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傳來了老嶽父劇烈的咳嗽聲。韋國慶再也無心繼續待在樓頂上看夜景了,他趕忙快步衝下樓。他從保溫瓶裏倒出半盅開水,又從藥箱裏找出一包止咳藥,然後推開門走進老嶽父的房間。電燈亮時,他看見一隻貓從老嶽父的床上跳下來,躍到窗口,它賊溜溜地回頭瞄了他一眼,一聲不響地溜走了。
“這裏怎麼會有貓呀?”韋國慶自言自語地說。
“來……來過幾回了。都……是夜裏來……咯咯……”
老人的咳嗽絲毫沒有停止,韋國慶坐到床頭上,一手托住老人的上半身,一手用毛巾幫他接痰。韋國慶注意到,老嶽父的咳嗽聲幾天前聽起來還是沉悶的,而現在卻是清脆震耳,還伴有類似擊打金屬的聲音。老人努力從喉嚨中哈出一口濃痰,吐在毛巾上,韋國慶看到了一種暗紅的汙物。心頭不由一緊。
“爹,明天還是去縣醫院吧。”韋國慶憂心地說。
“你說……大領導他真的不來了嗎?”老嶽父喘著粗氣說。
“爹,別管什麼大領導來不來了。明天,我們請醫生來家給你打針吧。”韋國慶說。
“不打了,大領導不來我們家了。別……別費那個錢了。我也該……該死了。七十三,八十四,我都快八十了,活夠了。咯咯……”老嶽父累得把頭斜靠在韋國慶懷裏。
老人稍事安定,妻子吳金玲披著衣服走了進來,她從床邊桌子上把溫開水和藥片送到父親嘴邊。然而老人卻用力把她的手推開,盯住她說:“金玲,你明天讓老家那邊……馬上把我那個杉木棺材送過來。”
吳金玲鼻子一酸說:“爹,你莫亂說話,你是老毛病,吃藥會好的。”
“大領導不來了,你們別哄我了。七十三,八十四……咯咯……”老人說。
老嶽父又是一陣連續的喘咳,咳嗽聲讓韋國慶聽得都有點驚了。稍停之後,夫妻倆才又一番好言軟語相哄,老人才勉強同意吃藥喝水,然後在韋國慶懷中漸漸睡著了。
能見到大領導一麵並且能和大領導照一次相,是老嶽父餘生最大的夙願,也是他年後從老家搬過來和女兒居住的主要原因。老人家曉得,女兒和女婿因為得到大領導的眷顧,不僅成了名人,也得到了不少好處。比如這個兩層半的小樓就是各方麵資助建起來的,其他的一些大大小小實惠就更不用說了。大領導視察石磨村的第二年,老人家就曾經過來住了一小段時間,期待能夠見到大領導一麵。第三年老人家也來了,可是大領導都去了別的地方,就是沒再來石磨村。老人家覺得,大領導那麼忙,管的天地那麼寬廣,一定是把石磨村和韋國慶給徹底忘掉了。這麼想了老人也就不再去想這種福氣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就死了心安然地過屬於他自己的日子。然而,人除了有理想之外還是要講運氣的,老嶽父就是這樣,老天真的和他開了個大玩笑。第四年春節前幾天,他還跟韋國慶他們一起殺了年豬,打算留下來一起過年的。然而臘月二十八的晚上他做了一個夢,見到了他逝去多年的老伴和父親。他意識到這是家裏的神靈在呼喚他回去,他應該在大年期間在祖屋上給祖宗和鬼神們上幾炫香。就在老人家回老家的第二天,和上一次一樣,一群縣鎮領導又一陣風地來到石磨村,密匝匝地把村道和韋國慶家裏裏外外掃了個遍。傍黑時分,大領導一行忽然出現在村頭,徑直往韋國慶家走來。
老嶽父是在電視裏知曉大領導駕臨韋國慶家的。大領導這次來韋家的主要活動是和主人一起包粽子,一起吃鄉村的年夜飯。看到自己女兒女婿跟大領導一起吃飯說笑,老人家當即後悔得大聲罵起人來,他先是罵了自己一頓,然後是罵死去的老父親和老伴。要不是為了給他們上香他就能見到大領導,甚至和領導一起吃飯,一起照相了。老人家告訴兒孫說,大領導用來包粽子的棕葉就是他親手洗幹淨的,大家聽了就都一起為他惋惜喊屈。
老嶽父是三天前突然病倒的。前些天韋國慶剛從廣東看老大回來,不曾想剛回來老人就又病了。雖說老人生病也是常見的事情,但是這次卻和以往不同,老人居然拒絕到醫院去留醫,而且連請醫生到家來也不允許。昊金玲為此埋怨韋國慶說:“你根本就不應該跟爹說,要帶他到廣東住什麼狗屁養老院,你隻顧你自己安逸,不顧別人死活。”韋國慶承認,可能是自己太急於想離開石磨村了,沒經過深思熟慮就跟老人家說了自己的打算。老人受不住驚嚇一下就老毛病複發了。桂西北鄉村裏的老人顧忌很多,他們老了都很忌諱離開家鄉,生怕死在他鄉被當野鬼成不了祖宗。
其實,韋國慶也不是不曉得老人家有這些顧慮。他覺得,與他現在的處境和困難相比,老人的安置並不是排在最前麵的問題,而是第二第三位,甚至是第四第五位去了。他已經多次跟吳金玲說過,他不想在村裏再待下去了,他想走得越遠越好,躲得越深越好。他早已厭倦了跟各種人物打交道,他不隻是厭煩了縣鎮領導,也厭煩各種各樣的記者作家。他更不想每天都麵對村裏的死對頭韋永常,他時刻都想逃離他的魔影,好好享受陽光的照射。
然而,吳金玲並不認同韋國慶的想法,她說連牛都是喜歡吃新鮮的草,現在他這沱幹糞對於新領導來說已經沒什麼吸引力了。她覺得他的煩惱是暫時的,現在的人都是勢利眼,喜歡追逐新鮮的事物,再熬個兩三年,人家就會把他們家忘記得一幹二淨。況且人都這把年紀了,不在家鄉老老實實地待著,還能到哪裏去流浪呢!
韋國慶總覺得今年過得很不順暢。在老大受傷和嶽父病重之前,也是接連出了幾攤不大不小的事情,搞得他都快要發瘋了。豈止如此,妻子吳金玲今年的脾氣也是特別暴躁,動不動就和他頂嘴,一不順心就埋怨他,害得有好幾次他都跟她想動手了。
他把老嶽父輕放在床上,到廚房裏草草洗了把臉,關掉堂屋的電燈回到房間,剛脫衣躺到床上,卻聽到吳金玲吸鼻子抽泣的聲音。韋國慶一驚:“哎,你又怎麼了?”
“韋國慶,你是想眼睜睜看我爹病死了,你好拍屁股去廣東。”吳金玲吸鼻子說。
“你怎麼這樣說呢,我有這麼歹毒麼!”韋國慶有些生氣了。
“你就是歹毒,你就是見死不救。我爹咋那麼命苦呢,仔不成仔,女婿不像女婿。我們家的男人怎麼都不是人啊?天呐!”吳金玲低聲哭泣說。她生怕另外屋子的父親聽到,幹脆用被子把頭蒙起來。
“哎,哎,你……你怎麼又罵人啊?”韋國慶氣哼哼地從床上坐起來,憤憤地說:“哼,你們家兄弟心黑得喂狗都不想吃,他們能和我比麼?我韋國慶是什麼人你不曉得?全縣、全市、全省、全國人民都說我好呢!”
“你好不好你自己曉得,人家給你戴高帽你就以為是真的了?我沒見過像你這麼蠢的人呢。”吳金玲強硬地說,“韋國慶,你明天要是不去請醫生來幫我爹看病,我就打電話給老槍檢舉你,說你要逃跑了。”
韋國慶聽了心頭不由一震,黑暗中他真想朝她捶上一拳,但轉念又想,女人靠哄不能硬來,免得她會壞了自己的計劃。於是急忙軟下來,伸手扯了扯被子說:“哎,哎,你怎麼這樣哩,好歹我們也是二十幾年夫妻吧?我爹命不好,不到七十就死了。我們是夫妻,你爹就是我爹呀,不是麼?老人家病了我比誰都著急,不是嗎?我說送去醫院他不肯,請醫生還是不讓請,你讓我怎麼做人啊?我做一個女婿容易嗎!”
吳金玲停止了抽泣,一會又說:“反正,你要是天亮了不去請醫生,我、我就不饒你。”
“得、得、得,天一亮我馬上出發。”韋國慶趕忙應承。老話說,好男不跟女鬥。
韋國慶又躺了下來。不一會昊金玲似乎氣也消減了,手和腿同時伸到他身上,卻被他推開了。
4
沒等韋永常的早廣播結束,一大早韋國慶就坐頭趟公共汽車來到縣城,正巧看見一頭亂發的老槍和縣宣傳部的小梁在街邊走。碰見韋國慶,老槍就拽住他要他一起去吃麻鴨粉。想撇開老槍是不可能了,因為出門早,他肚子還是空的,所以沒怎麼推辭。很多外地人來到這個縣城,都不願吃招待所的早餐,寧肯到街邊來吃麻鴨肉粉。麻鴨是這一帶的名產,鴨不大,一隻兩三斤的樣子,肉質非常清香美味。用鮮鴨湯配以煮熟的白切鴨肉,加上店家自己蒸製的米粉,再加入當地產的辣椒細蔥酸筍,味道很是可口。老槍每次吃麻鴨肉粉都是吃兩碗,這讓韋國慶對他有所不齒。在吃飯方麵,他看不慣老槍的地方很多,比如飯桌上主人沒到或者到了沒發話,他就自顧自低頭夾菜先吃了。老槍的吃相也很差,一張四方桌,他一個人就撇開腿揚雙臂占了一方,而且吃東西時把嘴巴順得跟豬吃食一般響。當初,韋國慶以為城裏人都這樣吃飯,可是有一次來了幾個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地方的記者,人家吃飯也是挺斯文的。他有時覺得,老槍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吃飯的時候讓人看了不舒服。
老槍聽說韋國慶是來請醫生的,呼啦啦幾分鍾就把兩碗鴨肉米粉全吃進肚裏,二話不說就和他上了一輛拉客的小三輪,直奔縣醫院而去。縣醫院門診部剛剛上班,許多醫護人員都還沒進入角色,詢問什麼也是不理不睬的。老槍碰了兩次壁之後,便帶著韋國慶直奔值班主任室,一進門就亮出記者證,要求主任立刻派人出診。主任顯然也知道記者的厲害,自然不敢怠慢,當即就打電話安排車輛和醫護,並親自帶領二人辦理了相關手續。沒想到老槍摻和進來動靜這麼大,韋國慶並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他衣袋裏隻有三百多塊錢,連救護車的押金都不夠。他本來隻是想找醫生先了解一下情況,然後再作打算。可是不等韋國慶開口說話,老槍就已經掏出錢包把一疊錢遞給了收費員。韋國慶急忙阻止說:“哎,這樣不好的,老槍。這樣不行。”
老槍把韋國慶擠到一旁,說:“我有錢,先墊支給你。”
收費員接過去數了十張大鈔,又把剩餘的遞回給老槍。
“這樣不好的,老槍。我也有這個錢。”韋國慶試圖擠到他前麵說。“我去銀行取一下就行了。”
“不行,救人要緊,銀行九點鍾才上班。”老槍固執地說。
老槍把出診單交給了等候在門口的男醫生,這時救護車開過來了,男醫生和兩名護士躍上了車。不料這時候韋國慶和老槍又發生了爭執,老槍還要一起上車去石磨村,他不同意。韋國慶不想讓老槍把事情攪得滿城風雨,他也曉得老槍很忙,不能再耽誤他的時間。老槍則認為,韋國慶家的事就是他的事,老人病了要就醫,是他請的醫生他就得去。最終還是醫生出來幫老槍說話,兩個人才一起鑽進車裏。
在車上,韋國慶告訴老槍,他老嶽父老毛病又犯了,咳嗽咳出了血。可能是聽說大領導不來了受了刺激,病得更重了。最讓他頭疼的是老人還不願意到醫院治病,害得吳金玲老是埋怨自己,搞得他裏外不是人。他還告訴老槍,老嶽父的頭腦也不靈醒了。上個月有一天老嶽父自己一個人去村後山腳挖竹筍,早早就肩上扛一把鋤頭腰上別把砍刀出發了,可是直到吃中午飯時間了還沒見回家。韋國慶夫妻覺得情況不妙,急忙帶上四眼到山腳去找,結果是夫妻倆在山腳下轉了半天也沒找到人,後來是四眼在山的另一邊找到了老主人。當時他坐在一棵木棉樹下,已經是又累又餓,奄奄一息了。老嶽父聲稱,他早上花不了多長時間就挖到了幾隻竹筍,早早就返程回村,不料走到了一個岔路口時腳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身子轉個半個圓圈,於是他又走到另一路了,而且越走越遠,不曉得回來了。
老槍聽了笑說:“人老了記憶力差,這是自然規律。我父母就經常為煮菜多放一次鹽而吵嘴,往往剛剛放了鹽,記不得了又放一次,菜鹹了。兩個人都犯糊塗,然後互相指責。熱鬧得很。”
救護車停在村口的大龍眼村下,老槍第一個跳下車,搶先扛起擔架走在前麵。韋國慶看不過眼立馬上前去搶,最後是兩人一前一後提著擔架走進村巷,三個醫護一人背一個小箱子跟在後邊。當一行人闖進院子時,四眼顯然極少見到穿一身白大褂嘴戴口罩的陌生人,竟汪汪地一陣猛吠,直到韋國慶對它吼了一聲,才夾著尾巴避到一邊。
韋國慶帶著男醫生和老槍推開老嶽父的房門時,他又看見那隻貓了。貓似乎不大願意離去,甸旬在窗台上幽幽地回頭瞄了眾人一眼,然後消失了。
老人家在韋國慶他們進來之前還在昏睡,當他們推門而入的瞬間突然又劇烈地咳起來。男醫生趁機坐到床頭,叫韋國慶將老人扶起來,打開他衣服的胸襟,然後用聽診器貼在老人皺巴巴的胸膛上。開始時老人試圖阻止男醫生為他聽診,雙手亂舞不止。韋國慶和老槍默契地從兩邊捉住了老人的手,他隻好坐在床上邊咳嗽邊乖乖地接受檢查。
男醫生神色從容地將聽診器遊走在老人的胸部和背部,之後又檢查了腹部和雙腿,隨後又讓護士進來給老人量血壓。初步檢查完後,幾個人出到堂屋。吳金玲早已把兩盆水和香皂放在走廊邊上,招呼大家洗手。
沒等洗淨手脫下口罩,老槍就猴急地問:“醫生,老人家是什麼病?”
“肺。”醫生說。
“嚴重嗎?”
“不樂觀。”
“醫生,到底有多嚴重?”
“不好說。”
“醫生,你這不是敷衍我們嗎?我們家屬有權知道病情。”老槍說。
“是啊,我們爹到底得的什麼病,你就不能明說嗎?”韋國慶焦急地說。
醫生用力脫掉口罩,麵色有些溫怒地說:“哎,兩位,你們怎麼這麼說話呢?我曉得你們心裏急,但是再急也不能逼我亂說吧!”
“醫生,我告訴你吧,病人不是一般的老人。”老槍轉頭對韋國慶說,“韋哥,去把那張照片拿出來給醫生看。”
韋國慶沒搭腔,他會意地往屋裏走去。醫生和護士不知老槍會拿什麼東西來嚇唬他們,都眼睜睜地往屋裏看。大約十幾秒時間,韋國慶左手拿一張半幅報紙大的塑料片,邊走邊用衣袖擦拭上麵的灰塵。沒等他站定,老槍就從他手上一把扯過照片,先是自己端詳一眼,然後用雙手遞給醫生,盯住醫生說:“你看看,這是誰跟他們家照的相?"
兩個護士也好奇地湊近來,伸長脖子看。其中的一個啊地叫了一聲,說:“是大領導啊!”
醫生也如夢初醒,盯住韋國慶說:“原來是你啊,我說怪不得這麼臉熟呢。”
韋國慶有些得意地說:“是我,當然是我。”
“我聽說,你以前開小四輪拖拉機過收費站時就亮這張照片,人家就不收你的錢了。交警查違章你也是亮這個,人家就放你走了,還敬禮呢。是嗎?”醫生說。
韋國慶嘿嘿一笑,說:“這張照片,前幾年確實頂點用。我好久都不亮出來了。”
老槍擔心他們再說下去浪費時間,換個口吻說:“醫生,你們現在已經知道這個老人家和這個家庭是誰了吧。我之所以讓你們看這張照片,主要是希望你們重視這個老人家的病情,而不是像對待普通病人一樣對待他。我還給你們透露一個信息,我昨晚剛來這裏落實一個政治任務,我們省電視台準備拍一個他們家的片子,然後送去給大領導看,大領導很牽掛他們一家。因此,老人家的病必須盡快治好,這個片必須有老人家的鏡頭!”
聽老槍這麼一說,醫生頓時眉頭變得緊鎖,臉色也凝重起來,說:“老槍記者,不瞞你說,老人家的肺壞了。”
“肺壞了?”韋國慶和老槍同時驚叫起來。
“在這裏我確實沒辦法確診。我初步判斷可能是肺氣腫,還伴有肺功能衰竭。”醫生說。
“很嚴重嗎?”老槍問。
“當然嚴重了。你說,肺功能出問題能不嚴重嗎?它還會引起一些並發症,不好控製。”醫生說。
“那,目前有沒有生命危險呢?”老槍問。
“這個還不好說。如果家裏同意的話,最好還是到醫院去做一個係統的檢查,然後先住院打針吃藥,先控製一下炎症。”醫生說,“不過從長遠看,想治好是很難了。”
“能不能開一些特效藥,自己拿回來服呢?”老槍說。
醫生表情古怪地瞥了老槍一眼,說:“我們縣一級醫院能有什麼特效藥,你們大城市那些高幹病房才用得著哩。”
老槍噢地一聲,把韋國慶和吳金玲扯到一邊,神色莊重地說:“你們馬上去準備一下,我們一會立馬送老人家到醫院去。”
韋國慶為難地說:“這個事,我去講恐怕不行。金玲,你現在進去和爹說吧。記住,不要說是去留醫啊。”
老槍叮囑說:“要慢慢說,好好說。隻要老人家同意上車就好辦了。”
吳金玲聽畢趕緊往屋裏去了。韋國慶佯裝輕鬆地從袋裏掏出香煙,抽出三支,先遞給醫生一支,醫生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抽煙。他又遞給老槍一支,並幫他點著了,接著他又自己點了一支。
“醫生,我嶽父到底還能治好麼?”韋國慶盯著醫生說。
“這個病很難治得好了。去醫院也隻是控製一下病情而已。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醫生欲說又止。
“要做什麼準備?”韋國慶瞪大眼睛問。
“你們都看見那隻貓了吧?貓很有靈性,它能接收到比人類更多的信息。我敢肯定,貓出現在老人家房間,不是什麼好兆頭。”醫生說。
老槍皺著眉頭盯住韋國慶:“要是老人家不願去醫院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怎麼辦。不過,他應該會聽金玲的。”韋國慶頗有把握地說。
兩人正說話,吳金玲走出來說:“我爹他同意了,準備走吧。我馬上給他收拾衣服。”
韋國慶以為是聽錯了,愣怔一會,才對老槍說:“想不到啊,我老婆做思想工作也這麼厲害哩。”
“知父莫如女,別看小人家。”老槍說。
5
把老嶽父送進醫院,辦妥了手續,老槍回市裏去了。看老槍鑽進電視台的越野車遠去,韋國慶竟然感到有些空落。狗日的老槍肚子裏其實也有一副好心腸呢,再怎麼說也不能把壞事情全攤在人家身上呀。他想。
老槍才走,吳金玲也要回去了。老父親已經交給了醫院,她相信他會熬闖過這一關,會被治好的。家裏還有一頭母豬和一些雞鴨,雖說有四眼在家照看,但她還是放心不下。臨走時吳金玲從布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韋國慶,低聲說:“他爹,這裏有一筆錢,是給爹治病的。你不要不舍得花,無論如何要讓醫生把爹治好。”
韋國慶手不由己地把本子接過來,翻看後瞪大眼問:“哎啃,你哪裏來一萬塊錢哩?”
吳金玲斜了他一眼說:“人家給的,有空再說給你聽吧。”
說完,便撇下發愣的韋國慶,轉身走到街邊,舉手招了一輛三馬仔,鑽了進去。
韋國慶站在縣醫院大門旁邊目送吳金玲遠去,好久才緩過神來。他再次打開存折,看見裏邊粘著一小張紙條,上邊寫了20011010八個數字。他拿開紙條往本子硬皮上細看,上麵戶名居然打著他的姓名,而正頁的格子上隻有一行細小的數字,顯示開戶存入10000.00。很顯然,這筆錢是2001年10月10日存入的,而紙條上的這一串數字應該就是存折的密碼了。忽然從天上掉下一萬塊錢,真是打磕睡碰上枕頭了。這個吳金玲,什麼時候居然背著他偷偷收留這樣一筆錢呢?而且一收就是十來年啊!全石磨村的人都曉得,韋國慶他們家日子一直是過得緊巴巴的,即便是老大老二讀書畢業打工去了,也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們夫妻倆上街一次花過幾張百元大鈔的。現在,他居然手裏捏著一本萬元的存折,就是老嶽父病得再狠一點他的腳也不會打抖了。
回到病床邊。看見老嶽父斜躺在床上,左手正打著點滴,他微眯著眼,喘息聲時大時小,神態安詳。從石磨村到縣城一路走來,韋國慶一直納悶,吳金玲是用什麼法子讓老嶽父乖乖聽她的話,同意上救護車到縣醫院來治病的。之前老嶽父輩得像頭未受馴服的牛犢,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家門,更不用說離開石磨村了。吳金玲她一定是摸準這頭老牛犢的脾性了。讓他順從了。這時候,他忽然覺得,每晚睡在身旁的吳金玲絕對不隻是會摸他蛋蛋這麼簡單。
6
老嶽父在醫院吊了兩天針,似乎精神多了,咳嗽也有了緩解,但是檢查的結果卻不好。主治醫生告訴韋國慶,老人家得的是肺癌晚期,而且已經擴散,肺部開始衰竭,人活不多久了。聽到這個消息,韋國慶整個人立馬像被抽了筋似的,癱軟在椅子上久久說不出話。雖說他跟老嶽父不是親生父子,但他們的關係一直很好,從來沒有吵架鬥嘴紅過臉。想當年韋國慶家窮得沒什麼來往,他硬著頭皮去初中同學吳金玲家提親,老人家並沒嫌棄他。他對家人說,韋國慶個子不高,但額頭闊嘴巴大,是個有福之人,早晚會有好運的。這樣,吳金玲果然就嫁給他了。
韋國慶緩過氣後就直問醫生,老人家到底能活多久,是一個月還是幾個月,或者是半年還是一年。醫生是個嚴謹的人,一時被他問得不知該如何答複才好,低頭登眉想了半天才告訴他,老人的日子不會有多久了,家裏有什麼好吃的就弄過來給他吃,墳地棺材什麼的也還是早點準備為好。
韋國慶覺得醫生的話似一盤冰涼的水,把他一下從頭淋到了腳,渾身一陣冰涼。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好再難為人家醫生,眼下最要緊的是把病情告訴給吳金玲,為此他要先回一趟家。
走出醫院大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腰包,掏出手機撥了老槍的號碼。他把老嶽父的病情簡單說給了老槍,電話那頭的老槍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果,反應倒是平靜。老槍告訴他,不管花多少錢,無論如何也要老人家繼續住院治療,千萬不要急於回家,過幾天他就要過來拍電視了。韋國慶聽他這話,立刻觸了電似的馬上掐斷了電話。說實在話,他現在太怕老槍了。至於為什麼怕,他又說不出一個真實的理由。
韋國慶剛想招輛三馬仔去車站,抬眼卻瞥見農貿市場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雙腳又禁不住朝那個大拱門走去。他曉得,農貿市場裏邊就有老嶽父喜愛的東西。現在他口袋有錢了,可以優先考慮滿足老人家的胃口。
他在燒鴨攤上挑選了幾隻黃燦燦肥咯嗒的鴨屁股,放到秤盤上。少婦店主始終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忍不住笑問:“阿叔,這些鴨屁股個個都長得一個模樣的,咋還要挑選呀?”韋國慶汕笑說:“嘿,我要選肥一點的,我們家老人牙齒都壞一半了,怕他咬不動。”
韋國慶曉得,老嶽父飲食上沒有特別的愛好,就是特別喜歡吃鴨屁股和雞屁股。記得將娶吳金玲那陣子,他第一次拜訪未來嶽父母家,吃飯時,按照鄉俗是要先夾了鴨頭給準嶽父的,但人家並不領情,竟然一臉不悅。後來經人點撥,他才又把鴨屁股夾給了準嶽父,多少挽回了點印象。老嶽父雖然老了,卻有一頭濃密的黑發。他經常炫耀似的說,這是他多年吃雞鴨屁股吃出來的。他還曉得老嶽父特別喜歡吃豆腐乳和辣椒醬。缺少肉食和菜蔬的年代,老嶽父常常從山裏挑一擔木柴到鎮上去賣。換回幾塊豆腐乳和一小瓶辣椒醬。然後拿回家鎖進箱子裏,吃飯時先由他用小勺一點點地分到家人的飯碗上,又教孩子們隻能用筷條尖一點點地喝吃。雖說後來生活慢慢好了,老人家碗裏的豆腐乳也是少不得的。
他在小超市挑中了一瓶價錢最貴包裝最好的台灣合資豆腐乳,又趁進街邊的煙酒店,買了兩包中華煙和一包自己抽的便宜煙,往醫院趕去。
7
真是不是冤家不碰頭。剛下車,韋國慶就和背手在村巷裏閑逛的韋永常遇上了。
韋國慶剛想繞過去,卻被韋永常堵住了去路,冷笑說:“韋先進,我這兩天手頭有點緊,我那兩頭牛的錢,你要馬上給我。”
韋國慶已經記不起這是第幾次被韋永常逼債了,他將目光從一旁收回來,緩緩抬起頭,直視對方,不亢不卑地說:“你要的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哎,哎,你怎麼還這樣啊?”韋永常抖了抖手上的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氣急敗壞地說:“你欠我兩頭牛,一頭三千。你說,你還不還?”
“不還!牛是你們自己牽來我家的,紙條是你自己寫的。”韋國慶說。
“你?好吧,韋先進你等著。老子現在馬上就去市中級法院告你!”韋永常氣琳蛛地往車站走去。
韋國慶相信韋永常說到做到。之前他已經兩次上法院告韋國慶了,不過上兩次都是去縣法院,兩次結果都是判庭外和解。可是每次和解之後,韋永常還是照樣不甘心不服氣,還是時常要找韋國慶的茬。他們這場紛爭緣於多年以前的那個除夕。為了讓大領導能夠看到韋國慶家生活的巨大變化,鎮黨委張書記臨時決定讓韋永常拉來兩頭水牛,拴在院子的一角。韋永常二話不說就把自己家的一頭母牛和一頭小牛牽來了。可就在大領導在韋國慶家吃過年夜飯離開之後的當晚,兩頭牛因為俱怕除夕的鞭炮聲而走脫了,從此不知去向。韋永常要求韋國慶賠牛,韋國慶稱牛是韋永常自己拉來的。於是,兩家人的索賠拉鋸戰就不可避免地打開了。為了這件事,張書記也曾經親自把雙方請到鎮上進行調解。飯桌上,張書記許諾要從鎮裏的扶貧經費挪一點對韋永常進行補償。可是那餐飯之後不久,張書記提拔到別的縣去了。新來的書記不認舊賬,一拖再拖。韋永常幹脆自己立了一張字據,要求韋國慶賠償他家那兩頭牛款。為了讓字據更加可信,韋永常還找了村裏的十多個人簽名按手印作為旁證。
對於這件事,韋國慶覺得自己也有沒看管好的責任,但是他堅持認為,那兩頭牛不是他要求韋永常牽來的,也不是他親自把牛拴在院子裏的,而拴牛的恰好就是韋永常。因此,這牛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由他賠償。當然,韋國慶也有不地道的地方,比如為了拍電視好看,或是讓各級領導看到他家生活的變化,鎮上和村裏總是絞盡腦汁想辦法來把他家裝扮一下。幹部們曾經從一些養殖場或養殖戶借來畜禽,放到他家圈欄裏飼養。開頭幾次他還讓人家拿回去,後來他就慢慢不讓拿了。開始是扣下一小部分,後來越扣越多,數目也越來越大。當有一次他把人家農機站的小四輪拖拉機扣下之後,人們就不得不用另外一種眼光來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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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國慶還沒進院門四眼就衝了出來,傲嗽地在他兩腿旁圍圈撒歡。四眼對主人的腳步聲太穩熟了,常常是他人還在巷口它就聽出來了。和別的老狗不一樣,四眼雖然到了耳聾眼花的年齡,但是它仍然聽得出主人的腳步聲,常常衝出門外殷勤地迎接主人。四眼的忠誠和熱情多少讓韋國慶感到有些欣慰。他覺得,有靈性的狗就跟聰明而有悟性的人一樣招人喜愛。同樣,忠誠於主人的狗也和會孝敬父母的兒女一樣叫人寬慰。
韋國慶雙腳剛跨入院門檻,鼻子裏就鑽進一股檀香的氣息,同時一陣清脆的銅鈴聲也飄進了他的耳朵。這時候他已經大體上能判斷出屋裏正在做什麼事情,於是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從節奏急促的銅鈴聲和低沉的誦唱聲中,他已經曉得屋裏的道士非村裏的斜眼叔公莫屬。雖說韋國慶和斜眼叔公以往沒有什麼大的過節,不過自從大領導第一次訪問他們家之後,斜眼叔公就沒敢再踏進他們家院門一步。有一次韋國慶小肚子疼得眼淚都飛出來了,昊金玲去跪請斜眼叔公來給他做法事,人家硬死就是不願意來。最後吳金玲迫不得已打電話給了老槍,老槍幫她撥打了120,接他到醫院割了一刀才免於一死。後來韋國慶一再追問斜眼叔公,是什麼原因竟然讓他見死不救,但斜眼叔公一直不肯說出原委,他越是不願說韋國慶就越是心裏打鼓。到底人家是搬神使鬼的人,說不準人家真的看出自己什麼鬼名堂呢。
由於有了這種莫名的顧忌,韋國慶就不大想在自己家裏看到斜眼叔公。在他眼裏,斜眼叔公已經變得有些神秘詭請,甚至有些邪乎了。他曉得,吳金玲能夠請斜眼叔公來給老嶽父做法事,一定是在他不在家的情況下他才願意的。要是斜眼叔公這時候看見他回來,那該有多尷尬呢。
韋國慶終於沒有讓雙方尷尬,他選擇了離開。他在屋簷下曬衣物的竹竿上摘了一隻塑料袋,又抄起一把斧子,出了院門。四眼見狀,噢的一聲竄到了主人前麵,成了開路先鋒。韋國慶徑直走出村子,鑽進一片鬆樹林。四眼顯然在家裏憋壞了,進入山林後興奮得四處亂跑,不時還發出獵狗一般的虛張的狂吠聲。韋國慶憑著記憶在林子裏邊摸索邊走,一直走到一處崖壁下才停下來。他抬頭往崖壁上看,崖上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個狹長的石縫,星星點點的蜜蜂從洞口飛進飛出,發出歡快的嗡嗡聲。這裏是他的領地,也是他的發現。每年冬夏,他總能夠從這個石縫裏擷取兩次沉甸甸的蜂蜜。這裏的蜂蜜不僅純淨,而且味道甜美。老槍第一次品嚐他打回去的蜂蜜時,直把嘴唇順得叭叭響,還說是天底下沒有什麼比得上這蜂蜜甜美了。
雖說距離上一次取蜜還不足三個月,但是洞裏的蜂蜜一定也不會少。韋國慶從草叢中抽出早已備好的兩根臂膀大的樹幹。再用野葛藤綁紮成一把簡易木梯,架到崖壁上。然後從袋裏取出三根香煙,用草葉捆成一束,塞進張成圓形的嘴洞裏。他慢慢地爬上木梯,站到洞口下,再掏出打火機將煙點上,狠吸了一大口,又緩緩地將白煙一口一口地噴進洞裏。
韋國慶發現這個野生的蜂窩有好幾年了。在他生活的這一帶鄉村,野生蜂蜜的品質是上好的,而居住在石縫中的蜜蜂采釀的蜜更是好中上品。因而他不想用火攻的方式取蜜,那樣就會把蜜蜂燒死,不死的蜜蜂也會飛走不會再來。第一次取蜜很辛苦,他甚至使用了錘子和鋼釺,一點一點地鑿寬洞口。然而,那些野生蜜蜂可不是好惹的,瘋狂地對他的手又哲又咬,好在他嘴裏銜住一支煙。要不他的臉龐一定被誓成了柿餅。每次取過蜜之後,他還有意給蜜蜂們留下一大塊通剔透亮的蜜巢,這樣才不至於讓蜂們挨餓致死。取過蜜後他都會用碎石塊將洞口還原,隻留幾個微小的洞眼,以防其他入侵者爬進去搶蜜。
在這一帶鄉村,大家都會自覺執行一個潛規則,就是任何人發現了一個什麼東西,隻要他做了記號,別人就不會掠取。這樣,韋國慶每次在蜜蜂洞口都壘上小石塊糊上濕泥巴,即使是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敢動。
韋國慶花了差不多一支煙的工夫就取到了幾片蜂蜜,放進塑料袋裏並勒緊了袋口。他把蜂蜜掛在鬆樹枝婭上,又像往常一樣將洞口堵好。然而,就在他大功告成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頭腦一陣昏花,雙腳也跟著顫抖發軟,整個人如同中了槍似的從木梯上歪倒下來。
與此同時,端坐在神台前搖鈴誦經的斜眼叔公突然停止了動作,接著連咳了幾聲,因為他嘴裏鑽進了一隻蟲子。這隻不知名的蟲子不知是氣流的作用還是氣味的原因,一頭闖過了斜眼叔公兩片發黑而枯燥的嘴唇,又闖過他掉了兩顆牙的門洞,直接撞到他的舌根。
這一突發事件引發了斜眼叔公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原本皺巴的臉麵頓時扭曲起來。坐在一旁的徒弟立馬撲過去架住了他,並對在一側發愣的吳金玲大聲說:“快拿茶水來!”
斜眼叔公試圖把蟲子咳出來,但蟲子似乎被他的唾液粘住了。他深吸一口氣,接過茶杯往嘴裏猛灌了一口,然後伸長脖頸仰麵朝天,從喉管裏噴出一股胸氣,發出類似滾水一樣的嗬嗬聲,漱了漱口,一仰脖咕嚕嚕地將蟲和水吞咽進肚子裏。他把茶杯遞給徒弟,用膩得發亮的袖口擦了一下嘴,哀歎一聲說:“金玲啊,法事我們做不下了,就做到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