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新一直躲著王滿,他不願意介入這項活動, 涉及到王滿承包,就涉及到大家都敏感的分紅。海新寧肯不拿一分錢, 也不願意讓人指著後脊梁說三道四。即使這樣, 陳經理已經指桑罵槐地說海新,既當婊子又立牌坊。 王滿笑他意識像農村的老地主,舊的已經不能再舊了。海新一笑了之, 說:“你說我像什麼我都不參加,我不想逮不著狐狸還得惹一身騷。”
在決賽時,王滿說:“這回你得出麵了, 電視台是你聯係的,你不去,導演不定切得鏡頭亂七八糟。 幾位廣告專家又是你請來的,你不照應,專家挑你的刺兒。陳情拿的錢, 明擺著是你的麵子。初賽、複賽你不參加,陳情就埋怨你了, 決賽你再不露麵,我無法麵對人家陳情。你可答應, 說你和陳情最後上台頒漿。另外,這回有一出好戲,你不看也會終遺憾。 ”海新並不追問,他知道王滿總愛欲擒故縱, 勾你伸脖子讓他套。王滿見海新無動於衷,有些堅持不住:“真的, 會讓你瞠目結舌。”海新忙堵著耳朵說:“行行行,我去不就得了。”
決賽是在東方賓館的舞廳,票已經炒到一百元一張。
方紅告訴海新,讓他起碼搞到六張票。 海新摸摸腦袋說:“太難了,全舞廳總共才二百張票, 可需要打點的得四百張。光總公司就要走八十張,少一張也沒商量。 一個經理隻給兩張票,其中一張是貴賓席的,隻有一張是散票。 方紅不高興了,說:“我跟那幾個好朋友都許下願了,你這不出我醜嗎! 你弄不來?王滿的背後不就是你嗎? ”海新暗暗覺得方紅過去那幾分清高已經不見蹤影,她活得越發實際和表麵。 如果說先前的哲學,去珠海時她還尚留一點兒的話, 現在哲學對方紅來說,隻能是檔案袋裏的材料了。其實海新口袋裏有四張票, 是王滿硬塞給他的。陳經理張了幾次口, 王滿才勉強耷著臉子給他一張票。海新之所以不敢把四張票全給方紅, 是因為老陶幾乎給他跪下,央告無論如何得給他兩張票,他好陪夫人同去, 要不然得拆走他幾根肋條骨。
當海新走進決賽場時,發現方紅正和那幾個女友坐在前幾排,有說有笑。海新數了數,加上她一共七個人,這意味著她自己弄來了票。方紅朝他揚揚手,春風滿麵,幾乎全場的人都能領略到她的熱情。海新隻好走過去,裝成和諧的樣子, 跟她的女友一一寒暄著, 每個女友都異口同聲地說謝謝他的關照。海新抬頭,老遠見陳情在微笑。
總經理坐在中間,陳經理緊靠在他的身邊, 而丁經理卻隔著好幾個座位。海新沒有往前走, 他發現手裏攥的票位置正是陳經理屁股底下的那個。座位都滿了,海新四處尋找著, 唯有陳情的旁邊空著,海新不敢去,徘徊之際, 有個服務小姐搬來一把椅子,說:“這是陳董事長讓你坐的。”海新剛坐定, 王滿氣喘噓噓地跑來,“媽的,沒想到呼拉擠滿這麼多人。 我以為男人來的多呢,這女人也不少。實際上, 這男人是看漂亮女人,女人看漂亮衣服。海新,你開始代表主辦單位講幾句話, 你那身西服怎麼沒穿來?”海新慌忙推辭:“讓丁經理講。 ”王滿搖搖頭:“丁經理說了,有總經理坐在那, 他別張牙舞爪的。”海新一指中間:“那讓總經理講。 ”王滿咂著嘴:“我頂煩官場這套虛活兒,總經理說,他是被請來看熱鬧的, 不管講話。陳經理旁邊一勁兒表白,積極想上台,我說, 那讓海新講吧,把他駁回去了,挺大的人了,不知害臊兩字。 ”海新皺著眉頭:“你把我扯進去幹什麼。 ”王滿罵罵咧咧:“你們這樣頂沒意思了,虧你們兩腿中間還長個那玩意兒,那好, 我讓陳情講,更有色彩。”說完他氣乎乎走了,把海新晾在那, 海新自己也覺得怪沒趣兒。
果然,陳情上台,燈光束集般的打在她的身上, 映照著她雍容大度,有了貴族氣派。她簡單幾句開場白以後, 說:“女人一生中喜歡兩樣東西,她的男人和她的衣服。 ‘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讓近百代男人花了不知多少冤枉錢的話, 實際上是一個絕妙的陰謀,歡愉的首先是女人自己。 我們模特在展示美麗服裝的同時,也在展示她們美麗的自己。”台下響起掌聲, 陳情在燈光的護送下款款而去。
海新知道此時,他的背後印著許多方紅的眼睛。
他覺得憋得慌,老毛病又犯了,急忙到廁所放了一通水, 回來時他愣住了。台上, 一位身著黑色旗袍肩披黑色抖蓬的模特正在獨自表演,所有的模特披著白紗為她輔助。 她在潔白的底蘊裏,張開兩臂的黑蓬,黑色彌漫著, 像國畫大師在宣紙上潑了一點墨。無限的黑白,單純的黑白,優美的黑白。 於歌以醒目的黑白對比讓觀眾耳目一新。海新站在那,忘了坐下, 他幾乎要喊出來:是於歌!於歌平靜地從黑色中莊重走過來, 她的目光和海新的目光相撞,隨之, 於歌不知是朝海新還是跟場內所有的人招手,臉色已失去了往日的歡快, 社會的磨礪把她雕塑的成熟了。海新自我認為於歌是在與他致意, 更準確說是告別。音樂是貝多芬著名的《命運》交響曲, 透著一種耀目而肅穆的色斑。
海新看到那位高大的小夥子舉著照相機,快步跑到跟前, 此時於歌正好揚手,小夥子瞬間按下了快門。海新明白, 小夥子始終沒有放棄對於歌的追求,反而利用海新留下的空白, 迅速抓住感情的牽繩,拚命地在往自己身邊拉。 海新實在看不下去了,起身,他瞥見方紅在看他, 陳情的眼睛也停留在他的身上。離開時,廳裏響起熱烈的掌聲。
當王滿從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他時, 王滿的臉已經成紫色,額頭泌滿了汗。海新匆匆走上台, 他手中的獎品正是頒發給榮獲桂冠的於歌。陳情緊挨在他身邊:“這是於歌小姐, 她已經是我們東方賓館的接待部的助理經理。 ”海新把獎品遞給於歌,於歌的眼睛一動,星眸中閃出一種令人回味的東西, 震撼了海新。“這是廣告公司的經理海新,也是我的好朋友。 ”陳情對於歌介紹著,暗示著某種牽連。 於歌廣告般的朝海新笑了笑,顯得生澀,蘊藏著怨恨, 又洋溢出獲得頭銜後的快感,以及對海新的不屑,反正其中的滋味兒隻有海新能品出來。 她把獎品舉起來,場裏所有的鏡頭都對著她, 而海新隻是一個孤單的背影。
於歌剛走下台,總經理已經堵在台口, 海新聽不見在說什麼,隻看到總經理的嘴殷勤地在動, 一旁陳經理在緊忙碌著縱恿。丁經理遠遠地站著,那姿態如欣賞著一件作品。 於歌在人群中被擁走了,記者們此起彼伏地圍繞著她。 於歌回過頭來追蹤了一下海新,海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於歌有些失望, 但隨即被一大堆腦袋淹沒了。 那個高大而英俊的小夥子被冷落在角落裏,怎麼也插不進那個不屬於一個擋次的人流中。
“海新,下台吧,有人在盯著咱們。”陳情小聲提醒。
方紅同所有的人相反,唯有她在靜靜地看著台上。 空蕩蕩的台上隻有海新和陳情還杵在那。
五
當晚,海新得到兩個震驚的消息。
方紅從衛生間嘔吐後,把蒼白的臉倚在海新的胸前, 喃喃地:“海新,我懷孕了。”海新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喜訊, 電話鈴聲急速地響起。海新接到電話, 話筒那頭問:“是海新家嗎?”那濃鬱的滹沱河口音,海新忙說:“爹,我是海新, 有什麼事兒?”話筒那頭傳來抽泣,後來就是嗚嗚的哭聲, 海新的渾身麻木,他預感到娘出事兒了。“海新, 你娘她……”海新眼前一黑,他就勢趴在桌上。“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海新聲嘶力竭地吼道。“你上回來的時候,她就癌症後期了, 臨閉眼前她說什麼也不讓我告訴你。”
一個生命誕生了,另一個生命離去了。
海新內疚之極,他揚手狠狠扇了自己幾巴掌。 自從他榮升副經理以來,隻是給家裏寫過一封信, 字裏行間充滿了個人炫耀,而沒有一個字是問候爹娘的。想當初, 海新一敗塗地回家時,娘是怎樣用母愛安撫海新的。就在昨天, 海新看到報紙上發的一個圖片新聞,掩麵哭了,他下意識想起了娘。 圖片上拍攝的是一個母親擁抱著自己的兒子, 文字是:五十五歲的普通母親王金英,為了挽救三十二歲的親生兒子李傳福的生命, 在中心醫院將自己的一個腎髒移植到患有重度尿毒症的兒子身上。圖為即將出院的王金英在病房裏與兒子相偎在一起。 海新記起自己小時候吃魚,被魚刺卡在了喉嚨,憋得要死要活, 是娘背著他往醫院跑,自己摔到了,還用身體為海新墊底兒。 送到醫院後,跪在大夫跟前求告。這一切,都海潮一般湧到他的眼前。
“我要回家。”海新收拾著東西。
“明天不行嗎?”
“不!”
海新瘋了一樣,紅著眼睛,幾分鍾後海新就衝出了房間。
方紅突然從海新的背後喊到:“我跟你去!”
海新急刹車般地停住腳,他返過身,衝著方紅迎過來, 兩個胳膊如箍筲似的抱住方紅:“不用了,有你句話, 我就足夠了。這次千萬別再流產了……”海新說著玩命地親吻著方紅, 把方紅擠壓得喘不過氣來,沒等方紅享受完海新的感情狂暴, 海新已經跑下樓了。
此時,樓裏猛然停電了,黑得像世界滅亡一樣。
海新回來的時候,臂上戴著黑紗,人消瘦了許多, 鬢角處抽出幾絲白發。令海新吃驚的是方紅的臂上也戴著黑紗, 海新心裏一熱。方紅沒說話,先拿給他二千塊錢, 海新一愣:“娘的喪事辦完了,遵照娘的遺囑,是燒的,沒花多少錢。 ”方紅慌亂地告訴他:“這錢是你走後,王滿送來的。可就在這幾天,王滿每天至少來四五次電話,著火般的找你, 說公司發生了大事兒!”
海新撥通了王滿的電話, 王滿是一個把什麼事兒都當成玩笑的人,可在話筒裏也顯得邏輯混亂:“媽的, 事情全壞在我身上,我覺得這沒錯,我懷疑是姓陳的搞的鬼, 這老家夥一直憋著當正經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但是你得裝成沒事兒人一樣,全往我這推。我什麼也不在乎,大小是個破科級幹部。 海新,咱們不在公司幹了,自己辦個廣告公司, 陳情說與咱們合作……”
“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海新不耐煩地問。
“總公司查咱們,主要是你, 關於這次廣告模特比賽承包的事兒。”
海新火了:“搞得不是挺好的嗎? 該交公司的錢你也上繳了,公司膀不動身不搖就拿了兩萬……”
“我沒給,主要是心裏不平衡,兩萬我給陳情了, 羅拉住院花了人家兩萬,不能裝糊塗。”
“陳情要了?”
“陳情當然沒要,我不甘心給公司,就都分給弟兄了。”
“你……”
“總公司要拿你開刀,要求把兩萬元如數上繳總公司。 總經理手裏有份分配名單,記載著每個人所拿到的錢數。 這一準是陳經理告的密, 因為我給丁經理和李經理二百塊錢都收了,給他的錢,他沒要。”
“你給他多少?”
“二十塊。”
海新的手直顫:“胡鬧!你能給他二十塊嗎!”
王滿在話筒那頭也嚷了起來:“他什麼也沒幹, 看一場晚會給他二十塊就不少了。憑什麼我們幹事兒,他倒坐享其成!”
海新咽住了。
轉天,一上午,丁經理通知班子開會。 海新一進門就預示著一場肉搏戰即將拉開。總經理坐在了丁經理威嚴的座位上, 表情異常嚴肅。陳經理緊挨著總經理,神色也莊重起來。 丁經理坐在靠門的椅子上,他顯得很疲憊, 原先那領袖狀的感覺所剩無幾,海新感歎丁經理老謀深算的招術終於掏盡了。 李經理還是那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他見了海新, 慰問著:“海新你得節哀啊。”說罷一雙手伸過來,緊緊握了許久, 傳遞著一種真情。丁經理看了海新一眼,眼神很複雜,包含著同情、 內疚和推脫。總經理和陳經理連看都不看海新, 一句慰問的話也沒有,似乎海新臂上的那塊黑布根本不存在。海新一陣悲哀, 人與人的感情被權力絞殺了, 他覺得自己為公司幾年來的嘔心瀝血沒有留下任何價值,所換來的副經理一職也是一場幻夢。
“喊王滿來!”總經理敲著桌子。
沒有人動,總經理斜了一眼陳經理,陳經理慌忙出去。 屋裏一片沉默,總經理慢悠悠地:“老丁已經把二百塊上繳了, 李經理呢? ”李經理梗著脖子:“整個比賽的資金全是我帶人弄的,二百塊錢是我應得的報酬。”總經理哼了一聲, 朝著海新:“給你的二千塊錢呢?”海新起身, 從口袋裏拿出錢擱在桌上:“這錢原本我就不想要。”
王滿進來:“海新,你怎麼那樣窩囊!沒你找陳情, 沒你策劃,這場比賽能成功嗎?”王滿伸手拿錢, 被總經理一把死死按住。
總經理用目光巡視了一番:“今天這個會可以說很重要, 你們的班子到了非整頓不可的時候了。 搞一場比賽竟然全都私分了,領導班子除了陳經理外,都把錢塞進了自己腰包, 這是什麼問題?應該說,丁經理反省的較快,先把錢上繳了。 特別是海新,個人拿了那麼多錢,而且縱恿下麵這樣幹。 你們公司的賬上僅僅趴著五千塊錢,全公司幾十口子等著你們養活, 這傳出去,你們將威信掃地。我宣布,這錢全部入公司的賬, 李經理不上繳,總公司會通報你。另外, 海新將在全公司做深刻檢查,總公司視你檢查的情況做處分決定。 這樣做是出於對新幹部的關心愛護,海新,你不要認為地球沒你就不再轉了。 王滿,我將撤銷你主任的職務, 你要從所賺的錢裏拿出兩萬元上繳公司。再有,根據總公司研究,任命陳經理為正經理, 丁經理退居二線,享受正處級待遇,他的工資由總公司發, 請老經理多發揮發揮餘熱吧。”
丁經理單調地鼓了鼓掌,臉上的表情平靜之極。
王滿笑了笑:“這出戲太精彩了。”
總經理大怒:“你嚴肅些!”
王滿依然笑容滿麵:“沒問題,給你們錢, 我願臨走時拯救一把公司。”
陳經理結結巴巴地:“你這是什麼意思?”
王滿一變臉:“我辭職不幹了,這是你們逼我做的! 從此我不伺候你們了, 我受氣受夠了。”話音落地,王滿摔門而去。
海新沉重地站起來,低頭往外走,總經理喝住:“你去哪?不老老實實地坐那?”
海新轉過臉:“感謝大家這幾年對我的提攜, 我的辭職報告明天交上來。檢查我還做,算是對公司最後的交代吧。 ”海新從容地挺起胸,輕鬆地走出這隻呆了不長時間的經理室。
所有的人都驚住了, 好一會兒陳經理才哭一般地說:“海新和王滿都不能走啊,他們走了,公司誰來掙錢啊!”
丁經理又鼓了鼓掌,臉上的表情透著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