話。

進了廳裏,海新發現裏麵很講究,裝璜得也豪華。 海新和於歌被一位女招待引進裏間。這是火車座式的沙發, 海新有些後悔了,就跟進監獄一樣,光線朦朧, 他差點兒碰到一個女招待身上。自打海新到廣告公司,哪回陪客戶到這地方玩兒, 都是丁經理的任務,好幾次,丁經理分不開身,求海新去, 都被海新崩回來,氣得丁經理暈過去幾次還吐過一次血。 海新和於歌坐下,女招待在小桌點上一根蠟燭, 頓時,小桌上彌漫著溫馨。燭光映在於歌的眼下,額前灰蒙蒙的, 但她的臉卻顯得很白,連那細小的脈絡都依稀可見。

“我很想知道方紅是個什麼樣的人? ”於歌突然冒出這句話。

海新發現於歌的臉色白得有些異常, 象黎明前的山脈頂端浮現出來的魚肚白顏色,透著清瑩和爽氣。

“她漂亮嗎?”於歌發現海新在欣賞她, 便用問話來擾亂海新。

海新不知怎麼回答,他安靜地看著於歌,恍惚中, 特別象是和陳情在一起。這一陣子的孤獨消融了,他悟出, 自己骨子裏是這樣離不開女人。女人是家,是男人深處的家。 世界真寂寞,而唯有女人解脫男人孤獨的鑰匙。

“聽說還有個叫陳情的?”

“你還知道多少?”

於歌嫣然一笑:“沒想到你還這麼風流多情,請問, 你還認識多少女人?”

海新真想撫摸於歌那青春般的臉, 他絲毫沒有計較於歌的調侃。盛開的花那樣滋潤、豔麗, 它搖擺的神態鼓動你伸出手去摘。

女招待遞過來一本歌單,於歌給了海新,海新接來, 翻了翻,尤如翻天書。此時,海新覺得自己離開了這個時代, 這一切都那麼陌生,而自己又在從事著最先進的廣告業, 那麼矛盾,那麼不協調。“唱一首吧?”於歌歪著頭。 海新終於從歌單後麵找到一段, 是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中“迎來春色換人間”。海新五歲時,愛聽戲匣子裏唱戲,總哼哼唧唧的。 沒想到,在安平縣城的一次元宵晚會上,鄉鄰們一起哄, 海新他疊把他抱上台,海新一唱就是滿堂彩, 縣長還送給他一個大獎狀呢。上大學,在大學生文藝會演的舞台上, 又靠這段把海新的名字在全校打響。

海新把歌單還給於歌,抱歉地:“我真不行。”

廳裏的人都盡情地唱著,唱得雲山霧罩天昏地暗, 唱得無拘無束痛快淋漓。於歌唱了一首英文歌《卡薩布蘭卡》, 韻味極濃,把廳裏的人都吸引過來,情不自禁的鼓掌, 於歌朝四周點點頭,看出對這些已經司空見慣。有幾個湊過來, 遞過本子請她簽字,認出在電視裏見過, 一個女孩兒就穿著太陽牌兒的服裝。於歌顯然很興奮,也矜持起來,與他們交談著, 把海新晾在一旁。過了好一會兒,於歌一拍腦門,歉意地湊過來, 笑著對海新說:“失落你了,我本來讓你釋放情感, 我倒釋放出來了……”她說著又笑起來,一斜身子,那長發跑到她胸前。

於歌幾次央求海新唱歌,海新也幾次想唱, 但都未敢張口怕再失去自己的尊嚴。幾經折磨,他還是果斷拿起話筒, 自信的麵對屏幕,唱出了“穿林海,跨草原,氣衝霄漢。 ”海新唱得十分投入,讓那種奔放的感覺宣泄出來, 每一個毛細孔都興奮地張開,他陶醉之極,忘記了纏繞的孤獨和陌生。 大家為他鼓掌,於歌激動地攥住海新的手:“沒想到你唱得那麼好!”

海新在釋放情感時,也釋放了孤獨。

他回到家時,見丁經理坐在樓梯上,耷著腦袋。

“你在這幹什麼?”海新納悶兒地問。

丁經理霍地站起來:“你還問我?你電話裏說要去珠海, 公司不就得泡湯了!”

海新把丁經理領進屋裏,兩人對坐著。

“對不起……”海新說。 他看到丁經理的頭發已經抽出白絲,原本豐滿的臉也瘦得隻剩骨頭支撐著,顯得架架楞楞。  丁經理憤怒地:“海新,你以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啊。 現在也會刁難人,擺架子了。現在說真話難,假話遍地都是, 便宜的連手紙都不如。說真話容易得罪人,這說假話是在害人。 真話說給假人聽,等於廢話,真話就得說給真人聽。 我說幾句真話,說給你這個真人聽。你是不想當官了,丟掉了框框, 才變得敢這麼放肆,對不對?”

海新點點頭。

丁經理站起來, 整個表情恢複了他慣有的尊嚴:“你以為當官的就想說假話?誰想說假話誰是王八蛋! 我丁文化說假話是被逼無奈,不說假話這頭兒就當不了,懂嗎? 可你海新拍拍胸脯,我丁文化是不是說真話的人?海新,我要讓你當官, 我給你端來苦藥湯,叫你喝,讓你嚐嚐這滋味兒……”

半夜,海新朦朧中聽到電話鈴聲,慌忙接到手, 他冷丁聽到了陳情的聲音,“是海新嗎?”海新忙回答:“陳情, 你在哪裏?”陳情的聲音十分清楚,就象是在隔壁打來的。 “我在加拿大。我想你……我實在忍受不住了……”電話突然斷了, 海新一直等,直到天明,再也沒有電話打來。

望著窗外的乳白色,海新有些相信這個電話號碼的災難, 想起與方紅那次不愉快的爭吵。海新推開窗戶, 迎進一陣沁人的晨風。

一上班,海新就把王滿拉到一旁,“求你一件事兒, 你無論如何幫幫我。”王滿忙問:“出什麼事兒了? ”海新紅著眼絲兒說:“你替我打聽一下陳情在加拿大的地址。 ”“她沒給你來信?”海新搖搖頭。“昨晚,她給我打來個電話, 我半宿沒再睡。”王滿爽快地:“好吧,你也夠落魄的, 一個女人在珠海,一個女人在加拿大。不如我,隨便到哪個地方, 都會有我喜歡的女人。”王滿打著哈哈走了。海新想起了什麼, 慌張地追過去:“王滿,電話局有熟人嗎? 把我那該死的號碼給換一換。”王滿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