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玲一驚:“叔公,為哪樣啊?”
“兆頭不好。”說著,斜眼叔公緩緩地站起來,微眯著眼說,“閻羅王看上你爹了,他命數到頭了。你們趕快準備後事吧。”
吳金玲絕望地攘住斜眼叔公枯搞的手,央求說:“叔公,你要做下去啊。求求你,救我爹一命吧。讓我爹活得好好的,我們還想讓他見到大領導呢!”
斜眼叔公說:“金玲,我曉得你不願意你爹走,可是閻王點名要的人,誰能擋住呢!”
吳金玲聽了眼窩立刻滾出兩汪淚泉,撲簌簌地滴落到兩人的手上。
斜眼叔公下意識地抽開手,拂了拂道袍,憐憫地說:“金玲呀,不是叔公不想幫你,是幫不了你。午飯我們也不吃了。你一個女人在家,不方便,以後再說吧。”
見叔公話已講到這個份上,吳金玲也不好再強留人家,急忙從衣袋裏拿出兩張五十元鈔票塞到他手裏。斜眼叔公沒有推拒,他邊麻利地將錢塞進衣兜邊挪步往門口走。他徒弟不聲不響地將經書皮鼓銅擦銅鈴等道具快速裝進竹簍,又把台上的一對熟雞鴨卷進麻布袋裏,快步追師父去了,留下吳金玲木頭一般站在堂屋裏。
韋國慶仿佛到一個無聲世界去漫遊了一回,終於又聽到了四眼的汪汪叫聲。四眼邊哀叫邊不停地用粗拐的舌頭狂舔主人的臉龐,直至他右眉骨傷口上流血停止。他睜開眼睛時,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碩大而變形的狗臉,而四眼眉上的兩個白點更是像兩團皓白的棉朵。
他試探性地眨巴一下眼皮,他看到的確實是四眼興奮的臉。他攝緊雙手又放開,感覺十個手指還是聽從他使喚。他又活動了一下脖頸,然後將雙手撐在地上,慢慢地挺起上身,坐了起來。這時候,他才感覺到右膝蓋處傳來一股火辣的疼痛,再一看,血漬已經滲到了牛仔褲外麵。原來是他的膝頭被石頭格破了,外側擦掉了一塊兩指般大的皮肉,一處小口子還在浸血。他趕忙從衣袋裏取出煙包,抽出兩支煙,小心地撕開紙皮,將煙絲粘到流血處,不一會血便止住了。
韋國慶脫下襯衣,又把背心脫下來,用力把它撕成一塊布片,然後把膝蓋頭包紮起來。確信流血已經被止住之後,他才站了起來。四眼站在一旁,激動得猛烈地搖頭擺尾,嘴裏發出嗽嗽的叫聲。這時候他才感覺到有些頭疼,伸手一摸,原來是後腦勺隆起了一顆李子一般大的腫包,用力壓一下便疼得他咧開了嘴。他曉得這裏是頭腦最致命的一處地方,要是腦殼破了,他就完蛋了。
他邁動腿腳,嚐試一下還能不能行走。身體的各個部位告訴他,除了膝蓋和頭部,其他地方零件都還是完好的,他隻是覺得肚子很餓,渾身軟綿綿的。他取下裝蜂蜜的塑料袋,打開來甜下一小塊蜂巢,塞進嘴裏,一股清爽的甜味立馬在嘴巴和胸腔擴散開來。站在他跟前的四眼也曉得,主人吃的是好東西,它歪著頭緊緊盯住他的一舉一動。看見四眼的樣子,他都有些心痛了,趕忙又冊了一小塊蜜,遞到它嘴邊,它伸張嘴舌頭一卷,呼啦一聲便進到了嘴裏。
韋國慶和四眼回到村口時,恰好碰上一臉哀傷的吳金玲,她手裏拎著布包,正準備搭車進城去。看見丈夫摔成這個樣子,不禁大驚失色:“天啊,他爹,你咋傷成這個樣啊?”
“我想搞點蜜給爹吃。”韋國慶淡淡地說,“老貓跌碗架,從木梯上摔下來了。”
夫妻倆不再多說什麼,便相互攙扶回到家裏。剛踏進門,韋國慶忙說:“斜眼叔公呢?”
“什麼叔公啊?”吳金玲佯裝糊塗。
“別裝糊塗了,我九點多鍾回來,聽見他在屋裏搖鈴檔呢。”韋國慶有些生氣地坐到椅子上。
吳金玲聽了,臉神複又哀傷起來,眼睛也潮濕了。她帶著哭腔說:“叔公說……爹他治不好了。”
韋國慶歎息說:“孩子他媽,叔公他狗日的說中了。我趕回來就是要說給你曉得,醫生也是這麼說的。”
吳金玲的臉迅速皺起,雙眼一閉,嘴角一咧,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9
韋國慶和吳金玲夫妻倆走進縣醫院103號病房時,老人家正坐在床頭邊的獨凳上順巴嘴吃飯。他嘴裏正在打磨最後半隻鴨屁股,由於牙齒不整齊,看上去整個臉龐的每個部位都在隨下巴扭動。老人渾濁的雙眼緊盯住剛進門的兩個人,想跟他們搭話,但嘴裏的東西又沒咬碎,隻能更加使力地張大嘴巴不停地咬嚼。
父親的狀況顯然比前兩天好,這讓昊金玲有些訝異。老人不僅能夠自己坐下來吃飯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像原先那麼青白了。斜眼叔公不是說父親快不行了麼,怕是占錯卦了吧?還有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會不會是診斷錯了?眼前的父親像是要死的人嗎!看見父親終於把嘴裏的鴨屁股嚼爛咽進喉管裏,一一舔過沾在手指上的油漬,吳金玲的臉色才泛活起來,慎道:“爹,太硬的東西就別吃了吧,看你啃得多累呀!”
“不要緊的,隻要有屁股吃,就是卡死我也值得。”老嶽父喘氣說,“大領導他還來嗎?”
“爹。那瓶豆腐乳好吃吧?”韋國慶故意轉移話題說。
老嶽父點點說:“好吃,好吃,我午飯就幹了五塊。就是有點鹹,今晚才吃了兩塊。”
吳金玲疼惜地說:“爹,豆腐乳太鹹,你少吃點。”
“曉得,曉得。我久不吃了,餓痔了。”老人仙仙地說,“媽X的,現在的豆腐乳就是不如以前的好吃,以前半塊豆腐乳能送兩碗飯,現在世道變了,豆腐乳也不夠香了。”
韋國慶說:“爹,這是台灣的豆腐乳,比以前的還香哩。是你人老了,舌頭也麻木了,鼻子不靈了歎。”
“亂說,我鼻子比四眼還靈哩。醫生來打針,我都聞到她們身上有八角的味道。”老人家得意地說。
吳金玲擔心兩人再爭下去父親會吃不消,便轉移話題說:
“爹,你今天還咳嗎?”
“好多了,打吊針真是神呀,昨夜剛睡下時咳一下,天要亮時咳一下,白天不大咳了。”老人家說,“金玲,家裏頭這麼忙,你來這裏幹什麼喲,我一時半時還死不了!”
正在收拾碗筷的吳金玲突然手一顫,一隻不鏽鋼碗被碰落下來,吮當一聲,很是刺耳。病房裏瞬間寂靜下來,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
韋國慶眼看昊金玲要控製不住情緒,趕忙說:“爹,金玲她是送我來敷藥的,我中午回家,不小心跌了一跤。”
老嶽父一看,韋國慶眉頭上確實被包紮了,隻露出一隻左眼,歎說:“哎喲,你也不是小孩了,咋還會跌跤啊!”
吳金玲把剛才放在門邊的兩隻礦泉水瓶子提過來,擱在床頭櫃上,說:“爹,他爹今天早上到山上給你打的新鮮蜂蜜,你早晚都吃一點,衝開水喝。”
“噢,放那裏吧。我不想跟你們說話了。大領導,他幾時來啊?”老嶽父情緒忽然低落下來。
韋國慶和吳金玲一時不曉得說什麼好。她低頭默默地把老人用過的餐具端到衛生間,刷洗去了。韋國慶瘸著腿移到陪床的床沿邊,腳尖一掂就坐上去了。他的目光越過老嶽父的病床,落到那邊病床一顆毛發稀疏的頭上。那邊床是一個中年人,得的是和老嶽父一樣的病,不過病情稍輕,癌細胞還沒擴散。據說他這次住院好幾個月了,已經化療了三次,頭發都快掉光了。中年人一切還能自理,不需要有人陪護,偶爾還戴上一頂帽子出去走走,或者回一趟家。也許是鎮上人的緣故,見多識廣,那天第一眼看到韋國慶就認出他來。“你不是那個石磨村的大紅人韋先進麼?我認得你。”中年人說。韋國慶點頭說:“紅個卵啊,馬屎外麵光而已。”中年人聽了皮笑肉不笑地說:“都是那幫記者作家吹出來的吧?我曉得的。”
吳金玲收拾好餐具,韋國慶便叫她倒半杯開水,服侍老人一一將藥服了,又囑咐老人好好休息,他們要出門去找晚飯吃了。臨出門時,吳金玲又進衛生間去把毛巾弄濕扭幹,回來給父親擦了一把臉和雙手,晾了毛巾,才又扶起韋國慶,一步一瘸地走出門去。
韋國慶夫妻倆出了醫院大門,夜幕也降臨了,大街兩旁仿芒果的街燈一簇簇地亮了起來。石磨村四周都是石頭,有一點泥土的地方都種了玉米紅薯,並沒有種芒果。可是縣裏一直想做國家級的芒果之鄉,都種了有好幾萬畝了,但還是不夠。村長韋永常也想讓石磨村種芒果,可是沒有一個村民答應。芒果算什麼呢,能當飯吃嗎!在仿芒果燈的照耀下,他們走進了一家土菜館。他一口氣點了一盤清蒸塘角魚,一碟黃筍炒雞,要了一個青菜豆腐湯,加半斤米酒。
“都摔成這樣了咋還喝酒啊?”吳金玲不悅地說。
“就是因為摔成這樣了我才要喝酒哩。今天要是沒有四眼,老子說不準人爛在山上了還沒人曉得呢!”韋國慶理直氣壯地說。
男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吳金玲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要不是為了讓爹吃到蜂蜜,他也不會摔傷成這樣。想到病重的父親和眼前包了半個頭的男人,她提著的心禁不住又沉重起來。
不久菜上來了,先上的是湯和炒雞。吳金玲吃飯,韋國慶喝酒,兩人各吃各的都不說話。韋國慶以往沒有和吳金玲在縣城飯館一起喝酒的記錄,一般都是鎮裏的或者縣裏的幹部請他,有時候老槍也請,還喝貴一些的酒。跟幹部喝酒主要是他們需要新聞報道的材料,常常是他說一部分,他們編一部分,而且是加工的大部分。有時候他偶爾會看到寫自己事跡的報紙,但多數情況下他並沒有看到,特別是一些會議材料,等到他來開會了臨上台去念,他才感覺到材料上說的事離自己很遠,有的甚至和自己不沾邊。為此他曾經跟縣宣傳部的記者發過脾氣,但人家根本聽不進去,依然不把他的不滿當回事,這讓他很沒辦法。開初那幾次他還有些臉紅心跳,後來漸漸地也習慣說大話了。
清蒸塘角魚上桌時,韋國慶給吳金玲碗裏夾了一條魚。吳金玲終於打破沉默說:“他爹,我看爹好好的,你怎麼說他快不行了呢?”
韋國慶停住了咀嚼,瞪一隻獨眼看她,怔一會才硬著舌頭說:“又不是我說的,是醫生說的。”
吳金玲又把碗裏的魚夾回到菜盤上,陰沉著臉說:“我吃不下。”
“你怎麼這樣呢,呢?你不是說,斜眼叔公也是這麼說的麼?怎麼能怪我哩!”韋國慶眨巴眼說。
“我不是怪你。我是覺得,是不是他們都是亂說的?”昊金玲說。
韋國慶複又把魚夾到女人碗裏,然後獨自喝了口酒說:“你先吃吧,你不吃我哪裏吃得完哩。一會有兩個事我要問你。”
女人警惕地問:“什麼事?”
韋國慶說:“你前幾天是用什麼辦法把爹哄到醫院來的?”
“這個啊,爹一直想再見一次大領導,想跟大領導單獨照一張相。我那天跟他說,老槍說,大領導這次還是要親自到石磨村看我們家來了,要是他咳嗽治不好是不能見大領導的,也不給跟大領導照相。他想了想,就同意來住院了。”吳金玲說。
“就這麼簡單嗎?你,你這樣不是哄人嗎?!”韋國慶說。
“哼,我這還不是學你的麼?你比我哄人哄得大了。還說哩。”吳金玲譏諷地說。
韋國慶擺擺手說:“好,好,不說這個了。人原來是不哄人的,不過有時候不靠哄也不得哩。”
吳金玲填說:“我都見不得你了,滿嘴是油。”
“唉,都是老槍這幫狗日教我的。以前我韋國慶會哄人嗎?”韋國慶慨歎地說,“哎,還有個問題,你這一萬塊錢存折是怎麼來的呢?”
“我要是說了,你不會拿去交給村幹部吧?’’吳金玲擔憂地說。
“不交。我以前是笨卵階級,有捐款都不留自己用一點,光曉得整點雞鴨鵝。現在,打死我也不上交了。”韋國慶說。
吳金玲這才舒了一口氣。她告訴韋國慶,錢是一個老板給的,老板是老槍帶來的,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天恰好他送老大老二去城裏讀書了,隻有她一個人在家。老板說他在報紙上看見那張大領導和他們家在大南瓜下麵合影的照片,非常感慨。他一直想找機會來拜訪他們家,於是就跟老槍記者來了。老板說他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在城裏搞生意發了點小財。老板臨走時突然叫手下掏出一疊錢,說是送給他們略表心意。開始時吳金玲並不敢接,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多錢,嚇得臉色都白了。後來是老槍幫助老板說服了吳金玲,並且當即把昊金玲請上車,把她帶到縣城一起將錢拿到銀行存了。吳金玲擔心韋國慶像處理別人捐贈一樣,會把這筆錢交給村裏,回到家裏就把存折悄悄地藏了起來。這麼多年來,盡管日子一直過得有些緊張,但她始終沒有動到這個存折。如果不是父親病重住院,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動這本存折的。
韋國慶聽了吳金玲的交代,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歎說:“唉,來來去去,我們家還真是欠他老槍了。狗日的!”
10
秋天的太陽似乎漸行漸遠了,天空潔淨如洗。陽光雖然有點晃眼,不過照到身上已經沒有灼熱感了。昊金玲一個人在地裏收花生,她一株接一株地將花生枝葉抓在手裏,用力慢慢往後一扯,埋在地裏的花生就唉的一聲,連帶著泥土被拔了起來。她每拔出一株花生枝葉就拍幾下泥土,隻留下根莖上一顆顆飽滿的花生夾子,然後鋪排到身後,形成一條長長的花生帶,枝葉和根莖夾子徑渭分明。花生這種枝葉開花根莖結果的物種,在石磨村一帶的紅土壤上種植一直有很好的收成,除了榨油之外,更是男人們喜愛的送酒食品。父親以往尤其喜愛花生,早上來地裏的路上,她就想下午要把剛出土的花生煮了,給他送去嚐個新鮮。
然而,在地裏埋頭勞作的吳金玲並沒有注意到,此時正有一個人從村口的公共汽車站向她走過來,一瘸一拐的,這個人就是她男人韋國慶。
男人是來報喪的。他來到地邊的時候已經氣喘如牛,這時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了,隻能雙手叉腰弱弱地喊了兩聲:“哎,哎。”
吳金玲像是聽到了一個遙遠的呼喚,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由疑惑轉而變成驚惶。
“爹過了。”韋國慶從喉嚨裏滾出一聲。
“你說什麼?”吳金玲臉色頓時大變。
“爹,他……他過了。”韋國慶喃喃地重複一遍。
這個消息有如晴天響雷,炸得吳金玲一陣昏眩,她的身子終於支撐不住,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在這一帶鄉村,好人死了報喪時都說是過了或者走了,不好的人死了人家才說是死了。現在,她的父親她的親人居然說過就過了。不跟她打一聲招呼就過了。來不及見上一麵就過了。此時此刻,她的天空已然塌了下來。
韋國慶夫妻倆抱著老嶽父的骨灰回到石磨村,便直接去了自家地頭。因為老人死在外麵屬於外鬼,骨骸不能回家。於是他們就在地頭搭了一間薄膜大棚,設了靈位,燃上了香火。伴隨著斜眼叔公的鼓點和吟唱,村裏一些老者都自發地聚攏過來,有的幫忙殺豬,有的給棺材上黑漆,有的挖坑,好不熱鬧。到了下晚時分,超度儀式結束,棺材下土,一座新生的墳荃便在地頭立了起來,墳上潔白的紙蟠在秋風中嘩嘩作響。
在石磨村,大凡是起房子娶媳婦或者喪葬這類的紅白喜事,人們幾乎都是像過節一樣過得熱熱鬧鬧。尤其是辦喪事,就算是仇人冤家這時候也不能置身事外。這天晚上,以前和韋國慶明爭暗鬥的韋永常也來了,並在主桌坐下,然後大聲對韋國慶說:“韋先進,雖說你還欠我兩頭牛,過些天法院自己會來找你。但不過,你家有白事,我這個村長還是要出麵的。”
韋永常並不像村裏其他人家那樣,一般都拎隻雞鴨或者提幾斤油半袋米來,而是正正經經封了個一百元的白包,上麵寫上“奠儀”字樣,進門就交給了管賬的。他說縣城的居民都興給封包,這樣既省事又體麵,他希望石磨村也跟城裏人學習,帶出一個好的新鄉風。
屠夫蘇誌虎聽了首先感到刺耳,便挑釁地說:“喲,韋村長你以為你有錢了就是城裏人嗎?鄉裏鄉親的有力出力,有錢給錢,有吃的給吃的,能幫多少算多少,這才是農村。你懂個卵!”
韋國慶擔心兩人鬥嘴鬥壞了氣氛,趕忙和稀泥說:“你們兩個說得都對,我都長見識了。你們都先坐下來吧,好好喝酒。”
韋永常佯裝大度地說:“好,好,就聽主人家的。”
韋國慶和蘇誌虎、韋永常平時很難坐到一起,一旦坐到一起就免不了一場唇槍舌劍。通常是韋國慶和韋永常鬥嘴,蘇誌虎貌似中立實則暗幫韋國慶,這樣往往都分不出勝負。然而今天晚上的氣氛有所不同,韋國慶是主家又辦喪事,自然不能參加到這種無休止的爭鬥之中。韋永常似乎也看到了這一點,便大模大樣地在和斜眼叔公坐在桌首。按照鄉俗,韋國慶要戴孝三天,不沾酒肉。蘇誌虎入坐後,韋國慶就成了跑腿的忙著給大家添菜送酒。
這頓飯從下午三點多鍾吃到晚上九點多鍾,醉鬼們才相互攙扶著相繼離去。韋國慶把韋永常送到院門口時,韋永常打了個飽隔說:“韋先進,我雖然比你小、小兩歲,不過按輩分你卵仔應、應該喊我叔。嗯。你就是翠卵,你就是不喊。嗯。我曉得,你卵仔不服我,不把我韋永常放在眼裏。嗯。”
“哦,這個吧,我確實經常忘記喊。”韋國慶賠笑臉說,“我喊,我現在就喊你,叔……得不得?”
“不得!”韋永常大聲說,“你卵仔很會搶風頭啊。呢。大領導本來是要來、來我家的,你、你卵仔當時就從這裏衝出去,把大領導引到你卵仔家來了……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叔,你聽我講……”韋國慶試圖解釋,卻被他打斷了。
“我不聽。”韋永常忿忿然。“你卵仔膽子真大啊。媽的,鎮裏借的拖拉機你也敢扣、扣下來。嗯。我家借給你家擺、擺樣子的牛你也敢丟。呢!”
“叔,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講嘛。”韋國慶說。
“老子不想聽。”韋永常手一揮說,“沒有我韋永常,石磨村有今天嗎?有電燈,自來水,水泥路,樓房嗎?嗯?沒有我韋永常,你卵仔有今天麼?恐怕你都到哪裏討飯流浪去了。嗯!”
韋國慶說:“叔,這個你就冤枉我了。”
“冤枉?老子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卵仔心裏想什麼,老子比誰都懂!”韋永常一生氣雙手就扯住了韋國慶的胸口,剛要提起來,蘇誌虎趕忙過來把他的雙手拉開了。
蘇誌虎說:“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
“君子?我是我卵君子,我想打他!”韋永常悻悻地說。
韋國慶說:“誌虎,他喝多了,幫我送他回家。”
“我沒、沒有喝多。我不走!殺豬佬,走開,不關你卵事!”韋永常說。
蘇誌虎嗬嗬詭笑說:“好吧,你看我殺豬佬是怎麼送你回家的吧。”
說著,蘇誌虎把積在肚子的怨恨都捏在手裏,一雙殺豬手死死鉗住韋永常的雙腕,硬生生把韋永常半拖半扶弄走了。看見步履踐姍的韋永常疼得直咧開嘴哎啃哎晴地遠去,倚在院門框上韋國慶禁不住快意地笑出聲來。
然而,待韋國慶送走了所有食客轉回到堂屋時,卻不見吳金玲的身影。屋裏的幾張桌子一片狼藉,四周靜得有些反常。
“金玲,金玲……’他低聲叫喚了幾聲,漸漸地感到有些不妙。要是往常,老婆一定是在忙著收拾碗筷桌子,而他則可以歇一口氣,坐在一旁抽煙邊看她忙邊閑聊幾句家常。然而今晚的吳金玲似乎沒有這種興趣,不收拾東西不說。竟然連個影子也沒見,似是和他捉起迷藏來了,這可是少見的事情。莫非她是忙得累壞了或者是生病躺倒了?他急於想得到答案,於是他首先拉亮了臥室的電燈,撩開了蚊帳,卻見床上除了被子枕頭外並沒見到有人。之後,他又到之前嶽父住的房間尋找,還到二樓和廚房看了,同樣也沒見著人。他又想,她是不是到衛生間方便去了,衛生間建在屋東頭的豬圈旁邊,她可能聽不到他的呼喚。這麼想著他便覺得自己有點可笑,脆弱到就這麼一會的孤寂也忍受不了。他倚靠在門框上,麵向院子,掏出了煙盒,抽出一支銜在嘴上,又摸索出打火機點著了,輕輕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輕淡而繚繞的煙霧。透過嫋嫋輕煙,他仿佛又看到了這個院子裏過往發生的一些景物。因了大領導的到來。那些數不清的中領導、小領導以及像老槍這樣的各色人等,都曾經像電影電視裏的人物一樣,輪番地出現在這個小院子裏。他覺得,他這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小院落就像以前他見到過的城裏的戲台,讓各種演員在這裏輪番演戲。而他常常對自己在這台長戲中的角色有些暈乎,有時候是演員,有時候是道具,有時候還是觀眾,有時候甚至什麼都不是。現在,先前還很熱鬧的庭院忽然間變得寧靜了,寧靜得有些肅殺,他甚至能聽到一滴水落地的響聲。他現在不想馬上收拾碗筷和桌凳,他想等待妻子吳金玲一起動手。
韋國慶抽完了一支煙,心想這個吳金玲蹬一次茅廁也蹬得太久了吧。於是,他忍不住繞到牆角朝豬圈那邊喊:“老婆,你這是局金子呀?啊!”
豬圈那邊非但沒有人應答,衛生間那邊還黑麻麻的。他不禁疑惑起來,這個吳金玲去哪裏了呢!她一定是到哪家串門去了。這個癲婆,天這麼夜了而且還在戴孝呢,怎麼可以去人家家串門呢,簡直是一點禮數都不講了。這麼想著他就有些生氣了。他從廚房裏弄來兩隻大塑料盆,放到屋簷下的陰溝邊。接上半截水管,擰開水龍頭,讓水流進盆裏。接著他又從廚房弄來兩隻水桶,先將堂屋三張飯桌的殘羹剩菜倒到一隻桶裏,又將碗筷收進另一隻桶裏,裝滿了就拿到院子裏的大塑料盆上裸起來。
韋國慶邊幹邊把肚子裏的氣擠出了身體,漸漸地他就覺得收桌子洗碗筷這種活其實也是挺好玩的。約摸半個小時之後,他就把幾張飯桌擦幹淨收到神完後麵,又把幾十個凳子壘到一起,還把碗筷洗幹淨了疊到竹筐裏,抬到屋裏收好。如今鄉村農戶人家,一家一戶沒有百把幾十副碗筷、沒有幾張桌凳是不行的。要是自己沒有這些東西,萬一有什麼大事就得灰頭灰臉地去借,有時候還要看人家臉色,以前韋國慶他們家就是如此。 自從大領導走進了這個家的門檻以後,他就發誓要像韋永常那樣,家裏能擺個十桌八桌也不用低三下四地去求人。
收拾完屋裏屋外,韋國慶又掏煙出來抽。他得意留了屋簷下的一盞路燈亮著,讓出門的吳金玲回來時有燈光照亮。他又像往常那樣踏上層層階梯,欲到樓頂去好好安靜一下。
韋國慶踏上樓頂地台的一瞬間,他迎麵看見了一個黑影,站立在對麵的擋牆邊上。他暗自吃了一驚,借著微弱的星光仔細一看,原來是吳金玲,正背對著他麵朝遠處。
“嗜,我以為你去串門了哩。原來躲到這裏看風景啊。”韋國慶汕汕地說。
韋國慶剛要走過去,不料吳金玲忽然低聲而有力地說:“你不要過來!”
他怔住了。仿佛被一盆冷水迎麵潑過來似的,頓了一會才懾懦地說:“金玲,你……你怎麼啦?”
“我怎麼啦?韋國慶,你問你自己吧。你摸摸心口,看看你的心是黑的還是白的。”吳金玲氣呼呼地說。
“哎,哎,你是不是發癲了啊?我還以為你去別人家串門呢!我一個人收拾六張桌子,還洗了碗筷,好不容易才歇一下,怎麼就得罪你了啊!”韋國慶禁不住也來氣了。
“天啊,你還裝傻,裝眼瞎耳聾呢。要不是你東跑西跑,我爹他……他會跳樓嗎?”吳金玲帶著哭腔說。
韋國慶說:“噢,你原來是為這個惱火我啊。這個事情吧,我確實有不周全的地方。唉,誰叫我是男人呢?我認錯,我道歉。得不得?”
“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你害死我爹了還油嘴滑舌的。我曉得你想幹手淨腳跑去廣東了,你就巴不得我爹早點死。唉喲喲,我真是瞎眼了,嫁給這種人。我怎麼命這麼苦啊!”吳金玲又嗚味嗚味地哭泣起來。
韋國慶聽出來吳金玲的火氣已經消泄得差不多了,趕緊撲過去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她。
11
老槍到底是個職業記者,鼻子比狗還靈,韋國慶嶽父入土的第三天上午他就出現在墳頭。遠遠地韋國慶就看見老槍把一束香舉過頭頂,連拜了幾拜,再插到墳前,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抽起煙來。看到老槍在那,韋國慶便猶豫著要不要躲開他。他覺得自己這個時候甚至已經對老槍產生了排斥,雖說還說不上厭惡,但也多少有點厭煩了。要是不認識老槍他今天也不至於這麼狼狽。然而,當他躊躇不前之時,他看見老槍的臉忽然轉到了他這邊,人家顯然已經看見自己了。
在向老槍走過去的路上,韋國慶一再告誡自己,千萬要管住嘴,不能說出昨天晚上和吳金玲做出的那個決定。這是一個重大的秘密,要是讓老槍知曉了,那一切都破滅了。
韋國慶不緊不慢走到了墳頭,老槍才表情莊重地站起來,默默地遞給他一支煙,又幫他點著了。許久才聲音暗啞地說:“想不到老人家……他走得這麼快,我還以為……他能挺過一兩年呢!”
“是他自己不想活的。”韋國慶斜了他一眼,噴了一口煙。
“他怎麼不想活了?”老槍瞪大眼問。
韋國慶長吐了一口煙,平靜地道:“他跳樓了。”
“啊!為什麼啊?”老槍張大嘴問。
韋國慶本來想跟老槍說老人家跳樓的真正緣由,但又擔心他會去和醫院糾纏得沒完沒了,於是就改口說:“唉,老嶽父他也是不想連累我們啊!”
那天夜裏,老嶽父是趁韋國慶睡沉的時候跳樓的。同房的光頭後來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們夫妻倆去吃飯的時候,老人偷偷到樓層衛生間去抽煙,恰好被當班護士發覺了。護士當時很惱火,責罵老人說肺癌擴散了還抽煙,想死還不如跳樓爽快。老人回房間了一直很鬱悶,便問光頭什麼是肺癌擴散,他當時沒有多想就把這個病情說了,老人聽了沒說什麼就悶聲躺下了,躺下不久韋國慶就喝酒回來了。光頭懊悔地說他並不曉得老人家是肺癌晚期擴散,很自責當時不應該把這個病情解釋給老人聽。韋國慶聽畢歎了一口氣,說都怪他,是他不應該買煙給老人家抽。
韋國慶從墳墓邊的一個塑料包裏扯出三支香,又從衣袋裏掏出打火機把香點了,插到墳前。然後用隻有他才懂的語言連說了一大串話,又連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帶老槍離開了。
“韋哥,剛才你說了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老槍說。
韋國慶說:“噢,我是用鬼話說給他聽的,你當然聽不懂了。”
老槍說:“你能翻譯一兩句給我聽嗎?”
“我說,老人家你走得好,在那邊你不會生病了,不會有煩惱了。你要好好享福,看好你的院子,明後年再給你立個碑,你老人家要好好保佑子孫後代,讓他們吃飽穿暖,不受人家欺負。我還說老槍來看你了,還說醫療費是他給的,他是我們家的恩人。”韋國慶說。
老槍汕笑說:“哎,前麵的說得真是好,後麵的就不必要說了。我們是兄弟,別客氣。”
兩人在地頭鑽進老槍的越野車,一直開到村口,下車後兩人又並肩默默地往家走,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院子裏靜靜的,幾根竹竿上晾曬的都是被子衣物。沒有豬狗,也不見雞鴨走動,連隻麻雀也不見影。敞開的屋門表明,屋裏還有人在家,不過聽不到一聲響動。
老槍搶在前麵走進門,大聲地說:“嫂子,嫂子呢?”
吳金玲應聲從二樓階梯走下來,平聲靜氣地說:“哦,老槍你來了。我在上麵打掃呢,剛賣了幾百斤糧食,樓空了。”
“幹麼要賣糧食?是缺錢用麼?”老槍有些疑惑。
“不是的。”韋國慶搶話頭說,“是去年的老穀子。老品種米糙,不好吃,幹脆賣了。”
昊金玲還想說什麼,卻被韋國慶使了個眼色,說:“你去燒火,給老槍泡一壺茶吧。”
“不要燒了。我現在得立馬趕回市裏,今天還有個采訪任務。”老槍說。
“哎晴,有任務也要喝口水吃飽飯的呀!”吳金玲著急地說,“我馬上去煮飯,一下就煮好了。”
“真的不用,我還會跟你們客氣嗎!”老槍攔住她說,“我明後天再來,跟你們住幾天。”
老槍說著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雙手遞給吳金玲,神情沉重地說:“嫂子,一點點心意。老人家他到那邊不會有病痛了。你們別太難過。”
吳金玲聽了,兩串淚水奪眶而出,撲通一聲跪在老槍跟前,連叩了三個頭。老槍見狀,慌忙把她扶起,硬噎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韋國慶看見老婆有些火了,對著吳金玲責備說:“哎,哎。你們女人怎麼老是這樣啊,不是哭就是鬧的。人家老槍又不是外人。”
吳金玲默默地用衣袖揩了一把淚,老槍趁機把信封塞到她另一隻手裏,說:“我先回去了,過兩天再過來。”
韋國慶把老槍送出屋門,老槍說:“你別送了,安慰一下嫂子吧。”
韋國慶說:“讓她哭吧,一下就好了。”
兩人走到院門口,老槍伸出手說:“不用送了,回去吧。我自己會走。”
韋國慶不管,邊繼續並肩往村口走邊說:“老槍,我沒什麼送給你,送你幾步路還不給嗎?"
老槍說:“韋哥,我們還用這麼客氣嗎?等我拍好了這個電視片,過一段時間大領導的新著作又出來了,到時候省領導和市領導可能要親自到石磨村和你們家送書,我們再組織新聞媒體好好報道一下。”
“嗯。老槍,有個問題我一直搞不懂,大領導不是早就退休了嗎?”韋國慶說。
“退了。怎麼啦?”老槍點頭問。
“人家大領導都退休了,可那些中領導小領導,還有你們這些記者咋還這麼忙啊?”韋國慶說。
“老哥,這個你就不大懂了。我上次講過了,大領導和我們平頭百姓不一樣,人雖然退休了,人家的名望,人家的影響力能退休嗎?你看看,毛主席都去世那麼多年了,他走過的地方,他住過房子,他睡過的床現在不是都成了寶貝、成了文物了嗎?”老槍激動地說。
韋國慶還是一臉迷茫。
“你想想看,大領導管那麼寬的地方,管那麼多事,管那麼多人,他為什麼不到別的地方,不進別的家門,偏偏就進你韋國慶的家門了?這個你還不懂是什麼概念、什麼意義嗎!”
韋國慶嘟哦說:“我還是不大懂哩。”
老槍笑說:“老哥,今天你不懂,等過了十年二十年你會懂的。”
說完,他緊握了一下還是滿頭霧水的韋國慶的手,跳上車走了。
韋國慶站在村頭的老榕樹下,目送老槍的越野車消失在公路拐角處,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他想,這個老槍有時候還是有點可愛的。以往的老槍在他眼裏,更多的是可笑和可憐。現在這個像影子一樣纏住他的老槍終於消失了,韋國慶的心情忽然變得開朗起來。
老槍啊老槍,原諒我韋國慶不能陪你玩了。領導啊領導,原諒我不在這裏等你們了。這回我韋國慶真的要對不住你們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韋國慶轉頭看看四周,大榕樹上沒有鳥鳴,村道上靜得連隻雞都沒有。他從衣袋裏掏出手機,撥通了老大的電話。
他告訴老大,他和他老媽準備乘坐晚上去往廣東的班車,他現在立馬就去車站買票。