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匿
1
接連幾個晚上,韋國慶都沒有睡踏實,常常在半夜兩三點鍾就睡不著了。
這晚上更是,雞剛叫頭遍他就醒過來了。晚飯時喝多了酒,喉嚨又幹又癢,他忍不住連咳了幾聲,因而引起了妻子吳金玲的不滿,她嘴裏嘟咕了一聲,可是聽不出是說了什麼。夫妻二十五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韋國慶早就提出要分床睡,那樣雙方都可以睡得更深更踏實一些。可是怎麼說吳金玲就是不同意,說嫁給他這個窮光蛋這大半輩子什麼都沒得好好享受,要是晚上睡覺連個蛋蛋都不得摸那她不就白活了?他想想她說的也覺得有點在理,就不敢再提分床睡的事。
人一醒煙癮也跟著上來了。黑暗中韋國慶輕手輕腳摸下床,出到堂屋才拉亮電燈,大口喝了半盅苦茶,然後點了根煙,深吸兩口,渾身頓時每個部位都舒鬆了不少。他忽然感到空氣有些悶鬱,便想到屋頂上去吹吹涼風。他不想驚擾生病的嶽父和妻子,於是輕輕掩上房門,踞起腳尖,沿著階梯一步一步爬上樓頂。
初秋的深夜,四周靜得韋國慶隻聽到自己的喘息聲。這個時候連公雞和狗都悶聲了。整個石磨村沒有一絲一點光亮,隻有天上密麻麻的星星獻媚似的向他眨眼。人要是生活在黑夜裏多好啊!你身在何處你想什麼幹什麼都沒什麼人知曉,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隱形人。這時候連那座百米之外的建築物也跟死了一樣,住在裏邊的那個狗日的韋永常也該睡覺做夢了吧?他對著那座四層高樓狠狠地噴了一口煙,然後悠然地環顧四周,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了縣城方向。那邊天空中折射過來的雲光讓他感覺有些刺眼,不過他還是忍不住要往那邊看。他心裏愜意地想,說不定狗日的老槍此時還在縣城的賓館裏哇哇地狂吐呢。一想到老槍,韋國慶就有一種恨不得再次將他灌醉的衝動。
老槍是臨近傍晚時分才從市裏趕過來的,同行還有一個長得豐膠白淨的少婦小文。這是老槍第二次帶女人來韋國慶家,他稱少婦是省城來的老朋友,車開得很好,所以帶她出來散散心,順便給他當司機。韋國慶記得,老槍第一次帶來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和剛上小學的女兒,那次還特意在韋國慶家裏住了一個晚上。這次除了帶小文,老槍還自帶了一隻烤鴨和一件瓶裝米酒,明擺著是要來跟他幹酒的。韋國慶生怕自己一個人鬥不過老槍,特意去把老朋友蘇誌虎也請來了。蘇誌虎是村裏的業餘屠夫,隔天會殺一頭豬在村口的龍眼樹下擺攤賣肉。聽說要他來一起對付老槍,蘇誌虎滿口應承,還順手把一條一斤多重的豬尾巴一起塞給了韋國慶。
在飯桌邊落座後,老槍才說明來意。
“韋哥,阿嫂,大伯,大領導他老人家又想你們了。”老槍故作神秘地說,“我這次來,是台裏下的一個重要任務,要拍一個關於你們村和你們家目前情況的片子。據說大領導國慶期間要到我們省來調研,走一走,看一看。”
聽了老槍的話,剛才還病愜恢的老嶽父忽然來了精神,瞪大眼睛說:“大領導要來了嗎?”
老槍點頭說:“大伯,應該不假。”
“我的媽喲,大領導真的要來了。”老嶽父眉開眼笑地說。
“大領導,他……他不是早退休了嗎?怎麼還要來啊?”韋國慶倒酒的手一顫,米酒濺灑到了桌上。眼神有些茫然地說。
老槍說:“酶,這個你就不懂了。人家大領導能和下麵的中領導小領導一樣嗎?人家就是退了,也是退而不休。人雖然退下來了,影響力也不會消退。就像是神佛一樣,愈老愈靈驗,明白嗎?”
“我是農民,不卵懂,也不卵明白這些咯。”韋國慶沒好氣地說,“老槍,大領導他真的還記得我韋國慶嗎?我看是你瞎編的吧?”
老槍壞笑著端起酒碗說:“好,每次你都說我哄你,蒙你,來,先罰你一碗酒。”
韋國慶委屈地說:“我說的是掏心話啊。大領導人家當那麼大,管那麼多人,工作那麼忙,他哪裏還記得我一個螞蟻一樣的農民呀?我就是不敢相信咯。”
老槍說:“韋哥,你懷疑的、說的也有道理。但是,這次大領導確確實實真的又要過來了,他老人家也確確實實想到你了。不過,據說這次他老人家隻到省城,聽說還要到海邊看看海。另外,大領導年紀大了,隻能坐火車不能坐汽車了。所以上級領導交代,隻能拍你們村和你們家一個專題片拿去放給他看看,彙報彙報。”
“你是說,大領導他不來我們家了嗎?”老嶽父又瞪大眼睛問。
老槍說:“噢,應該不大可能來了。大伯,人家大領導比你還大好幾歲哩。”
老嶽父還想說什麼,但被一連串的咳嗽聲打斷了。
“唉,我們家現在這樣子,哪裏跟那些年比呀?現在我還欠人家那麼多債,狗日的韋永常還天天催我還那兩頭牛呢!”韋國慶哭喪著臉說,“老槍,就算我求你了,別拍電視了,我怕啊。”
老槍笑說:“韋哥,拍或者不拍,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我說給你聽,除了我,可能還有一幫記者要來呢。來吧,先喝酒再說吧。”
“唉,我真的是怕你了,老槍。”韋國慶咬牙說,“喝就喝,今晚我要搞倒你!”
酒桌上,三個人擺開架勢,猜馬劃拳,不到一個時辰就把一隻裝五升土酒的塑料壺給喝空了。韋國慶曉得老槍喜歡喝自釀的土酒,他還給土酒起了個外號叫土茅台。土酒雖淡,但後勁十足。每次喝多了土茅台之後老槍就成了酒桌上的主角,不停地大聲說話,不停地勸酒。整個晚上,老槍一直重複地說:“韋哥呀,我們是一根藤上的兩個南瓜,生死同一條命呢。”
韋國慶反駁說:“扯卵談,老槍你哄我啊,你是大記者,是吹牛皮的。我是貧苦農民,是種田犁地的。我們怎麼可能同一條命呢?不得。你扯卵淡!”說著,韋國慶就又趁機連續灌他兩匙羹酒。
被灌兩勺酒後,老槍又振振有詞地說:“我沒說錯,大領導是藤,我和你都是藤上的小南瓜。沒有大領導就沒有我們兩個南瓜的今天。”
“說得對。”蘇誌虎看火候到了,趕忙湊上去敬老槍。“老槍記者,你是真對石磨村好,也是對韋國慶好哩。來,我代表全村三百六十七口人民敬你。”
老槍剛想爭辯,蘇誌虎的匙羹已經遞到唇邊。他不得張開嘴巴接受蘇誌虎灌進來的兩匙羹酒。
不知不覺中,老槍已經喝上了七八成,不僅臉色燒得通紅,聲音也漸漸高亢起來,嘴裏不時還飛出幾星唾沫。酒酣耳熱之際,老槍還時常用左臂擁住小文,扭頭啪地親上一口。小文佯裝窘澀地操他說:“討厭,變態。”
左邊剛親過小文,老槍右邊又摟起韋國慶,不由分說便在他臉上啪啪啪地亂親。據說這是老槍酒醉之後的經典動作,而且不分對象是男女長幼。剛開始時韋國慶對老槍的這種動作並不習慣,甚至還有些反感,不過到後來便漸漸習以為常了。老槍今晚確實喝高了,也許是要表現給小文看看,也許是有好久沒跟韋國慶他們拚酒了,總而言之,他喝得很興奮,也很豪放。似乎沒什麼顧忌。而韋國慶就不同了,他就像是一個久候的獵人,就等獵物撞上槍口勾動扳機了。而令他頗為意外的是,他今晚的獵物甚至還不斷地往自己身上打槍呢。
當韋國慶和蘇誌虎把搖搖晃晃滿口胡話的老槍扶上車時,老槍已經是爛醉如泥了。臨別時,韋國慶也已經記不起臉上已被老槍親了多少次,他兩邊臉頰已然塗了一層鑽糊糊臭烘烘的口水了。
想起老槍酒醉的樣子,韋國慶心頭不由掠過一陣快意,他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一直認為,沒有這個鬼老槍,他韋國慶今天也不會活成這個樣子,更不會有過這種外表看起來體麵內裏卻狼狽不堪的日子。甚至,也不會讓他有想要快點逃離家鄉的打算。總而言之,韋國慶已經受夠了折騰,受夠了虛榮,也受夠了老槍。
人的命運有時是無法說得清楚的,韋國慶始終堅信這一點。要是那天沒有見到大領導。要是沒有後來老槍的使力,他也就是石磨村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農民,也就是一個每天起早摸黑修地球的小老頭。有時候,一個偶然的誤會或者闖一次禍也能夠改變人生,韋國慶就是如此。
老大說得對,他早就該離開石磨村了。
想到大兒子,韋國慶心頭忽然湧起一股暖流。老大是真的長大了,也曉得事理了。從職校畢業後到廣東打工四年,他不隻自己落下腳跟當上了工長,還把老二也管服帖了。老二是個調皮搗蛋鬼,高中剛讀完就跑去了廣東,硬是讓一張粉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變成了廢紙。他兩年挑了五個地方幹活,還進了一次看守所,最終還是讓老大拎到他身邊,人也變乖了。
上一周,要不是老大受了工傷,韋國慶也不可能撇下家裏的一大堆活路去到東莞。去了這一趟東莞他眼界也大開了。高得讓人看得帽子都落的樓房,螞蟻一樣滿街走的人流,千奇百怪的車輛,眼花繚亂的人流和廣告牌……這一切,都是他所未曾見過的景物。從醫院把老大接出來那天早上,韋國慶終於看到了一個清麗的女孩,她就是傳說中老大的女朋友阿琦,他在電話裏跟她說過話,那聲音甜脆得像山林裏的畫眉鳥。韋國慶覺得,在東莞這種地方,老大他們這些鄉下仔怎麼看都和別人沒什麼差別,無論說話和行頭都和城裏人一般模樣了。
出院第二天,老大右手纏著紗布帶韋國慶去廣州玩。老大先把他帶到一個服裝市場,給他現買了兩套衣服,還叫他把身上的衣服全扔了。可他舍不得扔,回家下地耕田還用得著,依舊把舊衣服疊好塞進蛇皮袋裏。穿上新衣服後韋國慶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要不是膚色有些黑糙,眼睛少點神氣,外表其實跟城裏人也差不了多少。穿上瓦藍色的牛仔褲和T恤衫,套上新買的運動鞋,從服裝城出來時他走路的姿態也不一樣了,胸膛和腰杆不由得挺了起來。老大還花了三十元錢給他洗頭理發。回到東莞時,老二和阿琦都驚得瞪大了眼。
看見老大的傷已快好了,韋國慶的心思又飛回到了桂西北的石磨村。他曉得,家裏的事有幾大籮筐,出門太久了吳金玲一個人難扛得住。臨回來那天晚上,老大老二和阿琦特請他到大排檔喝啤酒。幾杯酒進肚,他話也多了,禁不住把這些年的苦惱和委屈竹筒倒豆般都說了出來。
老大聽了便有些憤憤不平,說:“爹,依我看,你簡直是一個什麼……噢,是木偶。人家拿你當廣告了。”
“什麼廣告,你莫亂說。”韋國慶警惕地說。
“人家就是拿你當廣告,當工具,當花瓶,當木偶,當笨蛋。”老二譏諷地說,“爹,你想想看,他們把你抬得那麼高那麼大,你有多少屎尿自己不曉得麼?這樣下去不搞死你才怪呢!”
老大說:“爹,人家確實在利用你,把你當作搖錢樹了。你想想看,什麼人都在你這裏撈了好處,石磨村,韋永常,老槍,還有那些當官的,他們誰不在你身上撈一把?啊?”
“爹,都是因為那個鳥老槍,你才挨搞得這麼慘。”老二猛噴一口煙說。
“亂說。我幾時挨害慘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麼!”韋國慶忍不住又嗬斥一聲。
“好?你這是好嗎?爹,要不幹脆我叫人去把那個老槍和狗村長收拾了吧,這樣你才過得安逸。”老二陰森森地說。
“你敢!你還是人嗎?呢?”韋國慶動怒了,手指戳住老二腦門說,“你別忘了,若是沒有老槍幫忙,你們兩個還能讀上書嗎?不管怎麼說,人家是對我們還是有恩的,我們能忘恩負義嗎?”
看見局麵緊張,阿琦趕忙調和。她給韋國慶斟滿一杯酒,微笑著操一口湖南話說:“韋叔,既然你過得這麼累,你就不曉得躲他們遠遠的麼?”
阿琦一句話把老大拍醒了,他忽然揚起左手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大聲說:“爹,阿琦說得對,你幹脆出來打工吧,別在家讓那幫狗日的把你當猴子耍了。”
韋國慶聽了先是兩眼一亮,但一下子又暗淡了下來。他輕搖頭道,優慮地說:“不行呐,我出來了你們外公你們媽怎麼辦呢?何況,我還欠人家一屁股債呢。”
“爹,你還想那些債啊?那兩頭牛和那些東西不是他們自己送到我們家的嗎?”老大說。
韋國慶歎氣說:“是呀,牛是韋永常自己拉來我們家裝門麵的,可是後來挨人家偷走了,他整天就曉得來跟我要,還逼我寫了欠條呢。”
“別理他,賴他狗日的!”老大說。
“那些雞呀鴨呀鵝呀,我也賴不少了,可那是牛呀。”韋國慶還是唉聲歎氣。
“爹,你說外公,他又回我們家了?”老二睜大眼問。
“你不曉得的,你們外公一直想來我們家住,他做夢都想哪天能跟大領導照一張相片。唉,你們大舅二舅也不是好東西,他們誰都不肯收留你外公。他們還說,我是名人本事大有能耐,國家還有補助,應該輪到我們家給你們外公養老送終了。這樣,過年後我和你媽隻好把外公接過來跟我們住了。你們外公真的老了,老毛病又多。要緊的是他越老越糊塗了,經常出門了不懂回來,找不到家。唉。”韋國慶說。
“爹,能不能這樣,我們把外公也弄過來,送到養老院去。那裏有不少老人,他不會悶的。”老大說。
“對,我看這個方案好。牛逼!”老二說。
韋國慶皺眉頭想了一會,說:“老大,老二,要是我們都不在家了,過年過節就沒有人給祖宗燒香了,這樣還得了嗎?你們兄弟先讓爹想想吧,我回家再跟你們媽商量商量再說。”
從東莞回來的路上,韋國慶躺在臥鋪客車上,他一路走一路想。到現在都回家幾天了。他還是沒想出個頭緒來。唉,是什麼東西把自己一個大活人逼成這樣的呢?能怪人家大領導麼?能怪人家老槍麼?不能吧!能怪村幹部鎮幹部縣幹部市幹部麼?也不能。想來想去,韋國慶真是又想不通了。然而,不管他這些天是怎樣地想不通搞不明白,但是他曉得,老槍今晚的信息很要緊。大領導又要來了。雖說大領導不一定能來石磨村,但誰又能保證那些小領導中領導和那些記者不會又像蜜蜂一樣,朝石磨村,朝他們家飛攏過來呢!而讓他難堪的是,無論是石磨村還是他,現在蜜已經不是以前的甜蜜,而是一汪苦澀而枯竭的鹹水了。
此時此刻,他仿佛覺得有一雙巨大的手從黑黝黝的後山上朝自己伸過來,緩緩地箍緊他的身體,使他呼吸越來越困難,頭腦漸漸地有些昏眩起來。
2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那是個秋天的下午,韋國慶和妻子吳金玲正在自家的三畝地裏勞作。他背著籮筐收玉米,妻子揮鋤挖紅薯。忽然間村道上揚起一股黃塵,風一般徑直到村頭停住。塵埃落定之後人們才看見來了幾輛小車,從車上下來幾十個幹部打扮的人。隻一支煙的工夫,村幹們就獵狗般把大夥從地裏田頭召攏到了學校的操場上。先是縣裏來的領導講話,然後是鎮書記接著講,再後麵是村長韋永常講話。講來講去大體都是一個意思,就是村裏要來大人物了!領導們要求各家各戶搞好村容村貌,清潔環境衛生,把所有雞鴨鵝和豬馬牛羊都關起來,特別是要把阿狗阿貓關到見不著人的地方,而且狗狗要戴上口罩,不準亂吠。和往常不一樣,幹部們說完話並不馬上離開,而是留下來幫助村裏搞衛生,有的還挨家挨戶地督促檢查。
這時刻村長韋永常像是喝夠了壯陽酒一般,走路模樣和說話聲音都變得雄赳赳的了。他引領幾個領導首先檢查到韋國慶家,說白了就是要先來他家挑毛病的。當韋永常看到韋國慶家的四眼狗還蹲坐在屋簷下,搖頭擺尾地朝客人微笑時,便立馬狐假虎威地厲聲命令他馬上把狗綁實了,否則就對狗不客氣。當著幹部的麵,韋國慶當然不敢怠慢,趕緊用麻繩把四眼的脖頸綁了,還用一隻小魚簍把狗頭給套住了。處理完四眼,幹部們又發現他家的空豬圈裏還堆了不少垃圾,急得幾個人挽起衣褲,親自舉鋤揮鏟往籮筐裏裝。韋永常平時當甩手村長慣了,連自己家的家務活都很少幹,現在看見縣鎮的領導都動手了,便不好意思站在一旁當看客,於是也裝模作樣地挽起褲管袖子,也想要往豬圈裏跳。韋國慶暗想看看韋永常怎麼繼續表演下去,不料吳金玲這時卻提著一壺開水和一盒茶葉來到院子裏,叫韋永常幫忙泡茶招待各位領導。韋永常意外得到了一個下台階,連忙趕過來接住了水壺和茶葉。吳金玲跟著提來一隻簸箕,擺上幾隻碗,讓韋永常放茶倒水。若是在平時,韋永常絕對不會聽從一個鄰家女人的使喚,但是現在他卻樂得去幹這種端茶倒水的小事,因為幹這個總比他跳進臭烘烘的豬圈裏幫狗日的韋國慶倒垃圾好。
韋國慶好些年沒有看到有領導這麼幹活了,瞬時間心裏忽然湧出一股溫熱。他看到連縣鎮的幹部都這般賣力。便斷定這個即將到來的人物一定不是以前見過的那種小領導或中領導,肯定是個超大的大領導了。
幾十個幹部和全村男女老少幹到天擦黑,垃圾搬走了,地幹淨了,豬狗也沒影了。晚飯時分,有的幹部走了,有的幹部留了下來,有兩個人還留下來在韋國慶家食宿。和往常下鄉幹部不同,這兩位上桌後也隻喝了兩半碗米酒,無論他再怎麼勸人家都沒再貪杯。席間,韋國慶試圖從幹部嘴裏套出明天來的領導是什麼人,但幹部都是含糊其辭,遮遮掩掩,沒有給他明確的回答,隻是說從京城來的大人物,明天來了他就曉得了。
飯後洗臉腳時,韋國慶一不留神還是看見了秘密,一個穿夾克衫的小夥子腋下別了一把手槍,另一個中年人的槍卻是綁在小腿前邊馬麵骨上的。這種情況他以往隻是在電視劇裏見過,但現實中並沒有見到。整個夜晚,韋國慶都被大領導即將到來的緊張氣氛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早上,幹部們吃了早飯後便又開始在村裏四處巡查,不放過任何一個衛生死角。屠夫蘇誌虎家的老黑狗沒有綁好,竄出來在村巷裏遊蕩,還在龍眼樹下拉了一泡屎。有幹部大聲責問是誰家的狗,有人順口說可能是條野狗。隨著鎮派出所李所長一聲槍響,老黑傲嗽地蹦了幾米遠便倒下了。蘇誌虎黑著臉帶著一團火聞聲趕來,挽起袖子朝地上的老黑左看右看,忽然漲粗脖子朝龍眼樹大罵了兩聲,然後把老黑提走了。蘇誌虎曉得,這個時候找茬子是會吃虧的。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是見過世麵的人,這種時候和幹部對頂無異於雞蛋碰石頭。於是他把老黑拎到家裏,煮了一鍋滾水把毛剝了,又用老茅草把狗皮燒得焦黃。當蘇誌虎家鍋裏的狗肉香開始彌漫整個村子時,一長串車子在警車引導下風吹雷動一般進了村,徑直在學校的操場上停了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韋國慶家院門外的巷口多了兩個穿警察製服的人。這一發現不免讓他神經又繃緊起來。昨晚歇宿他家的那兩個便衣早早就出門了,他很想出去看看外邊的動靜,但又擔心被警察攔住。他心裏十分想去看看到底來了什麼樣的大人物,讓這麼多人忙前忙後,連阿貓阿狗都不讓出門,還把警察都調到他家門口來了。他惶惶地回到屋裏,妻子吳金玲在不慌不忙地用簸箕篩選黃豆。今年天旱,黃豆粒長得不飽滿,妻子沒活路幹的時候就愛操弄黃豆,一粒一粒地選過來,一把一把地篩過去。這時候韋國慶忽然來了煙癮,便在火塘邊坐下來,摸了摸口袋,卻發現沒有煙了。昨天竟然忘記買煙了,他記得早上起來還抽了一根的,怎麼就沒有了呢。他想了想最後一根煙是在廁所裏抽的,是不是把煙包放在那裏了呢?他趕忙起身往屋後門走。
剛踏出後門的瞬間,韋國慶就傻了眼,原先被捆綁住的四眼居然自由了。它正在猛烈地搖頭,企圖甩脫頭上的小魚簍,嘴裏嗽傲地亂叫,像瘋了一般。當四眼看見主人靠近時,它的第一反應竟是撒開腿朝他衝了過來。沒等他回過神,四眼就一陣風地從他身旁溜了過去。他下意識地轉身一看,四眼已經跑過堂屋,奔向院子。韋國慶猛然意識到四眼要壞了大事,急忙返身追了出來。喚上吳金玲跟在他身後一起追到了院門口。然而,這時候為時已晚。
吳金玲看見,院門外巷口的兩個警察正奮力地將韋國慶把倒在地上。而在大約十幾米遠的村巷裏,正有一群人黑壓壓地朝這邊走過來,受到驚嚇的四眼早已沒了蹤影。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頗具戲劇性。走在人群前麵的大領導不僅沒有受驚,反而快步趕上前親自把韋國慶扶了起來,還親切地詢問他受傷了沒有,是什麼原因被警察掘倒的。韋國慶如實地一一作答之後,大領導還憐憫地幫他拍掉身上的灰塵,然後說老鄉你受委屈了。驚魂甫定的韋國慶這時刻才意識到,眼前的這張麵孔不是差不多每天都在電視屏幕裏出現的那個人麼?天呐,他因禍得福了,他見到了他從來沒有想要見到的大人物了!此時此刻,韋國慶隻感到頭腦被一股溫熱衝激,整個人瞬時飄忽起來。
接著大領導隨即麵帶笑容地囑咐在場的其他大小領導,安全保衛要適當,不要搞得雞不鳴狗不叫的,農村和城裏情況不一樣。大領導還指示,不要對這件事情進行拍攝報道。作為安撫和道歉,大領導忽然臨時改變視察線路,提出到韋國慶家去看看。盡管陪同的官員都很著急,但韋國慶還是忘卻了原先的不快,熱情大方地請大領導走進了院子。
由於是臨時改變了行程,大領導總共隻在韋國慶家院子駐足不到六分鍾。然而,這六分鍾卻是大領導石磨村半個小時視察行程中最耀眼的一個亮點。後來有筆杆子在文章裏追敘說,大領導為了能看到真實的農家生活,忽然臨時提出改變考察路線,走進了石磨村最貧困的貧困戶韋國慶家院子。這是一個幹淨而寧靜的農家院落,大領導不期而至讓純樸的主人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大領導和主人一一握手噓寒問暖之後,目光即刻被院子角落裏果樹上的幾隻大南瓜吸引住了。大領導饒有興致地指著吊在藤蔓上的大南瓜問是誰種的,貧困戶主人韋國慶回答說是他和妻子一起種的。大領導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這麼大這麼漂亮的南瓜,要保護好種子,讓所有的貧困戶都種出這麼大的南瓜。大領導還表揚韋國慶誠實不貪功,有些同誌要是韋國慶早就說南瓜是自己種的了。大領導的幽默引起了一陣笑聲……
接著,大領導提出和韋國慶全家在大南瓜下麵合影,這時候所有的照相機都閃動了快門。隨後大領導走近韋國慶家空空的豬圈,關切詢問他為什麼圈裏沒見有豬。當他準備回答時,他看到站在大領導身後的縣委黃書記正朝他眨眼。他略怔一下便回答說,原來養有一頭大豬,兩個孩子讀書需要學費就把豬賣了,現在正想籌錢買一頭母豬,讓它生患了賣豬患。大領導肯定他的想法,母豬一年能生兩窩患,每窩生十隻八隻小豬患,每隻豬患能賣個百八十元,確實能解決一些問題。在場的領導們聽了都很受感動,大領導不僅了解母豬產患的情況,還了解生豬市場行情。臨離開豬圈時,大領導又問韋國慶買母豬還差多少錢,他懾懦一下說大概還差一千元。大領導立馬把秘書叫過來,讓秘書先從包裏拿出一千元錢,並親自遞到韋國慶手裏。然後囑咐他一定要把母豬養好,把它養成搖錢樹。韋國慶聽了拿錢的雙手突然哆嗦了起來,一會看看大領導,一會又斜晚大領導身後的黃書記,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這次他沒有看見黃書記朝他眨眼,看來這錢不收下是不行了。韋國慶的胸膛裏忽然生出一股熱流直奔眼窩,雙膝竟不由自主地彎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韋國慶這一跪讓大領導也受了感動,沒等他磕完第三個頭就把他扶了起來。大領導最後兩分鍾是和男女主人嘮家常,雖說韋國慶還沒有真正緩過神來,但他還是回答了大領導的兩個問題,一個是說家裏的飯還能吃飽,兩三天能吃上一次肉。二個是說家裏吃的玉米紅薯都是自己種的,偶爾還可以用玉米來熬酒自己喝。大領導對韋國慶的回答相當滿意,還特意問他能喝多少酒。他伸出一隻巴掌說。他每天可以喝半斤土茅台。大家聽了又笑起來。最後的高潮是大領導讓吳金玲手把手教他使用簸箕篩選黃豆,雖然大領導一時並未掌握到要領,但他專注而好學的態度還是贏得了大家熱烈的掌聲。在韋國慶家短短幾分鍾時間,沒有任何事先編排布置,一切都極其自然,效果也相當好。大領導顯然也對這個貧困戶產生了深刻印象,他至少也看到了一些真實的東西,為此他感到相當滿意。臨別時,大領導雙手抱拳深情地對韋國慶夫婦道別,說他下次來一定再來看望他們。
每當想到那個時刻,韋國慶心裏就會油然生出一種幸福感。韋國慶記得,大領導離開石磨村的當晚,電視新聞裏就出現了大領導到他家訪問的一組鏡頭,尤其是他和大領導在南瓜架下的對話差不多有半分鍾長。為此村長韋永常後來還對韋國慶耿耿於懷,每次見到他都嫉妒地責問:“韋國慶,你說說,憑什麼大領導要進你家,還和你全家照相呢?”韋國慶就神氣地晚了他一眼說:“天曉得哩。”
那些日子,韋國慶都以為自己是進入了夢境,連他自己都對自己感到陌生了,他已然成了一個紅人,一個明星。他家人上了電視後不久,省報和市報上也分別發表了大幅照片。也還是大領導和他全家在南瓜架下麵的合影。韋國慶記得,照片和報紙是老槍帶來給他的。大領導離開後不幾天,老槍便扛著攝像機帶著兩個助手住進了韋國慶家,一住就是五六天。老槍告訴韋國慶,大領導來石磨村視察那天他也來了。隻是光忙著攝像,沒來得及看看他家。後來他在編播錄像報道片子時,才發覺韋國慶一家的表現確實很好很自然很本色很真實,那是他多年來一直想要的那種感覺。
韋國慶聽了將信將疑。他說他並不曉得上麵領導需要什麼,他也沒演過土戲,他隻懂得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老槍聽了如獲至寶,忽然衝動地擁抱韋國慶,大聲說:“韋大哥,你真是個寶貝啊!”
老槍之前曾經來石磨村拍攝過一個扶貧專題片,和村長韋永常打過交道,算是熟識了。韋永常曉得老槍又來村裏拍電視,一定要請老槍到他家去住,可老槍借口要早晚拍韋國慶一家生活的鏡頭因而沒有答應。為此,韋永常感到頗有些羨慕嫉妒恨,他忍不住質問韋國慶說:“國慶,你家有龍肉還是天鵝肉呀,把老槍記者都給迷住了。”
韋國慶摸摸後腦勺說:“天曉得哩,老槍像山螞蛾一樣,一粘上我們家就不肯走了。”
其實老槍並不老,大約三十六七的年紀,正是幹事業的年齡。他戴著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留一頭半寸長的短發,大熱的天也在T恤外麵套上一件印有XXTV的馬夾,顯得幹練而專業。老槍原本並不當記者而是台裏的製片,後來台裏要在市裏設立記者站,他就堅決要求到基層來扛機子。令他感到自豪的是,他才上任不久就被要求做一組關於大石山區扶貧工作的係列報道,而且其中的一個報道竟然讓大領導看到了。
後來,許多人才曉得,那次大領導考察的行程並沒有安排到石磨村,而是到縣城附近的紅軍村。因為那個村子當年曾經走出數十名年輕人參加了紅七軍,如今尚有幾個紅軍家屬住在村裏,因而大領導此行不能不去拜訪。老槍有關石磨村的報道是大領導偶然在省台電視節目上看到的,這個大石山區裏的小山村,沒有一畝水田,人們靠鋼釺大錘敲石頭填泥土,造田地種玉米等五穀雜糧解決了溫飽。大領導看後大為感動,當即指示隨行人員調整行程,順路探訪了石磨村。
老槍無疑是個高人,隻在韋國慶家待了幾天時間,就拍到了近三百分鍾的毛片,最後剪輯成五個各十五分鍾的係列紀實短片。把韋國慶一家自從得到大領導探訪之後,思想觀念和衣食住行各方麵的變化紀錄得既到位又好看。尤其是韋國慶到好場買母豬一集,拍得讓人看後鼻子都有點發酸。
五個係列紀實短片很快就在省電視台上反複播出後,電視記者老槍大出風頭之時,石磨村的韋國慶也成了大名人。記者們都是跟風頭跑的,看到老槍輕而易舉地從韋國慶身上挖到了寶,他們便一窩蜂地紮到石磨村,也想來搶老槍的寶貝。好在記者們行當不同,層次各異,各有來頭,因此並沒有發生那種農村中常見的狗搶食的情況。都說記者的鼻子比狗還靈,他們的眼睛就像天上飛的鶴鷹,他們的腦子更像是人腦加電腦,他們的到來,很快就平衡了石磨村的新聞生態。他們除了炒老槍的舊飯之外,同時也把觸角伸向村長韋永常,伸向屠戶蘇誌虎,甚至伸向全村的每個角落。
各種媒體鋪天蓋地般橫掃了一輪之後,石磨村很快就不是原來的石磨村了。有一天,村裏忽然開來了三輛寶馬,停在村口的龍眼樹下。正當一幫圍著蘇誌虎肉鋪閑聊的村人還在發愣之時,一個打扮時髦的高挑女郎從第一輛車駕駛座鑽了出來,她輕扭細腰,走過去打開中間那輛車後門,牽下來一個瘸腿的戴墨鏡的年輕人,指名道姓說要見村長韋永常和韋國慶。然而,當韋永常和韋國慶聞訊趕過來到年輕人跟前時,他們卻彼此都不曾認識對方。看見兩個村人一臉迷惘,年輕人才摘下墨鏡,操著濃重的粵語普通話微笑著自我介紹說:“兩位寨老,你們一定還記得以前來你們這裏插隊那幫人吧?”
韋永常和韋國慶你看我,我看你,一會才怯怯地點點頭,齊聲說:“記得,記得。”
年輕人說:“你們一定還記得,有一個叫做馬小樓的,花名叫做碼駱,記得嗎?他就是我老爸。”
大夥聽了都哦地叫了一聲,仿佛已經深藏在記憶裏的瑪騷又回來了。年輕人從隨從手裏拿過一隻精致皮包,取出一包中華煙和一疊名片,邊遞給眾人邊說:“我叫馬有為,你們叫我阿為好了。”
幾位隨從見狀,立馬掏出火機一一給大夥點煙。
原來,馬有為此行的目的是替他父親馬小樓來石磨村看望鄉親的。馬小樓已經癱瘓在床,看了一係列新聞報道之後,又勾起了他深藏多年的念想,就派在省城當房地產集團總裁的兒子過來看看,有沒有可能幫做點事情。
馬有為和當時大領導待在石磨村的時間大體相似。他先是去看了當年他父親插隊時住的東家,送了一堆禮物。然後又去了韋國慶家,看見他家的電視機老舊了,便叫隨從留下三千元錢,囑咐他自己去買台新的。馬有為的最後一站是村小學,看見一幫孩子在塵土中搶籃球,他不禁感慨萬端。當即提出要幫助村裏硬化所有的道路,包括給小學建一個像樣的標準籃球場。
看著馬有為絕塵而去,村長韋永常才一拍大腿說:“媽的,忙了半天,媽騷的仔他為什麼不送我東西啊?不行,國慶,那錢你得分給我一半。”
韋國慶當然沒有把馬有為給他買電視機的錢分給韋永常。道理非常簡單,因為他家比村長家窮。況且,村長家的液晶電視足有半塊牆壁一般大呢。
想到那年發生的事情,韋國慶現在都還想笑。他承認,要是沒有大領導來到自己家,要是沒有老槍和那幫記者,鬼才曉得這個山音晃裏還有他韋國慶呢。
3
這時候村中的一個地方發出了一閃亮光,韋國慶不用看就曉得是從哪裏透射出來的。村長韋永常家的四層樓房雄居石磨村的中央,比多數人家多高出一兩層,而且是建在一個小高地上,所以就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架勢。他趕緊扔掉煙蒂,生怕被韋永常看到。
難道韋永常今晚也睡不著覺了?他也會像他一樣大半夜爬到樓頂上看風景麼?要是這樣,他也一定看到了他家堂屋的燈光了。韋國慶有點後悔剛才上樓時沒有關上電燈,關了電燈人家就不會看到他起夜了。盡管韋國慶家和韋永常家之間距離不遠,又有一堵黑暗的牆阻隔,但是他仍然覺得自己和對方離得很近,近得足以讓他窺視到自己的一切,甚至看透自己的心思。
韋國慶曉得,韋永常也有上樓頂抽煙看風景的習慣,而且不分白天晚上,不管有事沒事,他每天早晚都會出現在樓頂上。村長總是給石磨村的村民感覺到,他每月每天甚至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出現在那座樓頂上,即便是他人不在,他也會通過喇叭來顯示他的存在。村長在他家樓頂上總共安裝了四隻高音喇叭,分別朝向東南西北方向。不曉得是得到了哪個高手的指點,韋永常還把報章上所有宣傳石磨村的文章都進行了錄音,然後配上各種各樣的歌曲,每天分早中晚三個時段反複滾動播出。真是不絕於耳。俗話說耳不聽心不煩,韋永常已經煩了他好些年了,他真的不能再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